(一)
《水浒传》的“武十回”,有一个令人发指、非常残忍的场面:潘金莲给病床上的武大郎灌下砒霜汤药,武大郎很快就肚疼,七窍流血,死了。第二天,请何九叔来入殓,“见武大面皮紫黑,七窍内津津出血,唇口上微露齿痕,定是中毒身死”(《水浒传》第二十五回)。后来,武松请何九叔作证,这位老仵作也是这样一字不改地描述武大郎死亡状况的。可以说这是一份很有分量、很有说服力的关于砒霜中毒者的尸检报告,从来没有任何人怀疑它的真实、准确。但是,我们必须说,这个尸检报告,是彻头彻尾的谎话,没有任何现实的根据,是想当然。不过,《水浒传》这样描写武大郎的死亡,也是有历史渊源的。在宋代法医学著作《洗冤集录》中,宋慈说:凡是服毒死者,死人的嘴和眼大多合不拢,面色呈紫黑或青黑色,嘴唇紫黑,手、足指甲青黑色,口、眼、耳、鼻间有血渗出——此即我们所谓的七窍流血(参《洗冤集录》卷四)。但是,根据现代的临床经验,宋慈的这个描述是站不住脚的。《洗冤集录》的译注者说:“从毒理角度看,只有少数毒物中毒后有出血现象,但没有七窍流血。砒霜中毒,即无七窍流血。”(高随捷、祝林森《洗冤集录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121页)就是说,像武大郎那样因砒霜致命,死者显出七窍流血的表征,是宋元以来民间社会普遍的误解。明代著名的药物学家李时珍也说:砒霜是大热大毒之物,老鼠、麻雀吃那么一点点就会致命;如果猫、狗把这些死鼠、死雀吃掉,猫、狗即使不死,也要大病一场。人吃上一钱(相当于3.73克)左右的砒霜,也是要死的(参《本草纲目》卷十)。可以说,古人是谈砒霜而色变,避之唯恐不及。然而砒霜固然致命,但并不使死者表现出七窍流血的惨状。
其实,砒霜在古代是常见且用处很广泛的一种毒药。砒霜是砒石经锻炼而成。砒石是一种矿物,即三氧化二砷(AS2O3),因此人们也称砒霜为砷。因为江西信州(今属上饶)所产品质优良,所以又称为信石。李时珍说,砒霜本不入药,只是炼丹家用它做炼丹的原料。后来,医生用砒霜治疗疟疾,如果过量,会使病人上吐下泻。不过,煎绿豆汁,凉服,也就可以解毒(参《本草纲目》卷十)。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说,魏晋时人服五石散,其成分中没有提到砒霜。但他说,服药后,服者全身发烧,所以,我们认为砒霜恐怕也是不可少的。在英国的伊丽莎白时代,为了美容,一些女人把少量砒霜和醋、白垩混在一起,涂抹皮肤,消除皱纹,使得肌肤红润、白皙;也有服用少量砒霜的。明代农书《天工开物》中说,陕洛之间(今三门峡一带)害怕虫子蛀蚀种子,农民在播种时,总要用砒霜把种子拌一拌。可见,砒霜在民间的用途很广。即使今天,砒霜的用处仍很广泛,应用于制药、油漆、造纸、颜料、玻璃等行业。
砒霜中毒既然不像《水浒传》说的那么七窍流血,惨绝人寰,那它的临床表现到底怎样?《洗冤集录译注》说:“砒霜口服,会引起剧烈呕吐、腹泻、虚脱、全身缺氧,皮肤干燥,也可使神经麻痹。一般口服后数小时内死亡,也有经过较长时间才死。”这是急性的砒霜中毒。而且,腹泻时,可能带有吐血、便血、尿血,还有痉挛、发烧、肝肾异常等等。更常见的是慢性砒霜中毒,受害者具有上述的部分特征,不是那么剧烈,同时指甲上可能出现米氏线(Mees’ lines),头发脱落,皮肤色素沉淀。现代医学是这样描述砷中毒的临床表现的:“砷为细胞原浆毒,作用于机体酶系统,麻痹血管平滑肌,对肝、肾、心及神经系统均有损坏作用。砷慢性中毒,初期有虚弱、疲倦、食欲不振、呕吐、腹泻或便秘,晚期可有皮肤变黑,干燥,毛发脱落,角化过程,肝脏损害,神经炎,血液系统及营养障碍。”(张学庸《新编诊疗常规》,金盾出版社,1995, 226页)
我们举一个现实的例子。1857年1月的一天早晨,在香港附近的一艘船上,美国商人Wetmore和几个朋友用过早餐,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处理信件时,感觉眩晕、恶心。其他一道进餐的朋友也出现同样的不适。原来是早餐的面包中被下了砒霜。船长安慰他们说自己以前就中过毒,症状也类似,并不紧不慢地给大家调制解毒剂,就是芥末和温水(copious draughts of mustard and warm water)。
Wetmore和朋友等不及,去找医生,医生给他们服吐根制剂(doses of ipecacuanha), 一番呕吐狼藉,也就好了(参《远东回忆 录》,Recollections of Life in the Far East,by W.S.Wetmore,Shanghai:printed at the “North-China Herald”Office,1894,p.20-32)。现代医学对砒霜中毒的处理是:“急性口服中毒者应立即用温开水、生理盐水或1%碳酸氢钠洗胃。留置胃管,再给以活性炭30g吸附毒物,继以新配置的氢氧化铁,每10分钟10ml,直至呕吐停止。”(张学庸《新编诊疗常规》, 226页)这些措施的主旨就是要清除体内的毒素,与19世纪中期的呕吐剂异曲同工。
虽然有种种文献支持,但我们对砒霜中毒造成的危害与效果,仍然感到非常模糊、遥远不切。砒霜像梨子一样,要了解它的味道,最简捷、最有说服力的方法是尝一尝;但为此把我们宝贵的小命搭上,太不划算!为了生命,我们有时候不得不和真理暂且告别。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砒霜中毒不会让人七窍流血,武大郎的死亡报告是完全错误的。可是,从来没有人认为武大郎不是七窍流血地惨死,并且将之作为潘金莲令人发指的罪状。我们人云亦云,偏听偏信,也就罢了;最不可思议的是一代大师竟也这样,比如王利器先生。《水浒全传》第一百二十回,杨戬和高俅商量,要在赐给宋江的御酒里下“慢药”,害死他。王利器在此加注:“慢药,当系用一种有毒药物,泡在酒内,饮后慢慢死去。非如砒霜之类剧毒药品,泡在酒内,饮后立即七窍流血而死也。”(王利器《水浒全传校注》,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 3929页)王利器的砒霜使人七窍流血的观念,明显来自第二十五回的武大郎之死。
(二)
那么,武大郎的死亡报告为什么会有如此广泛深入、混淆是非的力量呢?
当然有种种原因,比如一般人缺少求真的意识,不曾经受“赛先生”(Science)的教导,或者是虽受教导,却听之藐藐。这些我们都不论,我们只就文本接受上的影响力生成略加剖析。
我们知道当时情况非常危急:潘金莲和西门庆的奸情败露,武大郎因捉奸被西门大官人踢成重伤。二人向王干娘表示要做长久夫妻。于是,王干娘教二人一个用砒霜结果这矮子的妙计:“他若问你讨药吃时,便把这砒霜调在心疼药里。待他一觉身动,你便把药灌将下去,却便走了起身。他若毒药转时,必然肠胃迸断,大叫一声。你却把被只一盖,都不要人听得。预先烧下一锅汤,煮着一条抹布。他若毒药发时,必然七窍内流血,口唇上有牙齿咬的痕迹。他若放了命,便揭起被来,却将煮的抹布一揩,都没了血迹。”
在王干娘的话语中,武大郎已经七窍流血地死了一回。潘金莲和西门庆对王干娘的智慧和教唆深信不疑。所以,潘金莲才将这些话语忠实地转化为有步骤的现实行动。武大郎被灌下砒霜毒药后,“油煎肺腑,火燎肝肠。心窝里如雪刃相侵,满腹中似钢刀乱搅。痛剐剐烟生七窍,直僵僵鲜血模糊。浑身冰冷,口内涎流。牙关紧咬,喉管枯干”。最后,武大郎“哎了两声,喘息了一回,肠胃迸断,身体动不得了。那妇人揭起被来,见了武大咬牙切齿,七窍流血”。对我们看官,和对当事人潘金莲,这都是武大郎的第二次死亡,也是他现实的死亡。
翌日,何九叔来敛尸的时候,在现场,他看到了什么,行文并没有直接描述,而是到何九叔回家后,我们听到他向老婆描述当时所见:“揭起千秋幡看时,见武大面皮紫黑,七窍内津津出血,唇口上微露齿痕,定是中毒身死!”这实际上对于读者而言,已是武大郎的第三次死亡。
就这样,通过复沓的手法,武大郎死于砒霜中毒而七窍流血的惨状就在读者的意识中确立了。用叙事学的理论来解释,就是:王干娘的描述,使我们产生七窍流血的景观(illusion),心理上生出期待(suspense),迫不及待地随着潘金莲奔向现实的七窍流血,给我们以惊奇(surprise)。一般到此文本也就结束了(参《剑桥叙事学入门》,The Cambridge Introduction to Narrative,by H.Porter Abbott,p.54-6,北京大学出版社,影印本,2007)。《水浒传》却并不如此,而是通过何九叔的凝视(gaze),使现实的惨状再次从眼前灌溉于我们的心灵。何九叔的凝视在阅读效果上是一种强调,浓墨重彩。
此种手法,在文学史上并不少见。比如爱伦坡著名的恐怖小说《厄舍古宅的倒塌》。写“我”去看望童年时的朋友罗德里克·厄舍。厄舍和他的孪生妹妹玛德琳住在破败不堪的古宅里,厄舍精神过敏,其妹患有癫痫之类的绝症,一次疾病发作,厄舍以为妹妹玛德琳死了。在“我”的帮助下,玛德琳被入殓。此文发表于1839年,当时科学已有长足发展,但风气尚不开通,多数人反对为医学研究而进行尸体解剖,而科研机构用为工作文本的尸体高度缺乏;于是不法之徒趁机发掘坟墓,盗窃新埋葬的死尸,卖给科研机构。为了避免被盗尸,玛德琳的棺材被放在厄舍的地下室里,此处原是储存火药的地方,封闭严密,入口的门都是用铜箔包裹的。这样相安无事了一段时间,一个风雨大作之夜,厄舍惶惶然来到“我”住的房间,这个房间下面就是地下室停放玛德琳尸体的地方。为了安慰厄舍,“我”给他读他喜欢的传奇小说消遣。正讲到英勇的骑士破门而入,攻入隐士的居所时,地下室棺材里的玛德琳诈尸了——或者说复活了,她弄破棺材,从里面出来,打开沉重的门一步步向我们逼近:
“走在城堡银子铺成的地面上,看得见墙上挂的那面盾牌。在骑士伸手抓取的瞬间,盾牌落了下来,当啷一声砸在银地板上,溅起响亮得瘆得心慌的回声。”这些话刚一出口,——就好像确实有一面铜盾,重重地砸在银地板上——我听到一个清晰、空洞、金属的撞击声,它的回声沉闷得被裹着一样。
很快,厄舍和“我”都明白地下室发生了什么。厄舍最后指着紧闭的门扇说:
“她就站在门外!”他的话语好像具有超人的能力,好像咒语一样有效,那沉重、古旧的门扇被在瞬间移开。玛德琳小姐身裹尸布,站在那里。(《诺顿美国文学选》,The Fall of the House of Usher ,by Edgar Allan Poe ,The Anthology of American Literature,volumn 2,6th edition,2003)
这和《水浒传》的描述手法真是高度一致。我们不妨把这种手法命名为 “话语做事”(speech act)。
(作者单位:郑州师范学院中原文化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