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称“老子”的怀一公手执一把生锈的杀猪刀追杀着怀二公,两人围着那棵三百年的老榕树转圈,看得我头昏脑涨。追杀嘛,按理说应是怀二公在前,怀一公在后,可是追着追着,变成了怀一公在前,怀二公一颠一拐贴在怀一公的后背,两人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停不下来。
r怀一公仍然惯性地往前冲,并没有反手砍一刀。怀二公也奇怪,他也不畏惧怀一公手中的杀猪刀,倒怕他摔倒一般伸直双手,防着。
r这是我在村口撞到的奇特的一幕。
r怀一公和怀二公自然是亲兄弟,一个瞎子一个瘸子,又都是老不死的鳏夫,狼狈得很呢。可是他们守着村口的那棵大榕树,守着记忆中的“三瓦堂”,叔叔曾经说过“这也算是有身份的人了”。不说怀一公,一个瞎子嘛,能搞出什么名堂?怀二公倒是会写毛笔字,七十年代在三瓦堂代课——三瓦堂是历史遗物,是由他们的祖父创建的私塾,他们的父亲来不及发扬光大,人先没了。八十年代初,三瓦堂改为五个人完全小学,怀二公又瘸了一条腿便失业了。没米下锅已习以为常,两人省吃俭用,是一条虾米都要掰成两截的货。十几年前,我爸还没退休时给两兄弟办了五保,这几年,生活有无起色?不晓得——问题是他们怎么自相残杀起来了?
r四周有人围观,除了几个会颠会嚷的小孩,便只有五六个面目灰暗的妇女和老人了。我问年长的老尾叔,他们怎么啦?
r老尾叔乍见是我,目中忽然有了泪光,小叶回来了,好。接着又摇头,是弟弟偷了哥哥的棺材本,要盖房子。
r我奇怪地问,盖什么房子啊,他们不是有三瓦堂吗?
r——是的,即便三瓦堂已经烟消云散,历史还搁在记忆深处。我向老榕树东侧看去,三间老屋还在,这就是怀一公和怀二公“记忆中的三瓦堂”吗?边上搭一个低矮的猪圈,虽然灰暗,却仍能住人。
r都是你叔叔提起的,说要分房子,还说是什么生态移民。你看,这下大家都盖疯了。老尾叔的话让人费心思,我当然知道天堂村要生态移民的事,我这次回来,就是因为父亲的一封信。
r父亲与叔叔的怨恨是早就埋下的,在我的追问下,奶奶曾经透露过一些“秘闻”——我的曾爷爷在解放前可是十里八乡有名望的人,会写字,会搭脉,同时也是天堂温家的族长,一贯与人为善,是少有的公正与善良的结合体,人称老琴公,公,并非辈分,而是尊称。目前,天堂山的一个肩子就叫老琴岗子。曾爷爷是个心惊胆战的单传,更可怕的是到了他这一代竟然又没有了子嗣,他曾自嘲“连个卵也没有。”四十岁后曾爷爷死心了,一口气抱养了一双儿女,这女的就是我的奶奶,从温姓;男的就是我的爷爷,奶奶在随后漫长的岁月中,都叫他“八十块”,这是调侃他的身价,当时曾爷爷就是花了八十块大洋从叶家的旮旯里淘来的宝。爷爷不姓温,仍保持原姓叶——这就是当时买卖的条件。到了父亲这一代,姓温的曾爷爷和姓叶的爷爷有了矛盾,爷爷坚持己见,要让儿子随叶姓,其时曾爷爷已经奄奄一息,早没了先前的霸气,只好答应,但他提出一个要求:再添男丁一定要姓温,以接温家之脉。爷爷看了看病榻上养育了自己几十年的养父,也只好折中了。因此叔叔随曾爷爷姓,而爷爷姓叶,爸爸也姓叶。这就有些生分了。
r六十年代,爷爷把两个儿子从泥田里揪到了县人武部,要他们去从军,一人参军,全家光荣啊,两个人体检都合格了,却只能去一个。爷爷留下话,姓叶的留下。结果是聪明透顶的父亲留在家里,一向老实笨拙的叔叔去了部队,如果仅仅为了当兵的名额之争,亲兄弟还够不上怨恨,问题是叔叔的官越当越大,都当到将军了,而我爸虽然机缘巧合进了乡政府,可到退休都只是个副乡长!父亲的固执与骄傲同时在他的身上得到淋漓体现,他本就聪明透顶,可惜与笨拙的叔叔命运迥异——父亲常常叹气,如果是我去了部队……命运这东西实在难说,如果是聪明透顶的父亲去了部队,会怎么样?天知道。
r爷爷去世后,奶奶开了口,如果你爸爸去了部队,不一定能当到将军。
r我问为什么,奶奶说,因为他太聪明了。
r奶奶又说,我们家也就出了一个明白人。
r其实,在我看来,上面两条理由并非叔叔与父亲“结怨”的最重要的理由——那么,一对亲兄弟为什么会“反目成仇”?天知道。
r眼前,怀一公颠得越发厉害了,就连怀二公也累得不行,他咳嗽了一声,又咳嗽了一声,双手还是那样箕张着,像一只母鸡护着小鸡,唯恐怀一公会随时跌倒。
r怀一公已经骂不出声了,嘿咻嘿咻地喘气,脸色白得吓人。
r怀一公,不要再追了。我想上前阻止他,刚刚跨出腿,却被老尾叔一把揪住,你不能去,这一阻,怀一公会倒下的。在咱天堂,这“倒下”一说,还有“死”的意思,老尾叔是个赤脚医生,自然有谱。我吓了一跳,难道任由两个老人这样纠缠下去吗?怀一公毕竟已是八十好几的人了,又天生瞎子一个,继续跑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r老尾叔说,小叶,你看出来没有?
r我一头雾水,看出来什么?
r老尾叔说,其实怀二叔可以逃走,可是他怕哥哥摔倒。
r我连连点头,不错不错,毕竟是亲兄弟,心连心嘛。
r老尾叔说,怀一公不回头,说明心里根本就不想伤害弟弟。
r是啊是啊,兄弟阋于墙,这是谁也不想的。
r什么墙?老尾叔歪过头问。
r没、没什么。
r吼,吼吼……怀一公在喘气,他已经停了下来,腿脚还在朝前机械地颠着,又转了两个圈,终于站住了,他佝偻着身子,翻着白眼,吐着白沫,样子甚是吓人。
r怀二公一个踉跄,几乎撞到了大哥身上,他的腿脚不灵便,眼神却不错,一个闪身,擦过了怀二公身侧,又一个踉跄,二公一头栽进了右侧的猪圈里。
r老尾叔等人赶紧上前扶住怀一公,让他倚着老榕树喘息,唯恐他倒下。
r我一个箭步跨进了猪圈,把满头满脸都是猪屎的怀二公抱起来,几个老人和妇女也来帮忙,扶脚的扶脚,抬头的抬头,把怀二公放在大树下的长条围石上。
r猪圈里的两头大肥猪吓得乱颤乱叫,挨刀一般,整个天堂村都响动了。
r怀二公闭着眼睛,嘴巴却在说,我哥怎么样?
r我连忙回答,没事没事,阿公,你哪里伤着了没有?
r怀二公倏地睁开了眼,啊,是小叶啊,你回来了,回来好啊,这事可有人主张了。
r翻身坐了起来,他的体力真是不错。
r怀一公还在树下喘息。怀二公别过脸看了一眼,恰好怀一公也转过头来,满目眼白。
r怀二公收回了眼神,语气已有些悲戚,小叶,你可看清了,我要逃早逃了,我是怕他摔倒。
r我说,阿公,你先歇歇气,我看到了,你们是亲兄弟嘛。
r怀二公说,那是,打虎上阵亲兄弟,哪能自己人搞自己人。
r我笑着说,是啊,自己人怎么能搞自己人呢,亲兄弟也没有隔夜仇啊。
r怀二公连连点头,还是小叶有文化,说到我的心里去了。他朝我使眼色,我自然明白,这是要我劝一劝他大哥呢。
r我拔了一把草擦了擦手,来到怀一公身前,阿公,你还记得我吗?
r怀一公的气息已稍平,有气无力地说,小叶嘛,风吹过树顶我就会想起你小子,你是个明白人。
r是啊,这棵百年老榕树其实有一个学名:小叶榕。小时候,我没少捣蛋,下河摸虾鱼,上树掏鸟蛋,有一回从小叶榕上滑下来,摔断了左臂,就是怀一公听到响动,叫了人的。
r怀一公不仅仅对我个人有恩,对我们家也有恩。奶奶说过,当年曾爷爷没有子嗣,她和她的“八十块”一个抱养,一个是买来的,即便继承了温家香火,也不过属于外人。这在农村是十分微妙的,如果哪天矛盾激化出来,那就是一个硬伤。五十年代,划成分的时候,村干部里有人要把我爷爷划成富农,理由是曾爷爷解放前是个大财主,家里有两个长工——这话我信,曾爷爷要不是有田有地有山,怎么可能用他的名字命名一个山岗?奶奶也讲过,家里的那两个长工一个叫进,一个叫进一,虽是巧合,却是一种美好的愿望。奶奶说,进好啊,进一更好。人就要往前进不是?实际情况就是这样,我们家有一个进,还有一个进一,曾爷爷更是把名字镶嵌在那个山岗上,不划富农过不了关。那时候,爷爷已经没有了底气,但是怀一公站出来了,他既是温家人的族长,又是生产大队一组组长,他说了一句公道话,老琴叔三代单传,平时里虽有几个人帮工,但他自己都是上田头的,污头秽面的,这叫什么财主?他的为人,他为乡人做过的善事,难道你们都昧着良心忘了?这句话像根顶门闩,一下子把人顶翻了,那些人也许真的回家摸了摸良心,最后竟然不了了之,这才有我们家一个去当兵,一个参加了工作,不然,什么都要黄。
r这个功还是要记在你怀一公头上的。奶奶的意思我们都懂,她是要我们记住人家的恩情。这些年我可没有忘,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好好孝顺他。
r我已经有四五年没回家了,这怀一公的耳朵可真尖,阿公,是小叶,你怎么听出来的?怀一公嘿嘿地笑了两声,咱天堂村的人走路砰砰响,哪像你这么轻脚慢蹑的?轻脚慢蹑的一定是城里人。他说,当然,你的脚步声里还是有咱村人脚后跟先下地的习惯,这习惯啊,你就是走到天边也改不了。我说,是的,改不了。我对怀一公特别的耳力和缜密的分析表示双重的敬佩。
r怀一公瞪了瞪眼,你有几年没回家了?不孝哩。
r我伸出五根手指头,又收了回来,我忘记他是个瞎子了,阿公,五年了吧,我知道自己不孝顺,对长辈不孝,对天堂村也不孝顺。
r说得好。怀一公的声音又大了些,他抬起头来,“看”头顶的榕树,榕树已经铺天盖地,至少占了两亩的树荫,阳光被那些树叶分割成一条又一条金线,照射在一张老脸上,我发现怀一公的眼里已经有了泪水。
r小叶,你知道吗,我们村已经整整三百年了,乾隆三年,我们的老祖宗十三郎公和十四郎公就搬来这里了,十三郎公传了五个男丁,十四郎公住在老厝,后又搬到新厝,两条命脉,绵延十几代,可是,这下要没了。
r怀一公已经号啕起来,我都活了八十三了,倒下也不可惜,可是这个村不能倒啊!
r讲起村子的历史,怀一公哽咽不成声。
r确实,在我们天堂村,以前上个学要走十里泥沙路,如今更是连村里的小学也没了,听说就算乡里的中心校也剩不了四五十人,实在荒凉。
r怀二公站起来,哥,你要想开点,移民啊,还是生态移民,这是好事,你想想,我们这地方能住人吗?说什么没什么,赶个集要走大半天,原来上千个人丁,你看看,现在还剩下几个?
r是的,天堂村已经剩不下多少人了,村里的人大多要叫阿公叫阿婆的,也就是祖辈,还有几个曾祖辈的,已直奔百岁而去。
r怀一公手抚村碑(村人称为树下碑),一字一顿地念道:
r平阳去县治可三十里许,涉江东南,有村抱山而名,曰天堂,有一古烽火台。环十余里,有清溪焉,有竹林焉,有巨石焉……八景具于一村,而村之居民凡百余家云。
r古人喜立碑,天堂多碑志。这个小小的村子里不但有这个村碑,也有祠堂碑,五尺巷碑,小学也有一个碑,温公墓道也有一个碑,就连天堂山也有一个禁止牧羊碑。
r我有些惊奇,想不到怀一公一个瞎子竟能从碑石上摸出一篇文章来。
r怀一公呵斥道,什么能不能住人,我们不是住得好好的吗?天堂有八景,景景迷死人,移民,移民能把这些老景致移走吗?
r怀一公的话让我凛了一凛。据说,现在的科技能把一座大厦原封不动地移走几公里,可是故乡这座精神的大厦移得走吗?这世上,什么都能放下,就是这故乡不能放,也放不下,它将永远搁在我们的心口,搁得人酸痛。
r怀一公手抚村碑,沉声道,天堂村的人丁不在村里,在天下。
r天堂村的人丁在天下!这话可不像一个农民说的,更不像一个瞎子说的。
r老尾叔显然是站在怀二公一边的,小心搭讪着,怀一叔,天下是年轻人的天下,我们都老了,下一代不走出去,天下有多大就真的不知道了。
r碑者,志也。历史的形成不是偶然的,天下再变,天堂村不变。怀一公哼了一声,起身走了,虽然蹒跚,却坚决。
r怀二公已经用袖子抹去脸上的猪屎,心也放松了下来,翕动着鼻子,小叶,你说,我们活得好好的,为什么一定要移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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