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十月长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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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董立勃

处于冬天和夏天之间的春天,在西域的大地上有些短暂。野草和树木山野变绿了没有几天,太阳就变成了一个大火球,挂在了人们的头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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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自然这么安排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冬天过于漫长,差不多有半年时间都会被冰雪覆盖。如果不让天气迅速变热,那么植物的生长就难以完成它的周期,结不出果实。四月底才播种的小麦,到了五月份就长得高过了小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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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沟梁村的山坡地上,种的全是麦子。麦子的长势比往年都好,可村民的心情却有些不太好。匈奴人直接在麦田的周围搭起了军帐,他们行为粗野,谁也不知道他们会干出什么,大家都过得提心吊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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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村长的吴田夫不得不时时小心地和匈奴的军官们周旋。他必须表现出对匈奴很欢迎很忠实。不时地给那个叫须卜的家伙,送去一些好吃的好喝的。还请须卜到家里喝过酒。他这么做不是心里边喜欢他们。他不想得罪他们,是不想让他们给村民们带来麻烦。同时,还想多了解一些匈奴人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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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对这些匈奴,吴田夫比别人更要痛恨(那个三角眼差一点儿让他家破人亡,多亏了耿恭的相助)。他时时刻刻惦记着的是疏勒城里的女儿,还有耿恭和他的士兵们。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了什么选择,看起来他还只是一个村民,实际上他已经属于疏勒城中的一员了。不说别的,就是为了自己的女儿,他也只能是这样给自己定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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匈奴人不知道吴田夫有一个女儿也在疏勒城里,和耿恭站在一起与他们对抗。他们和吴田夫一块儿喝酒时,喝多了,也会说一些他们打算怎么收拾汉军的想法。左鹿蠡王从天山南边回来以后,还在须卜的安排下,和吴田夫一块儿喝了一次酒。既然这片土地又重新属于了匈奴,那么作为统治者,他也希望这些民众能拥护匈奴,也想威德并用,为了匈奴社会的长治久安。所以,匈奴人这次出征,只是把汉军作为敌人,并没有滥杀无辜。驻军已经有两个多月了,还没有发生过太不像话的欺负村民的事件。民心这个事有多重要,谁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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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们不知道,不管他们怎么做,要想让吴田夫从心里归顺匈奴,已经再也没有一点儿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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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田夫家有一只土狗,不凶猛可还算聪明。吴田夫把听到的东西,写在竹简上。用绳子拴在狗脖子上,让它去找吴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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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条小河从山上流下来,流进了城里。顺着小河钻过墙洞,土狗可以嗅到吴梅的气味。看到家里的狗,吴梅惊喜地叫出声。看到了挂在了它脖子上的竹简,她取下来,交给了耿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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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恭看过了竹简,知道了都护府已经遭到血洗,都护陈睦也牺牲。还知道了柳中城的关宠也在围困中。还知道了,左鹿蠡王下了决心,要把汉朝驻扎在西域的屯垦部队全部消灭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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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恭拿了一块竹简,也写了一段话。让吴田夫放心,汉朝不会放弃西域。还告诉他,吴梅在城里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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匈奴人把疏勒围得水泄不通。想到了老百姓可能会和城中汉军勾结,发布了严厉的通告,划定了疏勒城外的一块空地为禁区,不许老百姓靠近。可一只狗的行为,没有引起他们的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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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其貌不扬的土狗多次从匈奴士兵的两腿之间穿过(有一次还被一个匈奴士兵踢过一脚),把关于匈奴人的情报送进了疏勒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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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城外送进来的情报,引起了耿恭的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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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想着如果能坚持两个月,匈奴人肯定会不愿意再纠缠而撤军。他们喜欢速战速决,从来不愿意为了一块地方一个城池耗费太长时间。但这次情况好像有点儿不太一样了。也许是他们把西域当成了自己的家园,不肯让别人一直占着,所以才有了这么大的决心要拿下疏勒城。还想着,两个月里,洛阳城不会不知道西域发生的事。从凉州城到西域路途再遥远,顶多十天就可以赶到。随便派一支大军赶来就可以完全改变局势。至少可以再把匈奴赶出天山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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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一直有的想法,都没有变成现实。传来的倒是西域都护的全军覆灭的消息。这么重要的机构都没有派重兵来救援,实在有点儿不像是大汉帝国的所为。耿恭实在有点儿想不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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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明白,不等于不知怎么做了。耿恭召集了军官们开会,向他们报告了当前的局势,分析了接下来可能会遇到的情况。耿恭说,都护府没有了,柳中城的情况也可能很糟。接下来,我们可能遇到的困难,是我们完全没有想到的。我们要做好准备,不管发生了什么,都要做到疏勒城不能丢,军旗不能倒。为了汉朝的尊严,我们无路可退,没有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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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军官都表示,一切都听将军的,将军的想法,就是他们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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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恭问了负责军需后勤的军官,粮食还有多少。军官说,再吃一个月没有问题。现在主要是吃不上肉。肉没有办法储备,刚进来带了一些肉,现在全吃完了。范羌也接着说,没有肉吃,大家的体力会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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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恭想了想,没有体力可不行,挥不动刀,拉不开弓,还怎么能守得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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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没有匈奴围困,这个问题本来是不难解决的,可以去老百姓那里买,还可以到山上打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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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恭问,还有多少匹战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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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羌说,有两百多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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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恭说,那就杀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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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军官说,没有了马,我们还怎么追杀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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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恭说,现在我们困在城里,马用不上了。不如先让它们用这种方式,做出它们的贡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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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羌说,是啊,这会儿,守城是头等大事。马没了,出了城,可以买到。守不住城,那就会连命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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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马打仗的人,要说和马的感情,那是没法说的(多少与马生死相依的故事从古流传至今)。可到了这会儿,也不得不同意为了保证士兵的体力开始杀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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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决了吃肉的问题后。又商量了死去士兵的埋葬的问题。城区的面积太小,不能一个死者占一个墓坑。只能是挖一个大坑,把战死的人埋在一起。耿恭要求在埋坑跟前立一个大石碑让石匠把每一个死去士兵的名字和生卒日期刻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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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了会,耿恭把范羌留下喝茶。有些话在人多时不好说。和范羌在一起,没有什么话不可以说的。耿恭不明白两个月过去了,为什么还没有汉军前来救援的消息。他想和范羌商量一下这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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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羌说,只有一种可能,朝廷还不知道这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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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恭说,我也想了,很有可能是这样,匈奴人来得太突然,都护是不是没有来得及派人去朝廷报告呢。或者说,派出去的人,在路上遇到了什么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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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羌说,这完全是有可能的。几千多里的荒漠戈壁,一个人一匹马,确实是什么事都可能会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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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恭说,现在都护死了,都护府也没有了。假如说,真的如我们所料的那样,那么说,朝廷现在还不知道西域发生的事情,并且还可能再过很长时间都不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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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羌说,那你的意思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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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恭说,我想我们应该派一个人去把这里的情况报告给朝廷,让皇上尽快派大军来收拾匈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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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羌说,现在看来,是需要马上派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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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恭说,那你就选一个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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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羌想了一会儿说,这个人不好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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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恭说,你是说,找不到人干这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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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羌说,只有一个人最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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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恭说,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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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羌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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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恭有点儿意外,看着范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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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羌说,只有你和我单独走过这条路,对路上的情况熟悉。可以保证回到洛阳城,把西域的情况报告给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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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羌这一说,耿恭也觉得这个事交给他确实是最合适不过了。这么重大的一个事,交给别的人耿恭也放心不下啊。可范羌是自己的胳膊,他要是走了,对他来说,真心是舍不得啊。一个好汉三个帮。这么多年,没有范羌一直在他身边,他也不可能干到了校尉这个职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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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出了耿恭的迟疑,知道耿恭在想什么。范羌说,你身边还有张青和吴梅。还有几百个对你忠诚的士兵。你一定可以守到汉军到来。左鹿蠡王这次反扑,明显是在报复报仇。要想让陈睦的悲剧不再发生,只能坚守到汉军主力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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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勒城被困,要想解围。靠耿恭现有兵力,已经无法做到。所以,向朝廷请求援救,成了唯一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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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系到疏勒城生死的大事,也只有交给范羌,耿恭才会放心。对范羌太了解,他的本事,他的忠义,他的机智,都是一般人不可能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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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恭说,明天晚上你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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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排到明天晚上让范羌走,耿恭是想让范羌给朝廷捎信的同时,也给家里人捎个信。他让范羌去告诉大家,对家里的亲人有什么话说的,可以写信让他带上。远离故土,来到西域打仗,没有人不思念家乡和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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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范羌说话时,吴梅一直在旁边。她不说话,只是及时地往两个人的杯子里续着茶。可她全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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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羌走了以后。吴梅在桌子上摊开了纸,摆好了笔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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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恭看到了,问吴梅,你怎么知道我要写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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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梅说,你给我说了那么多家里的事,我听得出来,你有多么想念他们。你有二年都没有见到他们了,不知有多少话要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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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恭走到桌子跟前,拿起了笔。说,梅子,你真的是个好女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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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梅说,姐姐和母亲大人才是真正了不起的女人,舍得让你为了国家万里远征,出生入死,你要在信中多说一些让她们喜欢的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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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恭走到了桌子跟前,拿起了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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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梅说,你就慢慢写吧,我就不打扰了。茶给你泡好了,在茶壶里,你自己倒着喝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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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吴梅慢慢地退了出去,把门轻轻地拉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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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握在手上,不知为什么,那么轻的一支毛笔,似乎变得格外重了。拿在手上,有点儿拿不住了。手不由得颤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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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写下了吾母、吾妻、吾儿时,耿恭的眼睛一下子湿了,他不得不放下了毛笔,拿出绢巾,擦拭掉模糊了双眼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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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法不这样啊,对于征战的将士来说,每一次和亲人说话(不管是面对面还是写信),都有可能是最后的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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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封信,耿恭写到天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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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并没有写很多的字,主要是每一个字,耿恭都一遍遍地用心去琢磨。要找到一个合适的词语表达他内心的情感,变得很难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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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深夜,一行人走到了疏勒城的东面,站到了那道没有设防的悬崖边上。几个士兵把一根很长的绳子绑到了范羌的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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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从城门走。城北和城南方向匈奴人层层把守,别说是人了,就是插了翅膀的鸟也难以飞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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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面的绝壁很难走,可这一面匈奴的防守不严。只有两三个岗哨。只要下到了沟底,借着麻沟河边树木的掩护,避开匈奴的岗哨,就可以顺利走到车师古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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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准备好了,只等着耿恭下命令啦。耿恭走到了范羌跟前,两个人互相抱住了肩膀。耿恭说,疏勒城还有兄弟们的安危生死,全指望你了。范羌说,等着我,我一定会带着大军和你们会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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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一边的吴梅也走了过来,主动拥抱了范羌。吴梅说,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个伟大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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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羌说,梅子,你的担子很重,耿恭需要你,我们都需要你。有你在,我放心。照顾好耿恭,为了国家,也为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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绳子一点点松开,滑下了悬崖。白天看好了线路,耿恭亲自选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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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掉落的石头发出了声响,大家都紧张不敢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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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过了很长时间,绳子没有了重量,士兵们慢慢把绳子往上收着。看来范羌已经安全下到了沟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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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六月初的一个夜晚。天上的月亮,不是圆的,像是个西瓜,被狗啃掉了一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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