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士”的发动机突然喷射出火苗,螺旋桨产生的涡流把火势迅速卷向了座舱。座舱里的中国飞行员如果不马上跳伞逃生,就可能被活活烧死,但他在弃机前仍不肯放弃最后的还手机会。“斗士”像一柄利刃径直切向一架九六式战斗机,将其机尾削了下来。两架飞机全都进入螺旋,急速坠向地面。直到此时,这位中国飞行员才纵身跳出了座舱。
波特兰的华人青年
这位孤军奋战的“斗士”飞行员叫陈瑞钿,1913年10月23日出生在美国西北部俄勒冈州的港口城市波特兰。他英文名为Arthur Chin(阿瑟·陈),不过美国人通常称他Art Chin(阿特·陈)。
1931年“九一八事变”之后,日本侵占中国东三省,中国面临亡国灭种的危机。大洋彼岸,波特兰的一群华裔中学生密切关注着危难中的祖国。他们之中,籍贯广东台山的居多,陈瑞钿就是其中之一,他父亲是来自台山的华侨,母亲则是来自南美洲的秘鲁人。
1931年,年仅18岁的陈瑞钿除了在波特兰的本森技术中学主修飞机维修专业外,还与一批华侨子弟们在美国航空先驱阿尔·格林伍德的精心调教下,开始进行飞行训练。飞行课程费用不菲,这批年轻人的飞行训练完全是由当地华侨捐款赞助的。国难当头,华侨们深知祖国急需飞行员,不仅为祖国捐出了自己在异国他乡辛苦打拼来的血汗钱,更义无反顾地奉献出了自己的孩子们。
这批华侨子弟,颇有几位日后在中国航空史上响当当的人物,除了陈瑞钿,还有日后成为抗日空战英雄、曾任国民党空军副总司令的雷炎均上将,以及雷炎均的夫人——第一位华人战斗机女飞行员李月英。为了能尽早回国报效,陈瑞钿和他的小伙伴们一拿到飞行证书,就纷纷退学,在华侨资助下,返回祖国。
归编南京保家卫国
归国后,陈瑞钿加入了陈济棠的广东空军,成为准尉见习飞行官。在美国教官的指导下,陈瑞钿和同袍们飞过很多不同型别的老式飞机,掌握了驱逐、轰炸和空中侦察等多种飞行技能。1936年,陈瑞钿已晋升为空军少尉,他和一批优秀飞行员被广东军方派遣到德国巴伐利亚,接受了德国空军的空中射击训练。在德国完成了6个月的强化训练后,陈瑞钿回到广东,晋升为空军中尉,被任命为飞行分队长和飞行教官。
彼时中国仍处在分裂状态,内耗不断。就在1936年这一年,“两广事变”爆发,粤系军阀陈济棠和桂系军阀李宗仁联合反蒋。不料在南京政府的分化瓦解下,1936年7月,广东空军司令黄光锐指挥广东空军人员驾机北飞,临阵倒戈。陈济棠众叛亲离,大势已去,通电下野。一场刀兵之灾转瞬间消弭于无形。
广东空军北飞后,编入了南京国民政府的中央空军序列,原广东空军第1至5中队改编为空军第16至20中队,原广东空军第6至9中队改编为空军第28至31中队。陈瑞钿也随广东空军人员接受了改编。
1937年6月,陈瑞钿接任空军第5大队第28中队副中队长,大队长就是资深的广东籍飞行员丁纪徐。第5大队下辖3个中队,即第24、25和28中队,装备美国柯蒂斯-莱特公司的霍克Ⅱ和霍克Ⅲ双翼战斗机。这两款战机均为木制机翼,钢管焊接的机身,抗战初期是中国空军绝对的主力战斗机。
1937年“七七事变”,抗战全面爆发。8月13日,淞沪会战开始。8月16日,第3大队第17中队的4架霍克Ⅱ与第5大队28中队的两架霍克Ⅱ在与南京毗邻的句容机场紧急升空,迎战前来偷袭的6架日本海军三菱九六式陆基轰炸机。在中国空军的记录中,陈瑞钿击落敌机一架(日军记录这架九六式为受伤迫降),而他的霍克Ⅱ中弹也超过100发,其中有两发还击中了发动机,所幸他迫降成功——飞机大头朝下栽到了地上。9月27日,他驾驶霍克Ⅱ又击落了一架九六式陆基轰炸机,这也是他最后一次驾驶霍克Ⅱ取得战绩。
1937年秋天,为了弥补空军急剧减少的战机数量,中国政府从英国紧急购进了36架格罗斯特“斗士”Ⅰ型战斗机。这批“斗士”分配给了空军第17、28和29中队。
“斗士”是英国格罗斯特公司生产的一款双翼战斗机。尽管与霍克Ⅱ、霍克Ⅲ相比,“斗士”的航速快,火力也更强大,甚至有“最伟大的双翼战斗机”一类的美誉,但不幸的是在中国战场上,“斗士”面对的是日军速度更快、机动性更好的新型单翼战斗机。中日两国空中力量这场生死较量的天平从一开始就处于倾斜状态。
然而中国空军飞行员从未放弃过希望,他们把“斗士”的性能发挥到了极致。1938年5月31日,陈瑞钿驾驶“斗士”击落了一架日本海军的中岛九五式水上侦察机。两周后的6月16日,他又击落、击伤日军轰炸机各一架。为了表彰陈瑞钿卓越的领导才能和不断上涨的战绩,空军晋升他为第28中队上尉中队长。
1938年8月2日晚上,地勤机械人员在陈瑞钿的“斗士”座椅背后加装了一块钢板。事实证明,正是这一改装救了他的命。
次日上午,空袭警报传来,近50架日军轰炸机和护航战斗机杀奔汉口。中国空军迅速出动大批战机升空迎敌,其中包括33架苏制战斗机、11架“斗士”和7架霍克Ⅲ。陈瑞钿带领着7架“斗士”出战。
此次日军出动为轰炸机护航的,是当时最新型的三菱九六式舰载战斗机。日本海军航空兵使用的这款单翼舰载战斗机,其设计者就是后来著名的零式战斗机设计师堀越二郎,2013年日本动漫大师宫崎骏执导的长篇动画电影《起风了》就是以堀越二郎为日本海军设计这种飞机的经历作为故事原型的。
8月3日这场空战, 7架“斗士”遭到大批日本海军九六式舰载战斗机的攻击,甚至有资料认为参与围攻的九六式战斗机很可能超过了30架。面对日军的优势兵力和良好的飞机性能,陈瑞钿和战友们陷入了苦战,于是也就有了本文开篇所发生的那惊险一幕。
时任中国空军顾问的陈纳德将军,后来在其回忆录《战士之路》里说,“在一场以寡敌众的战斗中……陈被4架日本子的战斗机围住。由于无法从致命的围攻中脱身,当日本的长机冲上来击杀时,他从容地撞了过去。两架飞机都燃烧起来,好在阿特安全地跳了伞。剩下的3个日本子在他降落的时候朝他开了很多枪。”
陈瑞钿操纵降落伞,躲避敌人的子弹,最终安全地降落在一片田野上。陈纳德回忆说,“他负了伤,并有轻度烧伤,然而当我们找到他时,他正指挥人从失事的飞机上抢救他的宝贝机枪。他攥着一挺机枪,咧着嘴直乐,转过来对我说,‘长官,我能把我的机枪装到别的飞机上去吗?’”
陈瑞钿撞落那架九六式战斗机后,他的个人战绩达到了5.5架,成为对日作战中第一位美国籍王牌飞行员。此后3年多的1941年12月,日军偷袭珍珠港,美国政府才正式对日宣战。
飞轰炸机他也是行家里手。由于当时飞行员人手有限,因此他和战友有时也会执行轰炸任务。战争爆发前,为了增强中国空军的轰炸能力,中央杭州飞机制造厂曾为中国空军的部分道格拉斯O-2M教练机进行改装,在机翼下加挂了100磅小型炸弹。这种老式木制轻型双翼飞机,通常在夜幕的掩护下发动奇袭。他们先在一定的飞行高度上抵达出击阵位,然后在空中关掉发动机,靠滑翔飞向目标,在暗夜的静寂中投下炸弹。为了规避日军地面防空火力,他们要一直滑翔到飞出了日军声音定位系统的有效范围之后,才能重新启动发动机,不过前提是发动机这时还能启动。陈瑞钿后来曾回忆说,“当然,有时候就启动不了,所以有时也许我们就回不来了。”
战争越打越残酷,环境也变得越来越艰苦。日军持续对中国空军的各机场发动攻击,陈瑞钿和战友们不得不频繁转场,有时甚至只是为了找个安全的地方吃饭、睡觉。紧张的战事使得中国飞行员们没有丝毫的喘息之机,身心俱疲,兼以缺医少药,伤病不得及时救治,因此其损失率非常高。
到最后一次空战之前,陈瑞钿已在战斗中3次负伤,3次被击落,神奇的是,每次都无大碍。然而,命运之神不会永远站在他这边。
“斗士”的最后之战
到1938年12月,陈瑞钿的个人战绩已经达到8.5架,晋升为空军少校,担任空军第3大队副大队长。此时,中国空军的“斗士”战斗机损失殆尽,在1939年8月到12月间,陈瑞钿和两名战友驾驶着仅剩的3架“斗士”,不得不经常以“空中游击战”的方式与日军周旋。
1939年12月,著名的昆仑关大战爆发。为了争夺广西战略要点昆仑关,中日双方都投入了陆军精锐部队,殊死相博。
12月27日,陈瑞钿和战友接到指令,给3架苏制SB-2轰炸机护航,为正在昆仑关浴血奋战的陆军兄弟们提供空中支援。
就在即将飞抵目标区域时,他们遭到日军战斗机的攻击,敌机数量在15架以上。尽管敌众我寡,陈瑞钿和两名战友仍驾驶“斗士”为轰炸机群挡开了敌机的猛攻。眼见轰炸机群完成了轰炸任务,从目标区域飞过之后,3架“斗士”又近乎绝望地与敌机拼死一战,掩护轰炸机群返航。
这场众寡悬殊的战斗毫无悬念可言。转瞬之间,一架“斗士”被击落,另一架被击伤。就在陈瑞钿竭力想要掩护战友脱离之际,他的油箱被击中了,随着轰的一声爆炸,整个战机迅速被烈焰吞没了。
陈瑞钿的脸和手臂都烧着了,但他仍然咬着牙勉强操纵着熊熊燃烧的“斗士”飞到了友军控制的地界,然后把飞机掉转过来,让自己大头朝下地滑出了座舱,在空中拉开了降落伞。
日军飞行员显然并不想放过陈瑞钿,他们尾随而至。陈瑞钿后来有一次曾谈到当时的情景,“在向地面坠落的整个过程中,他们一直在朝我射击,我能听到子弹嗖嗖地飞过去。”为了避开日军的子弹,陈瑞钿不停地拽着降落伞从一侧歪向另一侧,他的规避动作确实有效地躲过了日军的追杀,却也导致身上的火一直在烧。所幸,他在空中把烧着了的飞行帽和飞行靴给扒掉了。
陈瑞钿光着一双被烧焦了的脚降落在一片稻田里。他用烧焦的手勉强抓着手枪,蹒跚地走到了附近的村子里。村民们用梯子做了一个临时担架,把他抬到了临近的中国军队驻地。陈瑞钿认出,当地国军指挥官刚好在前一天晚上与他一起吃过饭。然而那名军官已经完全认不出烧得面目全非的陈瑞钿了。
那一刻的诀别
半昏迷状态的陈瑞钿处于极度的疼痛之中。他的身体大面积烧伤,双手烧伤得尤其严重,那张曾经帅气俊朗的面孔完全被烧焦了,令人不忍目睹。经过了两天时间在军用卡车上的颠簸,陈瑞钿被送到了最近的医院所在地柳州,这里也刚好是他当时的驻防地。
遗憾的是,柳州当地的医疗条件无法救治如此严重的烧伤。陈瑞钿被告知,次日一早他将被飞机送往香港治疗。当晚,他请人们把自己送回了在柳州帽合机场的家里。
在机场的家中,妻子伍月梅一直守护在陈瑞钿身旁。他们育有两子,当时长子年仅两岁,次子才一岁。伍月梅的父亲就是清末民初著名外交家伍廷芳。为了缓解陈瑞钿的疼痛,伍月梅把潮湿的乏茶叶一层层地铺在他的脸上和身上。第二天清早,正在准备送陈瑞钿去香港时,空袭警报响了。陈瑞钿命令妻子带上孩子们去防空洞躲避,留下他一个人躺在床上。
日军轰炸机群呼啸而来,对帽合机场狂轰滥炸。伍月梅把孩子们留在了防空洞,独自冲回家来。当一枚炸弹在家门外近在咫尺处轰然爆炸时,她决然地扑在丈夫身上,挡住了那致命的一击!
伍月梅当场身亡,至死,她纤细的臂膀仍紧紧抱着丈夫伤痕累累的身体……
最终,陈瑞钿和孩子们飞去了香港,接受了一系列极其痛苦的皮肤移植手术。不过,他仍然需要后续治疗,以当时情况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返回美国。在陈纳德和宋美龄的帮助下,陈瑞钿预订了去美国的航班。然而,他并没能搭乘上那架航班。就在他将要离开香港的那一天,日军偷袭了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这片战火之外的土地,也卷入了战争的漩涡。最后,中国情报人员把他和两个孩子藏在了一辆运难民尸体的马车上,偷偷送出了香港。
此后,陈瑞钿和孩子们历尽艰辛,时而徒步,时而搭乘卡车、小舟,后来总算坐运输机飞抵纽约。从此,他住进著名的纽约长老会医院,开始了长达3年的漫长治疗。
后话
陈瑞钿在美国整容治疗期间,俄勒冈州的父老乡亲们在州长的大力支持下,筹集了5万美元,给他购买了一架属于他个人的P-51“野马”战斗机。但由于他尚未痊愈,还不能飞行,因此治疗之外的时间里,更多的是去公众集会或广播电台发表演讲,与米尔顿·伯利、乔治·拉夫特等演艺明星一道为战争债券的销售做宣传。
漫长的治疗一结束,陈瑞钿就重返亚洲战场。鉴于美日早已宣战,他于1945年3月正式从中国空军退役,加入美国陆军航空队。由于身体原因,他没有再重新驾驶战斗机参战,改飞运输机,参与了著名的“驼峰”空运。1945年9月日本投降后,他从美军退役,加入中国航空公司,成为一名民航飞行员。1950年,他回到美国定居。遗憾的是,这位昔日的空战英雄没能在美国任何一家商业航空公司找到工作。为了谋生,他甚至去挖过沟,后来一直在俄勒冈州当地的一家邮局工作。
1995年,美国政府终于承认了陈瑞钿当年在中国空军对日作战的功绩,授予他优异飞行十字勋章和航空勋章。1997年9月3日,陈瑞钿在故乡波特兰去世,终年83岁。
就在陈瑞钿去世仅仅一个月之后,他的名字被列入了美国空战飞行员名人堂。2008年,在美国国会华裔议员吴振伟的倡议下,美国国会一致通过,将当年陈瑞钿工作过的那家小邮局命名为“阿瑟·陈少校邮局屋”。
责任编辑:吴佩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