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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美洲的中国战鹰


文/谭立威


陈瑞钿少校,由于其母是秘鲁人,因此他的相貌上很有些拉丁美洲族裔的特点。

1938年8月3日,抗战正酣,华中重镇武汉上空。3架日本海军的三菱九六式舰载战斗机轮番猛攻一架落单的中国空军格罗斯特“斗士”双翼战斗机。每架日机上有两挺7.7毫米航空机枪,射出的弹雨不断击中“斗士”。“斗士”弹痕累累,机动性大打折扣,加之弹药已尽,战不能战,避无可避,俨然成为空中的活靶子。

“斗士”的发动机突然喷射出火苗,螺旋桨产生的涡流把火势迅速卷向了座舱。座舱里的中国飞行员如果不马上跳伞逃生,就可能被活活烧死,但他在弃机前仍不肯放弃最后的还手机会。“斗士”像一柄利刃径直切向一架九六式战斗机,将其机尾削了下来。两架飞机全都进入螺旋,急速坠向地面。直到此时,这位中国飞行员才纵身跳出了座舱。

波特兰的华人青年

这位孤军奋战的“斗士”飞行员叫陈瑞钿,1913年10月23日出生在美国西北部俄勒冈州的港口城市波特兰。他英文名为Arthur Chin(阿瑟·陈),不过美国人通常称他Art Chin(阿特·陈)。

1931年“九一八事变”之后,日本侵占中国东三省,中国面临亡国灭种的危机。大洋彼岸,波特兰的一群华裔中学生密切关注着危难中的祖国。他们之中,籍贯广东台山的居多,陈瑞钿就是其中之一,他父亲是来自台山的华侨,母亲则是来自南美洲的秘鲁人。

1931年,年仅18岁的陈瑞钿除了在波特兰的本森技术中学主修飞机维修专业外,还与一批华侨子弟们在美国航空先驱阿尔·格林伍德的精心调教下,开始进行飞行训练。飞行课程费用不菲,这批年轻人的飞行训练完全是由当地华侨捐款赞助的。国难当头,华侨们深知祖国急需飞行员,不仅为祖国捐出了自己在异国他乡辛苦打拼来的血汗钱,更义无反顾地奉献出了自己的孩子们。

这批华侨子弟,颇有几位日后在中国航空史上响当当的人物,除了陈瑞钿,还有日后成为抗日空战英雄、曾任国民党空军副总司令的雷炎均上将,以及雷炎均的夫人——第一位华人战斗机女飞行员李月英。为了能尽早回国报效,陈瑞钿和他的小伙伴们一拿到飞行证书,就纷纷退学,在华侨资助下,返回祖国。

归编南京保家卫国

归国后,陈瑞钿加入了陈济棠的广东空军,成为准尉见习飞行官。在美国教官的指导下,陈瑞钿和同袍们飞过很多不同型别的老式飞机,掌握了驱逐、轰炸和空中侦察等多种飞行技能。1936年,陈瑞钿已晋升为空军少尉,他和一批优秀飞行员被广东军方派遣到德国巴伐利亚,接受了德国空军的空中射击训练。在德国完成了6个月的强化训练后,陈瑞钿回到广东,晋升为空军中尉,被任命为飞行分队长和飞行教官。

彼时中国仍处在分裂状态,内耗不断。就在1936年这一年,“两广事变”爆发,粤系军阀陈济棠和桂系军阀李宗仁联合反蒋。不料在南京政府的分化瓦解下,1936年7月,广东空军司令黄光锐指挥广东空军人员驾机北飞,临阵倒戈。陈济棠众叛亲离,大势已去,通电下野。一场刀兵之灾转瞬间消弭于无形。

广东空军北飞后,编入了南京国民政府的中央空军序列,原广东空军第1至5中队改编为空军第16至20中队,原广东空军第6至9中队改编为空军第28至31中队。陈瑞钿也随广东空军人员接受了改编。

1937年6月,陈瑞钿接任空军第5大队第28中队副中队长,大队长就是资深的广东籍飞行员丁纪徐。第5大队下辖3个中队,即第24、25和28中队,装备美国柯蒂斯-莱特公司的霍克Ⅱ和霍克Ⅲ双翼战斗机。这两款战机均为木制机翼,钢管焊接的机身,抗战初期是中国空军绝对的主力战斗机。

1937年“七七事变”,抗战全面爆发。8月13日,淞沪会战开始。8月16日,第3大队第17中队的4架霍克Ⅱ与第5大队28中队的两架霍克Ⅱ在与南京毗邻的句容机场紧急升空,迎战前来偷袭的6架日本海军三菱九六式陆基轰炸机。在中国空军的记录中,陈瑞钿击落敌机一架(日军记录这架九六式为受伤迫降),而他的霍克Ⅱ中弹也超过100发,其中有两发还击中了发动机,所幸他迫降成功——飞机大头朝下栽到了地上。9月27日,他驾驶霍克Ⅱ又击落了一架九六式陆基轰炸机,这也是他最后一次驾驶霍克Ⅱ取得战绩。

1937年秋天,为了弥补空军急剧减少的战机数量,中国政府从英国紧急购进了36架格罗斯特“斗士”Ⅰ型战斗机。这批“斗士”分配给了空军第17、28和29中队。


当年美国出版的介绍陈瑞钿空战传奇的连环画,题为《中国战鹰》。当然这个绘本在细节上有很多不足之处,比如“斗士”战斗机的座舱罩被遗漏了,下翼上安装的航空机枪也不见了。更有甚者,陈瑞钿姓氏“陈”的标准英文拼写CHIN,也被错写成CHAN。

不屈的中国“斗士”

“斗士”是英国格罗斯特公司生产的一款双翼战斗机。尽管与霍克Ⅱ、霍克Ⅲ相比,“斗士”的航速快,火力也更强大,甚至有“最伟大的双翼战斗机”一类的美誉,但不幸的是在中国战场上,“斗士”面对的是日军速度更快、机动性更好的新型单翼战斗机。中日两国空中力量这场生死较量的天平从一开始就处于倾斜状态。

然而中国空军飞行员从未放弃过希望,他们把“斗士”的性能发挥到了极致。1938年5月31日,陈瑞钿驾驶“斗士”击落了一架日本海军的中岛九五式水上侦察机。两周后的6月16日,他又击落、击伤日军轰炸机各一架。为了表彰陈瑞钿卓越的领导才能和不断上涨的战绩,空军晋升他为第28中队上尉中队长。

1938年8月2日晚上,地勤机械人员在陈瑞钿的“斗士”座椅背后加装了一块钢板。事实证明,正是这一改装救了他的命。

次日上午,空袭警报传来,近50架日军轰炸机和护航战斗机杀奔汉口。中国空军迅速出动大批战机升空迎敌,其中包括33架苏制战斗机、11架“斗士”和7架霍克Ⅲ。陈瑞钿带领着7架“斗士”出战。

此次日军出动为轰炸机护航的,是当时最新型的三菱九六式舰载战斗机。日本海军航空兵使用的这款单翼舰载战斗机,其设计者就是后来著名的零式战斗机设计师堀越二郎,2013年日本动漫大师宫崎骏执导的长篇动画电影《起风了》就是以堀越二郎为日本海军设计这种飞机的经历作为故事原型的。

8月3日这场空战, 7架“斗士”遭到大批日本海军九六式舰载战斗机的攻击,甚至有资料认为参与围攻的九六式战斗机很可能超过了30架。面对日军的优势兵力和良好的飞机性能,陈瑞钿和战友们陷入了苦战,于是也就有了本文开篇所发生的那惊险一幕。

时任中国空军顾问的陈纳德将军,后来在其回忆录《战士之路》里说,“在一场以寡敌众的战斗中……陈被4架日本子的战斗机围住。由于无法从致命的围攻中脱身,当日本的长机冲上来击杀时,他从容地撞了过去。两架飞机都燃烧起来,好在阿特安全地跳了伞。剩下的3个日本子在他降落的时候朝他开了很多枪。”

陈瑞钿操纵降落伞,躲避敌人的子弹,最终安全地降落在一片田野上。陈纳德回忆说,“他负了伤,并有轻度烧伤,然而当我们找到他时,他正指挥人从失事的飞机上抢救他的宝贝机枪。他攥着一挺机枪,咧着嘴直乐,转过来对我说,‘长官,我能把我的机枪装到别的飞机上去吗?’”


格罗斯特“斗士”是英国皇家空军装备过的最后一款双翼战斗机,曾在二战初期与德、意空军交手,除了大量装备英国皇家空军外,还曾有上百架出口到中国、芬兰、希腊、瑞典、比利时、挪威和爱尔兰等国。右下为陈瑞钿“斗士”座机涂装。

中国空军的坚忍

陈瑞钿撞落那架九六式战斗机后,他的个人战绩达到了5.5架,成为对日作战中第一位美国籍王牌飞行员。此后3年多的1941年12月,日军偷袭珍珠港,美国政府才正式对日宣战。

飞轰炸机他也是行家里手。由于当时飞行员人手有限,因此他和战友有时也会执行轰炸任务。战争爆发前,为了增强中国空军的轰炸能力,中央杭州飞机制造厂曾为中国空军的部分道格拉斯O-2M教练机进行改装,在机翼下加挂了100磅小型炸弹。这种老式木制轻型双翼飞机,通常在夜幕的掩护下发动奇袭。他们先在一定的飞行高度上抵达出击阵位,然后在空中关掉发动机,靠滑翔飞向目标,在暗夜的静寂中投下炸弹。为了规避日军地面防空火力,他们要一直滑翔到飞出了日军声音定位系统的有效范围之后,才能重新启动发动机,不过前提是发动机这时还能启动。陈瑞钿后来曾回忆说,“当然,有时候就启动不了,所以有时也许我们就回不来了。”

战争越打越残酷,环境也变得越来越艰苦。日军持续对中国空军的各机场发动攻击,陈瑞钿和战友们不得不频繁转场,有时甚至只是为了找个安全的地方吃饭、睡觉。紧张的战事使得中国飞行员们没有丝毫的喘息之机,身心俱疲,兼以缺医少药,伤病不得及时救治,因此其损失率非常高。

到最后一次空战之前,陈瑞钿已在战斗中3次负伤,3次被击落,神奇的是,每次都无大碍。然而,命运之神不会永远站在他这边。

“斗士”的最后之战

到1938年12月,陈瑞钿的个人战绩已经达到8.5架,晋升为空军少校,担任空军第3大队副大队长。此时,中国空军的“斗士”战斗机损失殆尽,在1939年8月到12月间,陈瑞钿和两名战友驾驶着仅剩的3架“斗士”,不得不经常以“空中游击战”的方式与日军周旋。

1939年12月,著名的昆仑关大战爆发。为了争夺广西战略要点昆仑关,中日双方都投入了陆军精锐部队,殊死相博。

12月27日,陈瑞钿和战友接到指令,给3架苏制SB-2轰炸机护航,为正在昆仑关浴血奋战的陆军兄弟们提供空中支援。

就在即将飞抵目标区域时,他们遭到日军战斗机的攻击,敌机数量在15架以上。尽管敌众我寡,陈瑞钿和两名战友仍驾驶“斗士”为轰炸机群挡开了敌机的猛攻。眼见轰炸机群完成了轰炸任务,从目标区域飞过之后,3架“斗士”又近乎绝望地与敌机拼死一战,掩护轰炸机群返航。

这场众寡悬殊的战斗毫无悬念可言。转瞬之间,一架“斗士”被击落,另一架被击伤。就在陈瑞钿竭力想要掩护战友脱离之际,他的油箱被击中了,随着轰的一声爆炸,整个战机迅速被烈焰吞没了。

陈瑞钿的脸和手臂都烧着了,但他仍然咬着牙勉强操纵着熊熊燃烧的“斗士”飞到了友军控制的地界,然后把飞机掉转过来,让自己大头朝下地滑出了座舱,在空中拉开了降落伞。

日军飞行员显然并不想放过陈瑞钿,他们尾随而至。陈瑞钿后来有一次曾谈到当时的情景,“在向地面坠落的整个过程中,他们一直在朝我射击,我能听到子弹嗖嗖地飞过去。”为了避开日军的子弹,陈瑞钿不停地拽着降落伞从一侧歪向另一侧,他的规避动作确实有效地躲过了日军的追杀,却也导致身上的火一直在烧。所幸,他在空中把烧着了的飞行帽和飞行靴给扒掉了。

陈瑞钿光着一双被烧焦了的脚降落在一片稻田里。他用烧焦的手勉强抓着手枪,蹒跚地走到了附近的村子里。村民们用梯子做了一个临时担架,把他抬到了临近的中国军队驻地。陈瑞钿认出,当地国军指挥官刚好在前一天晚上与他一起吃过饭。然而那名军官已经完全认不出烧得面目全非的陈瑞钿了。

那一刻的诀别

半昏迷状态的陈瑞钿处于极度的疼痛之中。他的身体大面积烧伤,双手烧伤得尤其严重,那张曾经帅气俊朗的面孔完全被烧焦了,令人不忍目睹。经过了两天时间在军用卡车上的颠簸,陈瑞钿被送到了最近的医院所在地柳州,这里也刚好是他当时的驻防地。

遗憾的是,柳州当地的医疗条件无法救治如此严重的烧伤。陈瑞钿被告知,次日一早他将被飞机送往香港治疗。当晚,他请人们把自己送回了在柳州帽合机场的家里。

在机场的家中,妻子伍月梅一直守护在陈瑞钿身旁。他们育有两子,当时长子年仅两岁,次子才一岁。伍月梅的父亲就是清末民初著名外交家伍廷芳。为了缓解陈瑞钿的疼痛,伍月梅把潮湿的乏茶叶一层层地铺在他的脸上和身上。第二天清早,正在准备送陈瑞钿去香港时,空袭警报响了。陈瑞钿命令妻子带上孩子们去防空洞躲避,留下他一个人躺在床上。

日军轰炸机群呼啸而来,对帽合机场狂轰滥炸。伍月梅把孩子们留在了防空洞,独自冲回家来。当一枚炸弹在家门外近在咫尺处轰然爆炸时,她决然地扑在丈夫身上,挡住了那致命的一击!

伍月梅当场身亡,至死,她纤细的臂膀仍紧紧抱着丈夫伤痕累累的身体……

最终,陈瑞钿和孩子们飞去了香港,接受了一系列极其痛苦的皮肤移植手术。不过,他仍然需要后续治疗,以当时情况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返回美国。在陈纳德和宋美龄的帮助下,陈瑞钿预订了去美国的航班。然而,他并没能搭乘上那架航班。就在他将要离开香港的那一天,日军偷袭了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这片战火之外的土地,也卷入了战争的漩涡。最后,中国情报人员把他和两个孩子藏在了一辆运难民尸体的马车上,偷偷送出了香港。

此后,陈瑞钿和孩子们历尽艰辛,时而徒步,时而搭乘卡车、小舟,后来总算坐运输机飞抵纽约。从此,他住进著名的纽约长老会医院,开始了长达3年的漫长治疗。

后话

陈瑞钿在美国整容治疗期间,俄勒冈州的父老乡亲们在州长的大力支持下,筹集了5万美元,给他购买了一架属于他个人的P-51“野马”战斗机。但由于他尚未痊愈,还不能飞行,因此治疗之外的时间里,更多的是去公众集会或广播电台发表演讲,与米尔顿·伯利、乔治·拉夫特等演艺明星一道为战争债券的销售做宣传。

漫长的治疗一结束,陈瑞钿就重返亚洲战场。鉴于美日早已宣战,他于1945年3月正式从中国空军退役,加入美国陆军航空队。由于身体原因,他没有再重新驾驶战斗机参战,改飞运输机,参与了著名的“驼峰”空运。1945年9月日本投降后,他从美军退役,加入中国航空公司,成为一名民航飞行员。1950年,他回到美国定居。遗憾的是,这位昔日的空战英雄没能在美国任何一家商业航空公司找到工作。为了谋生,他甚至去挖过沟,后来一直在俄勒冈州当地的一家邮局工作。

1995年,美国政府终于承认了陈瑞钿当年在中国空军对日作战的功绩,授予他优异飞行十字勋章和航空勋章。1997年9月3日,陈瑞钿在故乡波特兰去世,终年83岁。

就在陈瑞钿去世仅仅一个月之后,他的名字被列入了美国空战飞行员名人堂。2008年,在美国国会华裔议员吴振伟的倡议下,美国国会一致通过,将当年陈瑞钿工作过的那家小邮局命名为“阿瑟·陈少校邮局屋”。

责任编辑:吴佩新


陈瑞钿与结发妻子伍月梅的合影。伍月梅,英文名Eva Wu,祖籍广东,父亲是清末民初著名外交家、法学家伍廷芳先生。


这张照片拍摄于1944年陈瑞钿在美国治疗期间。他曾积极参与战争债券销售的宣传工作。右二为时任纽约市长的菲奥雷洛·拉瓜迪亚,如今纽约著名的拉瓜迪亚机场就是以此人的名字命名的。图中所见的“工合”二字,原为中国境内的工业合作社的简称。二战期间,“工合”的英译“GUNG HO”,被曾任驻华武官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少校埃文思·卡尔逊引入到美国,成为战时美国的一句流行语,其含义为“团结一心,努力工作”。1943年,好莱坞甚至还拍摄了一部名为《工合》的影片,讲述美国海军陆战队在太平洋战场上的战斗故事。陈瑞钿此时还没有从中国空军退役,所以他穿的还是中国空军的军服。


1983年9月27日,北京,故友重逢。与陈瑞钿(左)并肩而立的是张镒先生,他毕业于民国空军官校第九期,第八大队飞行员,后转入中国航空公司工作。右下角是原中国航空公司飞行报务员霍斌臣。(供图鸣谢:张阳哿、张蒲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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