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婚姻与家庭(下)

少年高考后自杀:2800字遗书背后的痛

作者:文 | 江水寒
很多父母都望子成龙,有的甚至不惜用“棍棒”教育。然而,教育是一门艺术,当家长用错了方式,往往会得到令人痛心的反效果……

文 | 江水寒

今年6月,四川达州少年小斯选择在高考结束后自杀,并在网络上留下千字遗书,此消息一出,舆论震惊。人们在为少年感到惋惜的同时,也在探寻着背后深层次的原因。

如今3个月过去了,当人们渐渐淡忘了这件新闻的时候,另一位当事人—小斯的父亲邓友明接受了本刊记者的采访。儿子自杀后,舆论对他进行了“轰炸”,他还没有从失去儿子的伤痛和遗憾中走出,又陷入了无尽的自责和迷惘中。时至今日,他似乎仍然不能明确地知晓儿子为何会如此“残忍”地离开……

高考少年投江自杀,悲痛父母被推到风口浪尖

2016年6月13日上午10点,儿子失踪3天了,为唤回儿子,没有多少文化的邓友明找到儿子的高中好友代自己给儿子写封信。这时他的手机突然响起,妻子李容华在电话里痛不欲生地大哭:“老邓,儿子自杀了!”犹如晴天霹雳,邓友明几欲晕倒,在别人的搀扶下他踉跄着来到街上,拦了辆出租车赶到渠县殡仪馆。当他看到被江水泡胀如鼓的儿子,无措地抱着儿子的尸体号啕大哭。

6天前,小斯刚刚参加完高考,考试结束后还参加了几次同学聚会。10日下午,邓友明打算带儿子去渠县风景区野营,放松一下绷紧的神经。野营地温度低,他叫儿子带床被子,父子俩一前一后地朝车站走去。当邓友明到达渠县客运站时,发现儿子没有跟上来,他拨打儿子的电话却已关机,给妻子李容华打电话儿子也不在家。也许儿子又转念和同学玩去了,邓友明当时并没有在意。

当晚8点,邓友明接到儿子班主任老师陈勇的电话,陈老师告诉他小斯有自杀的倾向。邓友明点开儿子的QQ,当他看到儿子发布的文字里有对生活绝望及想要“自杀”的内容时,惊得目瞪口呆。文章中字里行间透露出他对父亲的恨和对生命的绝望,邓友明预感不妙,当即给渠县公安局拨打了求助电话,并发动亲友满城搜寻。13日上午9点,一渔民打鱼时在江边发现了小斯的尸体,并向渠县公安局报了警。

“你儿子是投江自杀的。”当公安民警将儿子的死因告诉邓友明时,他几欲昏厥,要不是儿子冰冷的尸体摆在面前,他怎么也不会相信儿子会冲动到投江自杀。

接下来几天,邓友明一遍遍地读儿子的死亡遗言:“我恨我生在这个家庭,我恨我的爸爸,在他眼里我只是一个学习机器。也许是他从小吃了很多苦,他要我替他把好日子赎回来。语文考98分要挨打,数学、英语考满分都要挨训—戒骄戒躁!”

儿子的遗书字字如针扎在邓友明的心上,他感觉自己要窒息了,心在滴血。“我死了,把我的尸体像垃圾一样扔了,或者火化随便抛了吧,不要送回家,我讨厌那个地方,我烦!”儿了死也不愿原谅自己,读到此处邓友明几近崩溃。

另一方面,小斯的死讯像一枚炸弹引爆了网络及社会舆论,老实憨厚的他被推到风口浪尖,网友们把邓友明当作“恶父”进行口诛笔伐,家里的亲人也把他当成儿子自杀的“幕后推手”。当得知孙子死讯后,邓友明的父母拄着拐颤颤巍巍地赶到县城,“虎毒不食子啊!你竟这么狠心逼死自己的儿子?考不上好大学,家里有三亩地也能养活他……”邓友明百口难辩,只得任凭父母数落。

“18年的养育之恩换来的却是仇恨。”面对记者的采访,形销骨立的邓友明用手捂着脸痛苦地说,两行浑浊的泪水从指间无声地滑落,掉在他那双洗得发白的布鞋上。

泣血控诉背后,一位父亲托付的热望

44岁的邓友明是四川渠县人,他身上有着千千万万农民工的缩影。小时候因家里贫困,他小学毕业后就辍学在家务农。20岁那年跟着村民来到广州建筑工地打工,因没文化,邓友明做搬砖运沙的小工,十分辛苦,每月只有200元的收入。为改变命运,邓友明省吃俭用攒了一年积蓄上了驾校,两年后,邓友明在广州一物流公司当司机,整天奔波在广深高速上。

1997年10月,邓友明经人介绍与同村的李容华结婚,两人先后生育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邓友明在公司开车,李容华在老家照顾孩子,为节约开支,只有春节期间邓友明才回家和妻儿团聚。

大儿子小斯从小就表现出了超乎常人的聪明,一年级第一学期就考了双百分,当邓友明在电话里得知儿子的表现,心里特别高兴。深思过后,考虑到家庭的经济情况,他决定重点培养大儿子小斯,好好赚钱供他上学,将来等他出人头地,帮自己实现人生的翻盘。他狠了狠心,决定把所有挣的钱都投入到大儿子身上,让小儿子和女儿在老家“散养”。这个决定就像在他心中设下了一场赌注很大的赌局,他输不起。

奔着这个美好的希望,在小斯上二年级的时候,邓友明把小斯接到广州,把成绩平平的二儿子和女儿留在老家。为了让儿子不输给城里的孩子,邓友明四处托人送礼把小斯送进广州有名的育才小学,李容华也辞职专程照料儿子的学习、生活。自此,七口之家的重担全落在邓友明肩上,儿子上学,3个人的开销每月要花费3000元,给老家每月寄1500元。邓友明每月的工资只能勉强维持生活,有时为了多挣钱,他加班加点地跑车。一次下班后他揽了单私活,在广深高速的一个出口与迎面驶来的小汽车撞了个正着,因他疲劳驾驶承担全部责任赔了两万块钱。

入学后第一次考试,小斯在班上排第20名,邓友明很是失望,家长会回来就给了儿子一巴掌,并勒令儿子写下了保证书。那天,小斯因害怕抖了很久。慑于父亲的威严,小斯刻苦学习,常常学到深夜,第二次考试小斯的成绩是班级第5名,语文考了98分,邓友明沉重的心情才稍稍轻松了些。见自己的“棍棒”教育见了成效,他心中暗自高兴。但为了防止儿子骄傲,邓友明严肃地说:“98分就要上天了,你咋不向你班的学习委员学习考100分?”刚刚感觉到轻松的小斯只好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小屋里。后来据邓友明最好的朋友说:“邓友明每次看到儿子考试成绩出色,心里都乐开了花,很是骄傲。但他刻意不表现出来,就是怕儿子会骄傲自满。”但正是这种看上去的严肃,让小斯的内心发生了变化。

在学习上,邓友明把全年级第一名列为儿子的目标,在生活上也潜移默化地向儿子灌输“吃苦耐劳”的思想。一次李容华炒了盘苦瓜肉片,小斯嚼了一口大呼:“这是什么菜这么苦?”邓友明一脸严肃地教育儿子:“不吃苦甜从哪里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邓友明向儿子大讲自己小时候吃的苦。事后,妻子对邓友明说:“儿子这么小,你对他说这些有什么用?”邓友明却不以为然地说:“小时不教长大就晚了。”

为了让儿子保持好成绩,邓友明断了家里闭路电视线,勒紧裤腰带挤出钱来给儿子报了补习班。一次,邓友明发现儿子用零花钱上网,狠狠地给了儿子几耳光,从那以后,每天的5元零花钱也取消了。在邓友明的严厉管教下,到六年级毕业,小斯成绩一直是年级前三名。

儿子小学毕业了,邓友明遇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自己是外省农民工没有广州市户口,高考时只得回四川参加高考。考虑到两地的教材不同,他只好将儿子送回四川老家就读。邓友明考察了渠县几所中学都不满意,经过一番权衡后,他花了两万块钱把儿子送到当地有名的贵族学校—达州外国语学校。李容华心疼地说:“儿子读个初中就要花我们两年的收入,值吗?”邓友明做起了妻子的工作:“为了儿子什么都值,他将来考上好大学找到好工作,是我们做父母的最大心愿。”送儿子上学,家里的经济吃紧,夫妻俩来到广州继续打工。这个阶段,小斯曾和自己儿时的玩伴说过:“我爸妈为了我付出了这么多,我特别怕对不起他们。”父亲邓友明的热切期待让年纪尚小的小斯心中多了一份沉重的负担。

稚嫩少年载不动父望如山,惨痛教训谁之过

儿子聪明,基础又好,邓友明满怀期待。第一学期期中考试小斯考了全年级75名。当邓友明得知儿子的成绩时,对儿子咆哮起来:“你才考到75名,你对得起父母吗……”达州外国语学校是一所颇负盛名的国家级重点中学,学校的学生都是来自四川省内的尖子生,每个年级学生1500人,小斯取得这样的名次已经是拼尽全力了。邓友明哪里明白,劈头盖脸就对儿子呵斥一番,此刻小斯的心被浇了个透心凉。悲剧发生后,从小斯的遗言里可以窥见他内心的痛苦:“别人家的孩子考了前600名,都会有奖励,我考到75名还挨父亲的批评,这公平吗?”小斯平日里也会跟同学抱怨:“我为什么生在这样一个家庭,我已经使足了全身的力气学习,难道他一点都看不到吗?”

不仅如此,邓友明还专程从广州赶到学校,对小斯面对面进行批评教育。他在酒店里摆下宴席,请班主任给儿子更多关照。临走时他想到儿子一直想要台电脑,便允诺:“只要你考到全年级前十名,爸爸就给你买。”奔着爸爸的承诺,小斯更加勤奋地学习,初一期末考到了全年级前五名。暑假,当小斯兴致勃勃地来到广州要爸爸兑现承诺时,邓友明以担心儿子玩游戏影响学习为由拒绝了:“你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学习,待你将来考上了好大学,爸爸给你买个名牌的。”见父亲反悔,小斯当着父亲的面大哭一场,邓友明给了他一巴掌:“都中学生了,还这样娇气?”

小斯在广州待了一周就回老家了,父亲的出尔反尔和不近人情让年幼的他很受伤。他曾在QQ里写道:“我好想回到爷爷奶奶身边,考一次100分或者作业得了个A+,他们就奖励我一块钱,那时候我作业满本都是A+。后来虽然没有再给我钱了,但在他们的关心下我找到了学习的乐趣,在那时我才有种做学霸的感觉。可是现在,我好像被一个恶魔逼着为他而学习。”从那以后,邓友明打电话询问儿子的成绩,小斯已经厌恶至极,他内心的反叛像春天的野草疯狂地生长。

“不是我吹,有时我想引起父亲的注意,故意把成绩考差。有次期末考试,临收卷只有半小时我才开始答题,但是这样我都能考到全年级前300名。我知道这样做不对,但我只是想有能与父亲平静沟通的机会,可最终换来的却是他绝望后歇斯底里的责骂……”小斯的遗言字字透着青春期孩子对父亲高压政策的叛逆。

2013年6月,小斯初中毕业了,虽然他拿到了全学科A+的成绩,但因两分之差没有考进该校高中的尖子班。得知成绩邓友明冲儿子大喊:“不想读就转校,别糟蹋我用血汗换来的钱!”9月小斯被父亲转到了渠县中学,夫妻俩双双回到渠县陪儿子读书。

邓友明给小斯约法三章:不准上网不准看电视。为了防止儿子上网,邓友明不给儿子零花钱,把他的智能手机换成了老年机。邓友明本以为儿子在他的高压下会好好学习,可是小斯的成绩一学期不如一学期,高二下学期掉到了年级中段。邓友明不明白儿子的问题出在哪里,他伤心之余,除了呵斥打骂,一点办法也没有。这期间,小斯曾偷偷去同学家,同学记得当时他曾望着窗外很伤心地说:“完了,我爸爸对我失望透了。”

2016年4月,邓友明得知儿子在高考模拟考试中只考了389分,彻底绝望了。他对小斯说:“当初我看走了眼,你根本就不是个读书的料儿,你考不上大学就去打工吧,一个月也有2000来块钱。”看着父亲哀伤的神情,小斯也默默流泪了。日记中他写道:“第一次,爸爸没有打我,是因为他对我彻底绝望了,他失望的眼神比他的拳头更让我害怕,我的心被蜇痛了。在这漫长的父子大战中,我们都是输家,但现在明白一切都晚了。我们三兄妹,为什么我要承担着光耀家门的使命,为什么是我?我羡慕我的弟弟,他每天在工厂工作10小时也比我快乐……”高考前最后一个月,小斯拼命地学习,像变了一个人,他曾感叹:“若时光能倒流,我会珍惜自己的学习时光。”小斯选择自杀,一定程度上是怕高考成绩不理想无法对父母交待,他年幼的心是多么的沉重。

6月22日,四川高考放榜了,小斯考了402分的成绩。邓友明老泪纵横:“为他,我们倾尽了所有,比他小一岁的弟弟初中毕业就外出打工,老家家家户户都修了砖房,我家还是个土坯屋。为他读书我们能做的都做了,儿子为什么这样记恨,死了还不肯原谅我。”

采访结束,已是下午6点,初夏的阳光一片金黄,窗外就是小斯就读的渠县中学,三三两两的学子徜徉在校园里,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小斯的妈妈因悲伤过度卧病在床,邓友明两鬓的白发分外刺眼。儿子的自杀,带给这对夫妻的是比痛苦更可怕的深渊。“他为什么这么恨我,他怎么也不想想我们对他的好?”邓友明两眼空洞地对记者说。

正如小斯在人间最后一条心情所言:“死了,我的心自由了!”这对父子之间阻隔的岂止是万重山。无论是小斯用死做出对父母的控诉,还是父母在小斯死后的声泪俱下,都让我们反思,是什么导致这个家庭今天的悲剧?如果重来,这个家庭里的父母和孩子又该如何去掌控他们的人生?(因涉及未成年人隐私,文中人名均使用化名) 专家点评

兰心资深心理咨询师小斯的悲剧,在于他从始至终都缺少一个成熟、健全的自我,而小斯的父亲用自己的教育方式亲手扼杀了孩子的自我。他对孩子的评价标准非常单一,只有成绩足够好,才能获得认可和肯定。父亲苛刻的教育,让小斯形成了一种错觉:不优秀、不配活。所以,他看不到生命的其他可能,选择在高考后自杀。生命如此脆弱,如果可能,真希望类似的事情不要再发生。

作为父母,望子成龙的心理实属正常,但请不要忽略孩子的真实需要。如果孩子变成一种博取功名的工具,那么,被物化的孩子即使成功了,也只能面对惨淡无趣的人生。即使对孩子有要求,也尽量不要用内疚感对孩子造成道德绑架,把孩子的人生还给他们,孩子才有可能活得更好。

另外,小斯一直没能跳出父亲带给他的局限。试想,如果他能多和其他家庭成员或同学老师分享自己的感受,如果能够将自己的愤怒转移到适合的领域,找到一种不伤害自己和他人的方式表达愤怒,压力会缓解很多,也许,这场悲剧就可以避免。

张硕责任编辑[email protected] T:010 5102 6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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