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九〇年的春天,春雨贵如油的陕北,也像江南一样,总是烟雨朦胧,细雨霏霏。
那些阴雨绵绵的日子,我漂浮在小城里,踯躅在小城的街头。雨大了,我就躲在房檐下避一避。有时,我会走进书店看书。更多的时候,我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漫步徘徊,在细雨中平复自己不安的心绪。我的内心是虚空的,也是苦涩的。我把小城当作了理想的圣地,可小城里没有我的一点份额。
我不向往大都市灯红酒绿的生活,也不喜欢大漠城,这一度时期,唯独对小城情有独钟。
小城,石山梁上的小城,石板街,石窑洞,石围墙,所有的建筑,都是由石头造就的,这是一座名副其实的石头城。
正月十五刚过,我就进城了,寻找在小城里工作的机会。
我又住在了武开明的单位上。武开明的办公室有一盘大炕,极少有人睡在这盘炕上。武开明和我算得上忘年之交,住在他办公室里,我并不感到拘谨。他对我的前途非常关注,也经常为我出谋划策。
有一天,我去赵孔家里拜访赵孔。赵孔召集我参加过几次文学创作会议,我们的交往密切起来。
我走进赵孔的家院时,赵孔正在院子里垒一堵小墙。他停下了手中的营生,让进家里坐。我说我帮你搬石块吧。
我和赵孔一边做营生一边闲聊。
赵孔很随便地说:“县武装部想用一个能写文章的人,当宣传干事。”
赵孔看起来是随便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其实是有想法的。后来,我才知道,武装部要选调一名有创作能力的人,当宣传干事。文化馆的一名中年创作干部,获得这个消息后,开始四处活动,准备调到县武装部当宣传干事。赵孔的消息,也是来源于这个中年创作干部。所以,赵孔只给我透露了消息,却没有进一步提出建议。
一句话,就是一次机遇。
我回到武开明的单位上,武开明正蹲在院子里吸旱烟锅。他虽是干部,却爱抽老旱烟。
我向武开明说了武装部用人的消息。
武开明拍了一下大腿,说道:“太好了,这个事大有希望。”
武开明做事爱夸张,我们都叫他武疯子,他从来不介意,反倒以此为荣。
武开明站起来说:“武装部的军事科长是我的外甥。只要他能帮上忙,肯定帮。这个人有能力,会办事,领导也很信任他。”
武开明说罢,就回到办公室,给他的外甥打电话。武开明在电话中说:
“这个人太有才了,是个百年不遇的人才。常敬斌副县长对这个人的评价很高。你们武装部能用上这样的人,等于给你们脸上贴了金。”
武开明对他的外甥说了许多言过其实的话。最后,我听到他的外甥说:
“舅舅,不多说了。你说的事,我办就行了。”
当天下午,我就去武装部的家属院,拜见了军事科长。
军事科长是个中年人,看上去有一种成竹在胸的干练气势。他给我出主意道:“只要常敬斌向部长说上一句话,这事就成了。常敬斌是分管武装工作的副县长。部长初来乍到,他正想和县上的领导往好搞关系,武装部用上县领导推荐的人,这关系自然就接上头了。”
我听从了军事科长的建议,去找常敬斌。其时,我和常敬斌还不太熟悉,他只知道我是一个爱好文学的年轻人。可是,常敬斌在办公室热情地接待了我,也痛快地答应向县武装部推荐我当宣传干事。
第三天,我又去武装部家属院找军事科长。我不敢在武装部机关贸然出现,害怕把我要来武装部工作的消息传出去,造成不良后果。
军事科长对我说:“我向部长推荐了你,也说了常敬斌对你是很赏识的,部长说他可以见见你。不知道是不是常敬斌向部长推荐了你。不管怎么样,部长想见你,说明部长对你是很重视的。你明天就去拜见拜见部长。”
记得,那是一个飘洒着雨丝的早晨,我从后街出发,向前街走去。我走得很慢,心里忐忑不安,有几阵子感到气都出不上来了。后街上有一间老式房子,是原来的新华书店,我上中学的时候,常常到这个书店买书看书。现在,新华书店搬在了前街,这间老房子还在卖书,是新华书店的分店。这几年,我没有进过小书店。我为了缓解紧张的心情,走进了书店,转了一圈,瞅瞅书架上的书。我在书店待了几分钟,就出来了。我害怕前街尾端拐角的那座大院,不过,我必须面对那座大院。几里路的小街,我走了四十来分钟。
我走进武装部大院,觉得这座院子气派极了。其实院子极简单,没有花草林木,也没有艺术方面的建筑,仅仅是宽大而已。
我敲门进了部长办公室。
部长是个小个子的中年人,说话时不停地眨眼。他的话不多,简单地说了几句客套的话,然后郑重地说:“你既然来了,今天就对你进行一次笔试吧。”
对我一人进行笔试,说明他们已经在考虑雇用我了。这么快?我甚至有些不相信。我的心跳加速了。
部长很快把我引进了会议室。
进了会议室,部长说:“我今天给你出的题目是:在回乡的日子里。”
对我来说,这是一篇太好写的文章。在回乡的日子里,我有苦闷,有忧伤,也有期望。我忘不了那一个个愁肠百结的白天夜晚,也忘不了那刀子般的冰冷的目光。我把我在家乡受苦的心情,淋漓尽致地抒写出来了。我一口气写完了四千多字的文章。这篇笔试作文打动了部长。当天下午,武装部召开党委会议,研究决定招聘我当宣传干事。
我终于在小城里有了安身之地。
二
武装部是比较清闲的单位,除了征兵和年度民兵训练,再没有什么硬性行政业务,上班是松散自由的。部长和政委都喜欢打麻将,上班时间,部长和政委办公室往往会有人聚在一起打麻将。我是个单身汉,哪里缺打麻将的人,哪里就叫我。我没有选择,只能随波逐流。下班了,除了住在办公室里的部长和值班人员,武装部宽敞的大院子里再少有人走动。武装部大院总是空荡荡的。
小城里没有亲人,又不善广交朋友,不愿吃喝玩乐,自然,不管走到哪里,我都是形单影只。春天,昼长夜短,吃过晚饭,太阳还高高地挂在西天上。我耐不住寂寞,常常走出武装部大院,走上街道。那年春天,几乎每天的晚饭后或者是早晨,我都会出去散步。
影剧院门前的街道是小城里最宽阔的街道,每天下午,耐不住寂寞的人都会向这里聚拢,寻找熟人叙话凑热闹,谈论着自己一天来的见识和小道大道消息。小城里的新闻往往是从这里发布出去传播开来的。那些年轻人,常常会大声说笑,插科打诨,甚至追赶着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脚。这里是小城里最热闹的地方。
我路过影剧院门前的街道,很少停下来,遇到熟人,仅仅会打一声招呼。我从街道上慢悠悠地走过,然后拐进城东的小街,走进体育场。体育场是小城里最大的平整场地,体育场东南面由城墙围拢起来,城墙下边是陡立的石坡,石坡的尽头便是黄河。城墙建筑在陡坡上,所以有一段城墙比体育场的地面还低,体育场边上成了缓坡,城墙稍稍高出了根部的地面,人们能很容易地登上城墙。
在城墙上,我会眺望河对面的山崖和村落。距离太远,看不到人影,只能看清荒凉、苍茫的山色。
晋陕大峡谷,是纯色的大峡谷。
有时,我会去城西的环城马路上散步。去城西的环城马路上散步,也会路过影剧院,在影剧院侧墙边拐过去。那时车辆不多,我会悠悠地走在马路上,俯瞰山下的佳平县第二中学。这所学校,是我的母校。走进母校的冲动,时时在我的心中泛起,可是,在这座小城生活的时间里,我一次都没有走进校园。校园已是物是人非,那些同窗共读的同学,各奔东西,那些上过课的老师,也大都离开了校园,我还回去干什么?我曾想在夜深人静时回到母校,独自流连,回想学生时代的往事,可是,这个能实现的夙愿,我终究没有付诸行动。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坐在东城墙上,望着黄河那边从群山中升起的太阳。太阳冉冉升起时,尾部跟随着云彩,云彩似乎要往住拽太阳,而太阳却在强烈地摆脱云彩。终于,太阳跃出了云彩,清晰地呈现在天幕上。我突发奇想:太阳是男子汉,云彩是女人,云彩女人不想让太阳男子汉出走,往住罩太阳男子汉。太阳男子汉却不顾云彩女人的阻挡纠缠,强力地甩开云彩女人,雄壮地挺立在天空,高高在上,献出自己的光和热。太阳男人成功了,云彩女人却销声匿迹。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
我回过了头。
笑声戛然而止。
两个年轻的女子,从城墙那边走过来了。个子高一点的女子戴着眼镜,我没有见过,中等身高的女子我却见过无数次了。她是我的校友。在二中上学时,她比我低一年级。她打扮入时,长着一张娃娃脸。她算不上校花,但却是学生们注目的对象。我没有见她在学生灶上吃过饭,她的家在城里,是跑灶生,应该是干部子女。将近十年时间过去了,邂逅相遇,我还是一眼认出了她。不过,我们没有对过话,不晓得她姓甚名谁,在什么地方供职。
我坐在城墙正中间,影响了她们的正常行走,我立即站起来,让开了路。她们从我身边走过去了,目不斜视,好像不存在我这个人似的。其实,我看出她们目不斜视的样子是装出来的。
她们走在城墙的转弯处,就坐下了,面对着黄河,高一声低一声地说着话。中等个女子还不时捡起城墙上的石子,向下边抛掷。过了一会儿,她们站起来,朝我这边走来。那边的城墙高起来了,是下不去的。她们说说笑笑,快走在我身边时,跳下了城墙。
我望着两位女子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泛起了怅然若失的情绪,也可说是孤独的情绪。
让我没有料到的是,第二天,我就走进了两位女子的领地。
第二天早晨起床后,我又出去散步。在武装部工作,不用按时上下班,我出去了,想什么时间回来就什么时间回来。我走出武装部大院,觉得右大腿疼痛发麻,行走起来,不灵便了。最近这大腿时不时地发麻发疼,有些人认为针灸疗效好,建议我去针灸一个疗程,可我一直没有去过医院。我临时决定去医院理疗一下。我拐过小巷,向下走去,进了小街尾的县医院。我在收费室窗口挂了号,然后进了理疗室。
我走进理疗室,不由得愣住了。理疗室的两位女大夫,正是我昨天在城墙上见过的那两位女子。刚上班,理疗室没有病人,两位女大夫正在收拾理疗床。两位女大夫看到我,也有些诧异,或许,她们认为我是有意来找她俩套近乎的。
中等个女大夫问:“你理疗吗?”
我说:“是的。我把手中的挂号单放在桌子上。”
中等个女大夫问:“理疗几个疗程?”
我问:“一个疗程是几天?”
“七天。”
我说:“那就七天吧。”
中等个女大夫说:“上理疗床。”
我迟疑地问:“不是先交费?”
中等个女大夫笑着说:“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们还怕你跑了?”
她这一句话,把我和她之间的距离拉近了。她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是美好的。
我躺在理疗床上,任女大夫将细针扎在我的腿上。
通过她们之间的对话,我知道中等个女大夫叫田茵,高个子女大夫叫陈月芳。
去了几次理疗室,我就和两位女大夫熟了。我发现,田茵总是表现出随心所欲的样子,想和患者说什么就说什么,不想说,就黑着脸。陈月芳却对患者的态度很平和,偶尔也和我搭讪几句。我总以为田茵和陈月芳相跟着在城墙上溜达,是一对密友,可是随着我们的交往的深入,我才发现这一对密友貌合神离。
我在理疗室扎了六次针,腿疼明显减轻了。第七次扎针的时间,是星期天,可理疗室不上班。第七次扎完针,一个疗程就完了。可是隔一天再扎最后一针,恐怕没什么疗效。我觉得这最后一针就不扎了。于是我向田茵说了自己的想法。
田茵说:“行。给你节约二毛钱。”田茵说着,就笑了。
我说:“二毛钱,够买一本书。”
田茵问:“你有好多书吧?”
我笑着说:“不算太多,不过够你看一两年。”
田茵说:“好,以后我会向你借书的。”
我又笑着说:“保证供应。”
这一段简单的对话,都是在为我们以后的交往打基础。
陈月芳讪讪地发笑,又流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三
小城的正街是笔直的,街道两边,都是面向街道的石窑洞。这正街的长度不过一公里。随着小城规模的扩大,街道也在扩大,正街前后都延伸了,但是延伸的部分都是弯曲的,南端尽头是断头坡,无法再延伸街道,只能呈丁字形扩展,向西延伸的街道又拐了弯,连接着最繁华的地段影剧院。向东的街道是小街,直通体育场。丁字街的丁端,曾经是小城最热闹的地方,现在只聚集着一些老年人,他们往往在叙述着小城的今朝往昔。
我照旧走进了体育场。
星期天的体育场,人影多了起来,有打篮球的,有打羽毛球的,还有一帮子女人,在跟着音乐节奏跳健美舞。
我走在体育场的东边,忽然看到了那两个女大夫。她们正在打羽毛球。她俩也看到了我,停止了挥拍。田茵朝我摆了摆羽毛球拍,示意我来打羽毛球。我摇了摇手,表示不打羽毛球。不过,我走在了她们跟前。
田茵说:“你好像很迷恋这个体育场?”
我说:“消遣呗。你们也常来这里活动?”
田茵说:“有时间的话,也愿意出来走走。”
陈月芳不说话,只是笑嘻嘻的,笑的内涵很丰富,像无奈地笑,也像讥笑,更像用嬉笑来隐藏什么秘密。我感觉到,陈月芳是个非常精致的女人。
四
星期天,我和司机、政工科长与部长在一起打麻将,到了吃晚饭的时间,部长赢了几百块钱。我们三人都输了。部长高兴了,大声说道:
“我请客。”
我们与部长打麻将,都不会有意输钱。只是有时部长输了,就会偷换一下牌,有时大家看见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部长是武装部的一把手,他不高兴,大家想高兴都高兴不起来;他高兴了,大家自然就高兴了。部长一高兴,就请客。大家都说部长这客应该请。其实,大家都清楚,部长请客,往往是司机结账,最终这钱肯定不是部长自掏腰包。
我们三人随着部长一起进了街道边的小餐馆。这家餐馆离医院近,离武装部也不远。
小餐馆没有包房,只有几张桌子。
我们四人坐下后,部长开始点菜。部长点了四道凉菜,说:“大热天的,咱们喝啤酒吧。”
大家都说行。
酒菜上桌,每人喝了一杯啤酒后,部长首先开始划拳。
部长是个乐天派,爱玩,喝酒也要划拳。
我不胜酒力,玩了两圈,喝了几杯啤酒,头脑就晕乎乎的。我给部长打了一声招呼,示意出去小便去,然后出了小餐馆。其实,我不想喝酒了,想出去躲一躲。
小餐馆的对面是医院家属院的大门。大门边站着田茵和陈月芳。
我走过去,首先问:“你们又散步去?”
田茵说:“跳舞去。你去不去?”
陈月芳对田茵说:“人家在餐馆里喝酒呀。”
只要她们邀请我,不管做什么,我都是愿意的。我说:
“我正不想喝酒了。只是我不会跳舞。”
小城里正时兴跳交谊舞,我去过几次舞厅,不会跳舞,也找不到熟悉的舞伴,所以我没有学着跳过一回舞。
田茵说:“挺好学的。”
我望望身后的餐馆,然后说:“行。”
我穿过马路,又回到餐馆里,向部长说道:“我喝不成酒了,先走了。”
司机笑嘻嘻地说:“是去约会吧?”
司机大概看见了我和田茵说话的过程。
部长痛快地说:“凯盈能约会就是好事呀,凯盈这年龄也不小了。”
我出了小餐馆,走在田茵和陈月芳身边。
田茵笑笑,说:“跳舞还要向领导请假?”
我也笑着说:“当然了。”
陈月芳也笑了,说:“跟上领导,才能进步。”
我们三人说说笑笑,向舞厅走去。
天色渐渐暗了,路灯亮起来。
走到舞厅门前售票的桌子边,我掏钱买票。
田茵说:“今天这票得我买。”
我说:“我是男的,自然得由我掏钱。”
陈月芳说:“想掏钱,以后有的是机会。”
田茵执意要付钱,我也不好再争执了。
我们买过票,就进了舞厅。舞厅刚开门,人不算太少,但没有几对舞伴进场跳舞,大都坐在边上的凳子上,所以热烈欢快的气氛还没有营造起来。
田茵是很大方的,她说:“趁人少,我教你跳几曲。”
我和田茵按跳舞的姿势,相互搂拥着跳起舞来,自然,因为我不会跳舞,这舞跳得很别扭。我和田茵跳了两曲舞,就不想跳了。不会跳舞,在众目睽睽之下,是在做丢人败兴的事情。我坐下后,田茵和陈月芳两人跳起了舞。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我天天和田茵、陈月芳不约而同地去了舞厅。渐渐地,我对跳舞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由跳舞作为纽带,我与田茵和陈月芳的联系越来越紧密,交往越来越频繁。
田茵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经常帮助我抄誊稿件。只要我让她抄誊稿件,她再忙,都一口答应了。她好像觉得能为我抄誊稿子,也是一种荣耀。
五
我在县武装部仅仅工作了半年的时间,就遭遇了出局的困境。
那年,全县大规模清退计划外用工。所谓的计划外用工,就是机关的临时工。我是一个农民,能进县级机关当宣传干事,当时是一件轰动的事情。因此,我自然上了被清退的名单。这次运动的开始,部长还不以为然,对我说:
“没事,你就放心工作吧。”
八一建军节,武装部邀请县上的领导过八一建军节:“白天打靶,晚上看文艺演出比赛节目。”
县上的领导打靶时,我负责摄影,为县上的领导拍摄了方方面面的照片。
晚上,我坐在评委席上,给参加文艺比赛演出的节目打分。县委副书记陈玉智就坐在我身后的领导席上。白天他看到我是武装部的摄影工作者,所以晚上他自然也就认识我了。他在我身后不停地发表着自己的意见。
几天后,负责清退工作的劳动人事局的副局长来到武装部,向武装部摊牌:
“这是今年全县的重点工作,希望王部长配合我们的工作,清退冯凯盈。”
部长说:“我们县武装部的宣传报道工作搞不上去,多次受到过军分区首长的批评,我们才破格招聘了一名宣传干事,所以这个人不能清退。”
那时县武装部成了地方的部门,但事实上是地区军分区在安排布置工作任务,属于军地双重领导的部门。
部长毕竟是县级领导,副局长不敢硬碰硬地说服部长改变主意,所以就向主管清退工作的陈玉智汇报说:
“武装部的冯凯盈不清退,我们的清退工作就搞不下去。”
陈玉智是个有背景的人,虽是副职,可影响力不亚于县委书记。他哪能容忍别人在他主管的工作领域耍横,所以掷地有声地说:“这个人一定要清退。”
副局长把陈玉智的指示传达给了部长,部长这才觉得不妙,对我说:
“我顶不住了,你尽快去找陈玉智沟通沟通。”
六
我和陈玉智并不熟悉,我试着去请常敬斌出面疏通一下。
星期天,我到了县政府的家属院,敲响了常敬斌家的大门。
大门开了,大门口出现了一个女孩。这女孩大约二十岁的样子,脸蛋白嫩光洁,大眼睛黑莹莹亮晶晶的,嘴唇红润性感,楚楚动人,漂亮极了,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愣住了。
女孩问:“你找谁?”
我慌忙答道:“我找常县长。”
女孩说:“我爸不在。”
原来,这是常敬斌的女儿。
我问:“你妈妈呢?”
我来过常敬斌家几次,自然也认识常敬斌的妻子。常敬斌的妻子待人热情健谈,也喜欢替人分忧解愁。
女孩说:“刚出去,可能很快就回来了。你进来坐吧。”
我犹豫了一下,走进了大门。
我进了常敬斌家的窑洞客厅兼卧室,女孩客气地让我坐下。我毕恭毕敬地坐下了,如同我第一次到常家常敬斌让我坐下一样。
我问:“我来过你们家几次了,怎么没有见到你?”
女孩说:“我在省城读书。”
我又问:“上大学?”
女孩不好意思地说:“是专科学校。”
我又问:“甚时间毕业?”
女孩说:“今年毕业了,等待分配工作。你找我爸有事吗?”
我说:“有点事。”
女孩说:“我前天回来就没有见到我爸,听我妈说,我爸得过十来天时间才回来。”
我一惊,问:“他去哪里了?”
女孩说:“好像是出差去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我叫冯凯盈。”
女孩惊讶地说:“你就叫冯凯盈?我爸和我妈都说过你。他们说你很有才气。”
我忙说:“没甚没甚。”
女孩笑着说:“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发觉你像我爸说的冯凯盈。”
我也笑了,说:“名字能和人对上号,说明我就是我了。”
女孩说:“你说话真有意思。”
常敬斌的妻子没有回来,我不好意思久留,就起身告辞了。女孩送我出了大门,并告诉我她叫常宁,还邀请我经常到她们家来玩。
我回到武装部大院时,部长一个人正在院子里散步。
我叫了一声:“部长。”
部长应了一声,问:“你没有见过陈玉智吧?”
我说:“没有。”
部长说:“我听说,陈玉智明天到大漠开会去。你抓紧时间和他见一面。”
七
站在大漠的街头,我想起了周老师。这个我顶礼膜拜的女人,我有几年没见了。她还好吗?她过得幸福吗?我遏制不住自己的冲动,步履匆匆地走到了教研室下边的街道上。我在街道上徘徊了一阵子后,最后选择了离开。
天色暗了,我才向宾馆走去。
我从部长口里获得陈玉智在地区宾馆开会的消息,就专门坐车来到了大漠。我觉得,在大漠和陈玉智谈话的效果,应该比在佳平县的效果好。在佳平县,找他的人太多,他对我的拜访可能心不在焉,很可能没有心思听我的叙述。在大漠,找他的人少,就更容易接近他,更容易和他沟通。
我找到了陈玉智所在宾馆的住房,可是陈玉智不在房间。我就在走廊上来回走动,耐心地等待陈玉智。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陈玉智才回来了。他看到我,客气地说了一声你来了。
我们走进客房时,陈玉智又随便和我说了几句客套话。
我坐下后,陈玉智问:
“你在武装部工作,你的爱人在哪里工作?”
我说:“我还没有结婚。”
陈玉智看了我一眼,说:“看起来你的年龄也不小了,怎么不结婚?”
我长叹了一声,说:“这婚不能结呀。我如今是政府看不起的人。我结婚了,我的妻子也成了政府看不起的人。我们有了孩子,孩子也会成为政府看不起的人。你说这婚我能结吗?所有的气让我一个人受就行了,不能再让老婆孩子跟着我受气。不让老婆孩子跟着我受气的最好办法,就是不结婚。”
陈玉智不满地说:“谁看不起你了?谁让你受气了?你发这种牢骚?认识你的这几天,我没有对你说过一句轻视的话。在县上,你们武装部算大机关,你这个大机关的干部,说话要讲分寸。”
我激愤地说:“我算甚干部!我是个临时工。我爱好文学,我写了好多文学作品,也在报刊上发表了不少作品。武装部的宣传报道工作搞不上去,就招聘我当宣传干事。可是在武装部上班才半年的时间,县上就要把我清退出去。陈书记,你说这算不算看不起我?”
陈玉智惊讶地说:“你就是冯凯盈?我还不知道你就是冯凯盈。”
我说:“谢谢陈书记记得我的名字。”
我顺手把随身带的几本刊有我的文章的杂志递给了过去。
陈玉智接住杂志,翻了翻,说:“清退计划外用工,是全地区的一项工作,我们县上在照章执行。不存在看起谁看不起谁的问题。”
我说:“我们农民子女,连当一个临时工的权利都没有,你陈书记说是不是政府看不起农民?要是我是干部子女,还会当临时工吗?我愿意当临时工吗?我不想当正式工吗?当了正式工,还会被清退吗?”
陈玉智一怔,问:“你真的不是干部子女?”
我说:“我们家庭是农民家庭,我们的亲戚中也没有一个当干部的。只有我一人进了公家的门,也只不过是一个临时工。这临时工还真当不成了。”
陈玉智轻轻拍了一下沙发,沉思了一会儿,才说:“劳动局的人说,不清退冯凯盈,清退计划外用工的工作就搞不下去。我还以为你是一个有后台的人。我还专门想动动有后台的人。误会了。这样吧,你回去后,不要再在公共场合露面了,避避风头。我不追究,就没事了。年底,清退工作就结束了。我想,尽快把你的户口问题解决了,然后把你转成正式工,你就不用再担心被清退了。我们不使用你这样的人才,使用谁?我们不给你这样有上进心的年轻人,创造一个良好的工作学习环境,再给谁创造?”
我隐隐感到,只要我找领导谈明自己的情况,领导就不会强行将我清退出局。可我没有想到,陈玉智会表态解决我的户口问题,工作问题。真是意外的收获。一次意外的收获,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八
听到父亲的声音,我正坐在办公室看书。
父亲问:“这里有没有个冯凯盈?”
眼见为实。父亲只听说我在武装部工作,还没亲眼看到我在武装部工作的状况,所以问有没有个冯凯盈,不是问冯凯盈住在哪里。
听到父亲的声音,我急忙站起,跑过去拉开门一扑出去了。
部长的妻子手一扬,说:“那不是。”
我叫了声:“大。”
部长的妻子有些惊讶,问道:“这是你父亲?”
我说:“是的。”
部长的妻子问:“那他还问有没有个冯凯盈?”
我笑哈哈地说:“他不确定的事,从来不说。”
部长的妻子也笑着问:“他没有确定你在武装部工作吗?”
我说:“没见过。”
我朝部长的妻子笑了笑,扶了下父亲,向办公室走去。
父亲进了门,巡视了一遍窑洞办公室,说道:“你能在这么大的地方工作,我就放心了。”父亲说着,长舒了一口气。
父亲坐在硬沙发上,我问:“你怎么找上武装部的?”
父亲说:“鼻子底下长着口呀。”
父亲和我对话,从来都是一本正经的,这样的话,也是父亲第一次说。看来,他的心情不错。我的心情也不错。刚刚经历过清退的事件,我感到我的工作终于稳定了。
我问:“大,你饿不饿?我给你搞点吃的。”
父亲说:“不饿。我晓得你在这里不做饭,下车后到食堂买了一碗面,将吃过。”
我说:“你熬累了,上床躺一会儿吧。”
父亲说:“行吧,先歇一歇。这天都不早了,今天是赶不成庙会了。”
我这才明白,父亲除了看我,还要去赶云雾山的庙会。农历八月十五,云雾山遇庙会。今天是八月十四日,明天是正会日子。我在戏校工作期间,父亲到戏校来过一次,也是在遇云雾山庙会期间来的。
我扶着父亲,到了书柜后的床上。
父亲上了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我怕影响父亲休息,轻轻地出去了。
武装部大院静悄悄的。云雾山办庙会,在县上是大事,所以若遇庙会,县上的机关就不正常上班了,赶会的,执行公务的,都向云雾山涌去。
我一人在政工科办公室坐了一会儿,就锁上门,出了武装部大院,向街道走去。
街道上的人突然多了起来,熙熙攘攘的。云雾山道观是西北地区最大的道观,庙会期间,西北各地的香客信士远道而来,上香上布施朝拜。小城自然也就热闹起来了。八月十五日是小会。四月初八遇大会,小城更是交通拥堵,人满为患。
下午,我回到武装部,看到父亲正蹲坐在我办公室门前的台阶上,吸着旱烟,他身边站着部长的妻子。
部长的女儿刚从他们县上转学到了小城,部长的妻子也来了,他们一家三口就住在部长办公室。
部长的妻子对我说:“我给宋师说了,你爸来了,让他把饭做上。估计快做好了。”
宋师是我们武装部的做饭师傅,原来只给我和部长做饭,现在部长家属来了,宋师只给我和他两人做饭。
我说:“谢谢。我还想我和我大一起到街上的食堂去吃饭呢。”
部长的妻子说:“宋师做的饭也不比街上的饭馆差。”
部长的妻子是个忠厚的妇女,没有官太太的架子,武装部的干部职工都能和她说上话。
第二天,我和父亲坐上武装部的小车,到了云雾山山下。
云雾山下,到处都是帐篷食堂和露天卖货摊点。
父亲沿着卖货的摊点往过走,细细地寻找能赚钱的货物。
我跟在父亲身后。
在一个卖细绳子的摊点前,父亲站住了。
父亲问:“这绳子咋卖?”
摊主是个中年人。摊主看了一眼父亲,似乎觉得父亲不是个有购买能力的人,淡淡地说:“一根五块钱。”
父亲又问:“一根两块钱卖不卖?”
摊主突然不耐烦地一挥手,说:“走走走。买一根绳子还用得着你这么砍价。”
父亲质问道:“你怎么晓得我买一根绳子?”
摊主一瞪眼,喊道:“你这老东西,向谁吼叫哩?!”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见有人对我父亲如此无礼。大漠人常说:“你把我打了,要是把我哥哥我父亲打了,我就不让你。”要是真的有人把他的父兄打了,他又说:“你是把我们家的人打了,要是把我打了,我不要你的小命才怪哩。”这是妥协的无奈的硬话。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草包的语言。
今天,对我来说,要是他对我说几句过分的话,我就让了,可是他当着我的面污辱我的父亲,我忍无可忍。我一拳打过去了,打在了摊主的脸面上。摊主一个踉跄,退了几步。我顺手抄起了一个啤酒瓶子,准备应对摊主的反扑。摊主站稳后,不服气地向我走来,我也向摊主走去。父亲急忙推住了我。摊主看到我手中的啤酒瓶,大概意识到今天是遇到了亡命徒,站住了。这时,有几人已经围过来了。一个警察也走过来了。这个警察是县公安局的刑警。叫马庆达,我认识。
我说:“庆达,这个人欺侮我父亲。”
马庆达走在摊主跟前,质问道:“怎么回事?”
摊主气咻咻地指着我说:“他打了我一拳。”
我说:“你欺侮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走到哪里都是挨打的坯子。”
马庆达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对我说:“你们走吧。”
我和父亲走了。父亲在前边走,我跟在父亲身后。
那个摊主叫嚣道:“他打了我,不能走!”
我们没管摊主的叫嚣,继续往前走。离那个摊点有一段距离了,父亲一屁股坐下了,一脸黑愤愤的神色。
我知道父亲生我的气了,也不敢吭声。
父亲说:“你一个干部,怎么能打人?!”
我说:“他不吼叫你,我怎么会打他?!我的父亲,怎么能随便让人吼叫?!”
父亲在我心中,就是一尊神,他亵渎我的神灵,我不能忍让。
父亲说:“他吼叫就吼叫吧,还能把我吃了?”
我说:“人要活得有尊严。”
父亲说:“甚尊严!假如人家厉害了,把你打倒了,你还有尊严吗?你这种脾性不改,说不定哪天就会吃大亏的。”
我不能再说什么了,越说父亲会越生气。本来我是想好好的陪父亲转一转的,让父亲的心情好上加好,不曾想,冲动起来打了人家一拳,让父亲为我担忧了。这次出手真不是时候。
父亲说:“你不要再跟着我了。我一个人转一转,再到山上走一走。”
我不能再惹父亲生气了,只能和父亲分开走了。
我说:“我在山上等你。”
我和父亲分开后,先上了云雾山。
云雾山西边的山渠里的那些窑洞,曾经是我们戏校的校址。我上了云雾山,就直奔戏校而去。站在戏校上边的围墙边,我俯瞰戏校旧址,真是心潮涌动,百感交集。戏校旧址原是庙会上的窑洞。以前遇庙会,戏校就放假,给庙会腾一些窑洞。现在,戏校不存在了。戏校转化成戏校剧团,也不过一年多时间,就解体了。眼前的戏校旧址,出入一些庙会上的各地负责人,且多是老者。可以想见,庙会结束,这院曾经出入红男绿女的地方,将是空无一人。
下午,武装部的小车来了,我寻找了一番父亲,没有找到。我就坐着小车回去了。当我们的车行驶到半路上时,我看到父亲正背着一背行李,艰难地行走在上坡路上。
父亲又在武装部住了一个晚上,就回去了。
那天早上,我背着父亲的行李,送父亲去汽车站乘车。走在环城路上,我遇到了好几个熟人。他们都问做什么去,我说:
“我送父亲到车站坐车。”
他们往往会看看我的父亲,也会打量几眼我背上的行李。
我曾听好多人,农民儿女当了干部,就不敢和依然是农民的父母相跟着出入公开场合。可是,对我来说,父亲就是我的骄傲。多年后,我对同龄人最大的忌妒,不是他们的官职,不是他们的财富,而是他们的父母依然健在。而我的父母却永远离开了我。每当听到朋友同学说我到我妈家去吃饭我爸病了这样的话,我心中的悲怆之情便油然而生。子欲养而亲不在,这是我人生最大的痛楚,这样的心灵伤痛永远不能痊愈。
九
每一个地方,都不会风平浪静。有人的地方,就有复杂的事件发生。我多么希望有一个和谐的生活工作环境,可是,人性太复杂,美梦难成真。武装部是个清水衙门,应该是个相对单纯的单位,实际却相反。
武装部的工作人员分为两种身份,一种是干部,一种是工人。武装部原是军事部门,干部是现役军人。百万大裁军时,将武装部转移在地方上,武装部现役军人集体转业,成为行政干部。工人是退伍的复员军人,职责是管理武器库。干部身在仕途,都在钩心斗角地往上爬。工人因为身份限制,不能提拔,所以为所欲为,小动作不断,尽干些下三流的营生。干部看不起工人,工人明里斗不过干部,就在暗中较劲。武装部是一个复杂的单位。随着我的到来,武装部又有了第三种身份的人,临时工。可是我是临时工,却处在干部的岗位上。我的处境好不到哪里。我说过,我是个边缘人物,却常常处在核心位置上。
新部长年初上任,武装部陆续进来几个临时工,一个通信员,一个做饭师傅,十月中旬,一个刚高中毕业的年轻人也来武装部上班了,这个年轻人我们都叫小高。
通讯员和做饭师傅住在值班室,小高分在了我住的宿舍。小高住进我的宿舍,无缘无故地就和我闹上了矛盾。他扫地,总是扫他的床周围和办公桌周围。他不和我搭话。我和他说话,他也是阴阳怪气的,哼一声,或前言不搭后语地应一声,像一个精神病患者。几天下来,我就觉得跟这样的一个年轻人住在一起,太令人难受了。但我只能忍耐。不久,我才从一些人口中得知,小高想取代我当宣传干事。原来的宣传干事刘涛声是幕后指使者。刘涛声在武装部是一个霸道的人,虽说在部队上是军官,可没文化,除了主要领导,谁都敢对抗。他当宣传干事,每年的通讯报道完不成任务,经常受到地区军分区的通报批评。我取代了他的位置,他觉得丢人,就想把我赶出武装部,让小高来代替我。他对我冷眉冷脸不算,还经常在领导面前煽阴风点鬼火。这真是没见面的仇人啊。
有一天,小高扫地时,又只扫了他的桌子周围的地方,连自己的床周围都不扫了。
我冷冷地说:“你想扫就扫,不扫哪里都不要扫了,由我扫好了。”
小高喊道:“你管我算甚哩。”
我也喊道:“你以为你没人管了?”
我说着,一拳就打过去了。我在小高脸上打了一拳,小高不吭声了。
过了几天,部长问我:“你打过小高?”
部长知道我打小高的事了,我也没有隐瞒。
我说:“这人太没路道了。”
部长说:“那你也不能动手打人啊。”
我再没说什么,部长也没说什么。不过,凭直觉,我感到部长知道刘涛声和小高准备联手将我赶出武装部。刘涛声通过熟人,向省上的报纸推荐小高写的通讯报道。小高也是跃跃欲试,准备接我的班当宣传干事。
十
几个月下来,我和田茵的关系更近了,我们一起出入舞厅,一起去环城路上散步,一起到体育场打毛球。有时,陈月芳会跟我们走在一起,更多的时候,是我们两个人。在好多人眼中,我们两人已是一对情侣了。事实上,我们两人除了跳舞,再没有摸过手。我们走在一起,始终没有靠得更近。我们从来没有互相表明白过,也没有倾诉过。她没有谈过自己的过去和家里的情况。我也没有说过自己的生活和工作经历。田茵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我每写一篇小说,就交给她,由她抄写。我始终进入不了状态,没有觉得她是女朋友,只感觉到她是一个关系不错的朋友。也许,大龄青年谈恋爱都是如此。她在想什么,我无法明白。
十月底,田茵的父母调到北方的一个城市工作,田茵家里只有田茵和妹妹田静了。田茵的家在县医院的家属院,距武装部很近。她的父母走了,可她还是县医院的一名医生,所以她还占着家属院。田静在县文化馆工作。田静正在热恋中,很少待在家里。我每次去田茵家里,往往是田茵一个人。有一天晚上,我又去田茵家里,意外的是田茵不在家,田静却在家里。与田茵接触多了,我自然和田静也熟悉了。我也就坐下了。
田静是一个聪明的女孩,性格开朗活泼,爱说爱笑。她跟我谈文学,谈音乐,有时还会哼唱几句。不说话时,田静又显得非常优雅文静。田静是一个具有才子气质的女子,而田茵,看起来活泼的样子,心态却老成持重。我从田静口中得知,田茵有过一个对象,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却分手了。田静说她和她的男朋友打过架,过后又和好如初,可田茵做不到。
这天,田静还说:“田茵不合适你。你们两人走到一起,也成不了白头偕老的伴侣。”
我没有回应田静的话,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也许,在田静看来,我不回应她的话,就是我认为她说错了。其实,我想,我们还没有正式谈恋爱,还不能想白头偕老的问题。
找田茵,没有见到田茵,我并不遗憾。相反,和田静聊了两个多小时,我的心情愉悦而兴奋。田茵田静,我更喜欢田静,只是田静名花有主了。
第二天,我去县医院理疗室找田茵。
田茵不在。
陈月芳笑着说:“不凑巧啊。”
我笑着说:“太巧了。就你一个人,连一个患者都没有。”
我看了一眼桌子,看到了一叠扑克,说:“咱俩打扑克。”
陈月芳问:“等田茵吗?”
我说:“和你打扑克。”
陈月芳把扑克移过来了。
陈月芳揭了一张扑克后,说:“你昨天晚上找过田茵,也是扑了一鼻子灰?”
我也揭了一张扑克,说:“你耳朵好灵啊。”
陈月芳说:“我见过田静了。”
我说:“我原来以为你和田茵走得近,后来才发觉你和田静的关系好,和田茵有些隔阂。”
陈月芳说:“我和田静关系好是事实,和田茵也没甚隔阂。”
我嬉笑着问:“是不是和田茵争过男朋友?”
陈月芳突然生气了,喊道:“不跟你说了!”
我说:“我也不跟你打扑克了。”我把扑克一摔,摔在了桌子上,有几张扑克掉在了地上。
陈月芳骂道:“你眼瞎了!?”
我说:“我眼瞎了,不戴眼镜。你不眼瞎,怎么就戴了一副眼镜?”
陈月芳被我逗笑了。
我笑道:“这还像个大姑娘。”
陈月芳又恼恨恨地质问道:“谁大了谁大了?!你的田茵才是大姑娘。”
这女人,还真不愿意让人说大了。
陈月芳说:“找不到田茵,就拿我开心。没良心。我陪你们玩了多少回?你不清楚?”
我说:“那你为甚不当着我们的面,和我吵架?我们三人在一起,都太客气了。”
陈月芳喊道:“我敢吗?”
我突然一针见血地说道:“你太精明了。”
陈月芳脸一红,不吭声了。
我叹息了一声,说道:“我总觉得,和田茵在一起,没劲,不过,又想往一起走。”
陈月芳笑道:“有感觉,就动作快点,没感觉就拉倒。不要到了最后,让人说闲话。”
陈月芳的这句话,是有含意的,可我当时并没有领会。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我再没有去找过田茵。
有一天傍晚,我吃过晚饭,又去街上散步。
我走出武装部的巷道,看见对面医院家属院大门边站着田茵。
田茵看到我,招招手。
我走过去了。
田茵问:“这几天怎么不见面了?”
我说:“我找过你。”
田茵说:“田静给我说了。”
我说:“我在医院也找过你。”
田茵有些惊讶,说道:“可陈月芳没有给我说过呀。”
“陈月芳没有给你说过?我不相信。”
田茵说:“也没什么。你到哪里去?”
我说:“散步。”
田茵说:“走,到我们家坐一坐。”
我跟着田茵,来到了田茵的家里。
坐在田茵家里,我们竟然没有话说了。我没有问田茵那天夜晚她哪里去了,田茵也没说这几天自己在忙什么。我预感到,我们往一起走的路上,遇到了障碍,再往前走,困难了。
坐了一会儿,我就站起来,说:“这身体有些不舒服。我回去了。”
田茵忙说:“用不用吃药,我这里有药。”
我说不用,就转身走了。
十一
十一月份,一年一度的户口的农转非的时间到了。我去常敬斌家拜访常敬斌。在县武装部工作,有很多和县上领导接触的机会,我与常敬斌、陈玉智等领导走近了。我也给他们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常敬斌刚吃过晚饭,正在剔牙齿。他没等我问什么,就说:“农转非的指标下来了。你把申请递上来。”
此前,我曾向常敬斌谈过,陈玉智有转我户口的意愿。
常敬斌的妻子待人非常热情。她说:“这是个好机会呀,看来你的好运来了。”
我说:“只要常县长肯帮我的忙,我就不愁没好运气。”
常敬斌说:“我们县上的领导,要下决心解决一些人才的实际困难。”
这一届政府的领导,是佳平县历史上群众评价最高的领导。其后,世风日下,县政府的领导也随波逐流,多数官员一改亲民办实事的作风,变成不受群众欢迎的人物。
第二天,我就把申请送到了县政府。
常敬斌不在办公室。我叫来了通信员,开开常敬斌办公室的门。我把申请放在办公桌醒目的位置上,又用一个笔记本压住,防止进门的人带来的风把申请带落了。笔记本压在申请的上面,露出了“关于解决冯凯盈农转非户口的报告”的标题。这报告是以武装部的名义呈送的。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我天天到县政府办公室找常敬斌。可是常敬斌一直不在办公室。我只好在晚上再去常敬斌的家里。很多人去领导的家里,都会带着礼品,可是我每次去常敬斌家里,都是赤手空拳。
常敬斌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一见我,就主动说:“你的申请我看到了,我们正在研究。”
常敬斌是个快言快语的人。
我不能再说什么。我和他们两口子说起了家常话。常敬斌夫妻,还有陈玉智夫妻,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那几年,我常常会去这两个家庭坐一坐。我觉得他们就是我的靠山。事实上,亲民的官员,就是民众的靠山。每次见过他们,我的心里就很踏实。有一个夏天的午后,我先到了常敬斌的家里,不久,有人给常敬斌打电话,常敬斌要出去,我就随常敬斌出来了。县政府的家属院是小院子,坐落在另一排家属院的脑畔上。陈玉智正坐在大门外的石桌边的石凳子上吸烟。我走到了石桌前,没用陈玉智让座,就坐下了。陈玉智和常敬斌一度时期不合,两人在非正式场合不搭话。可是,我没有选边站。在我心目中,他们都是好官员。
我找过常敬斌,又去找公安局长郑水。郑水在当公安局长之前,是我们乡上的党委书记。
郑水听说我想解决户口问题,立即说:
“不可能。那些老干部的子女户口问题都解决不了,哪能轮上你。”
我说:“郑局长,假如有这种机会,你就给我帮帮忙。”
郑水说:“这不用你安顿。我在你们村住了十来年,能帮上你的忙,我不帮,还帮谁?问题是,户口的事,是大事,我一个局长定不了的。主要是县上的领导提人选。我们只是办业务的。”
其实,我找郑水,并非让郑水出面为我说话。我只是觉得,郑水是公安局长,管着户口的事,我不找他,直接找主管副县长,怕他说我见外了,对我有想法,甚至影响我转户口的进程。
找过郑水后,我踏实了许多。我没有去找陈玉智。常敬斌主管公安局的工作,我害怕在领导之间穿插下矛盾。只要常敬斌把我的名字在会议上提,陈玉智肯定会赞同的。多年后,我才知道,当时陈玉智专门给公安局打过招呼,要公安局把我的申请提交在会议上。
过了几天,佳平县户口农转非的名单就张榜公布了。我的名字上了榜。
我在行走的道路上,总是不能顺利地通过。看似宽阔的大道,突然就出现了障碍,接下来的路,就是崎岖曲折,坎坷难行。我高兴了还不到两天时间,意外情况就出现了。
县公安局的朋友任起鹏打来电话说,地区公安处审查佳平县的农转非户口时,把我和另外两名对象刷下来了。我一听就傻眼了。我很快到县政府去找常敬斌。
常敬斌也正为此事生气。他说:“地区分配给我们名额,就是给了我们决策的权限。定谁不定谁,是我们县上的事务。他们有什么权力刷我们定的人?!我看吴俊升这人快退休了,开始胡闹了。我们正在向上反映我们的主张。”
我从县政府大院出来,急忙回到了武装部。我去找部长,部长不在办公室。他的妻子在办公室。我说:
“我的户口出问题了,我到大漠去。”
部长的妻子说:“这都是下午了,没有去大漠的班车了。”
我说:“我出去借摩托。”
从县政府大院出来,我就想好了:“借摩托去大漠。”
我在朱洵家找到了朱洵。朱洵是乡上的武装干事。他经常骑着一辆摩托。
朱洵听我说明来意后,说:“我的摩托卖了。不过,我晓得你不会骑摩托,你若是能借到摩托,我送你去。”
那时,摩托也是稀罕之物。我想了想,突然想起了一个女同学。这个女同学的丈夫在城关派出所工作。派出所就有摩托。我找到了女同学的家里。女同学为人很热情,立即引我到了派出所,向丈夫借了派出所的摩托。我又跑着到了朱洵家,说借到了摩托。我们两人一起到派出所骑上了摩托。
女同学的丈夫说:“这摩托快没油了。你们加点油。”
这时天已快黑了,我们骑着摩托,到了县石油公司的加油站。加油站的门关了。
没有油,这摩托还是开不成啊。我绝望得都想哭了。
我们骑着摩托,上了环城路,将摩托停在环城路上。我们寻找认识的车辆。一个老乡开着卡车过来了,而且停在了对面的马路边。我跑过去,简单地说我们有急事,要到大漠去,可摩托没有油了。
老乡说:“这好办。”
他马上就抽出来一脸盆油,加在了我们的摩托上。
已到了初冬的时令,可我们还穿着单衣服。我建议回武装部取衣服。朱洵就和我一起骑着摩托回到了武装部。这时天完全黑了。我在办公室找了一件棉大衣,让朱洵穿上。我没有想到给自己加一件衣服。我顺路又敲开了部长办公室的门,准备当面向部长请假,可是部长依然没有回来。
部长的妻子说:“天都黑了,你们明天走吧。”
我一刻都坐不住了。我没有听从部长妻子的劝阻,毅然决然地上路了。
过了两天,我回到了武装部,部长说:“我要是遇到你,肯定不会让你黑夜去大漠。你那天黑夜去了大漠,也办不成事,也就是睡一夜。要是真的要在那黑夜办事,我们会派车送你的,怎么能让你们骑着摩托走夜路。黑夜骑摩托出了事怎么办?那天听说你黑夜走了,我一夜没睡好。”
部长说得对。不过,那天我像疯了一样,一刻都坐不住了。
骑在摩托上,我的心稍稍踏实了点。下午,我一直在紧张地四处奔波,没有停息片刻。
天气寒冷,冷风飕飕,我们两人骑在摩托上,冷得浑身发紧,脚都麻木了。骑到了一个小镇子上,我突然想起了这个小镇子上的书记,是我们村人。我建议到镇政府去借鞋去。我们到了镇政府,我们村的那个人正在办公室。他听说了我们的来意,立马让镇上的干部给我们去借棉鞋。最后,他们给我们找来了几双军用大头棉鞋,可是,只有一双朱洵能穿上。只要朱洵有棉鞋穿就行了。我自己无所谓。我们又骑上摩托,直奔大漠。
我们到了大漠,已是晚上十一点钟了。街道上冷冷清清,看不到几个人影。街道一侧,有一座单元楼,住着我的校友齐明。那年我到路过这座单元楼,遇到了齐明,他说他就住在这座楼上。我知道他住的单元楼,可不知道他住在那套房子里。我问了几家人家,才找到了他的房子。
齐明和田茵一个年级,爱打篮球,我们在学校时来往得比较密切。他看到我,有些惊讶。
我长话短说,立即就把我的事说了。
他听了我的叙述,说:
“我认识地区公安处的户籍科长,明天我给他说说。你快找宾馆住下来。你的脸都黑青了。这么冷的天,你穿着单衣服骑摩托,冷不死才怪哩。”
见过齐明,我的心安定了一些。
晚上十二点钟,我和朱洵住进了军分区宾馆。
那一夜,我一眼未合。我一遍又一遍地计算着找人的步骤。齐明的父亲是地区行署的专员,在全地区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领导。专员要是出面,我的问题就好解决了。可是,我明白,齐明不会为我的事去找自己的父亲。齐明就是有这个心,他的父亲也不会为儿子的校友的事情出面。这是常规。找过齐明,我还得去投靠报社社长韩乃良。韩乃良也喜欢文学创作,我们一起开过多次文学创作会议,算得上故交了。我在戏校期间,他陪省上的领导去云雾山参访,还专门抽时间看望了我。
第二天早上,刚到了上班时间,我就到了报社。
韩乃良当然很重视我的问题。他说:“地区公安处的政委和处长我都认识。不过,我们不能贸然说事。你先找公安处的王升启,打问一下情况再说。你认识王升启吗?他也是搞文学创作的。”
我不认识王升启,但有韩乃良这层关系,我们也就等于认识了。
我找到王升启,王升启说公安处开过会了,我的名额被取消了。
我不能就此罢休。下午,我和王升启,一起来到了报社,给韩乃良回话。
韩乃良办公室还坐着一个年轻人,韩乃良说这也是一个文学青年,还说了他的外号:山口山郎。这个人我听说过。因为他长相像电影中经常出现的丑化的日本人物,才有人给他起了这么个外号。他仅仅在我面前出现过一次。
韩乃良听过王升启的情况介绍,沉思了一会儿,无奈地说:“这怎么办呀。上午你走了,我给公安处的政委张政打过电话,他说户口的事他不插手,他也插不上手。”
我说:“那你就找找吴俊升。”
韩乃良说:“吴俊升这人,是你们佳平人,和我一起工作过,这几年也有交往,可是,开会研究过的事情,他会不会改变,就难说了。这人倔强得很。”
山口山郎说:“老韩啊,依我看,你是个有身份的人,没有把握的事,你不能做。你要是出面说话了,人家不答应,就损你的面子了。”
这山口山郎此时说这种话,气得我直瞪眼,只是我不便发作。山口山郎毕竟是韩乃良的客人。
韩乃良问王升启:“你说呢?升启。”
王升启说:“吴俊升这人的确不好说话。”
韩乃良不吭声了。
山口山郎和王升启先后离开了社长办公室,可是我坐着不走。
韩乃良在默默地吸烟。我知道,他在为我的事沉思。
韩乃良思考了好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这事都到这关口了。”
韩乃良再没有说下去,可我明白他左右为难。
我说:“韩老师。不管有没有希望,我看你还是找一找吴俊升。我们就拿死马当活马医。对我来说,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事件。这件事甚至会影响我一生的命运。”
韩乃良艰难地说:“好吧。我下班后去找一找吴俊升。我知道,这人下班下得迟。”
韩乃良答应我去找吴俊升后,我离开了社长办公室。
下班时间过后,我首先来到报社。韩乃良不在办公室。我又向斜对面的公安处走去。
公安处的第六孔窑亮着灯。早上王升启告诉过我,这第六孔窑洞就是吴俊升的办公室。我想,此时韩乃良正在和吴俊升谈我的事。我在公安处的院子里徘徊起来。门卫看到我了,走过来,气势汹汹地问我干什么。我说等处长。门卫有点不相信。我害怕门卫问处长去,转身急急地走了。
我一整天没有吃饭,这时感到饿了。我就到一个小饭馆吃了一碗面条。
晚上八点钟,我向韩乃良家里走去。
韩乃良正在吃饭。他对我的到来,不像过去那样热情地让座让吃饭,沉沉地吃着饭。他的妻子从厨房出来,让我吃他们家的饭。我说我吃过了。我坐在了韩乃良对面的沙发上。
韩乃良一直不说话。
我也没说什么。我明白,韩乃良越是表现得神色冷峻,越能说明他今天的游说见效了。否则,他不会在求他办事的人跟前摆谱。他要是在绝望的人跟前摆谱,无异于雪上加霜,也就不是我们所尊重的韩乃良了。
韩乃良终于吃完饭了。他放下碗,用手在嘴巴上揩了一把,然后才慢腾腾地说:“我见过吴俊升了。估计事情成了。”
我的心突然慌跳起来。事情成了,我的心才激跳起来了。我真想哭一鼻子。
韩乃良说:“吴俊升和我是老熟人了,我也没有必要和他客套。我就直接把你的情况向他介绍了。我还说:这个年轻人是个有志向的年轻人,佳平县的领导都想为他办点实事,才给他解决户口的问题。你作为佳平县人,佳平县的头面人物,也应该为他办点实事。就是不为他办事,也不能难为他。这句话算是说到他心坎上了,说动了他的心。我发现他愣了一愣。接着他说:‘这事我们只是议了一议,还没有正式决定。’你看,明明他们开会把你的名字下掉了,他却又向我说他们只是议了一议。这就说明他把你的事当回事了,准备往回捞。他是一把手,取消不取消你的名额,也就是他的一句话。我估计,这事就成了。”
事情成了,二十多天后,我的农转非户口文件正式下达了。我的户口由王家寨转移到了县城里。我很快办理了身份证。身份证地址是:佳平县城关镇武装部大院。
一步艰难的跨越,我跨越过去了,从农村跨越进了城市。有人说我跨越了一座大山。这座大山农村人轻易跨不过去的。户口代表着一种身份,同时也代表着职业。长期以来,农村人只能在地里劳作,吃自己种的粮食。城里人却实行供给制度,用极少的代价享受着农村人的劳动成果。
十二
那个小高,在我看来,像精神病患者的小高,终究没有如愿当上武装部的宣传干事。冬季征兵时,应征入伍了。小高的户口是城镇户口,入伍退役后,就能安排一份正式的工作。农村人退伍回来,还得回到农村,当农民。两种户口两种命运。这就是城镇户口与农村户口的区别。是哪个浑蛋设计了两种户口制度?其实,最初是哪个浑蛋设计的这种制度,已无从查考,我们只知道这是一种制度。
刘涛声想到乡上当乡长,奔波了一阵子,陈玉智不同意,未能如愿。刘涛声不肯罢休,还在多方做工作。他主动向我靠拢,让我多到陈玉智面前美言几句。他晓得陈玉智对我不错,我能和陈玉智说上话。经过几番努力,刘涛声最终如愿当上了乡长。
十三
我的办公室刚走了小高,又住进来了部长的儿子。
部长的儿子刚从部队退伍回来,等待分配工作。部长和妻子,还有上学的女儿住在部长办公室,部长的儿子住进了我的办公室兼宿舍。
部长的儿子叫王军。王军刚刚二十出头,正是吃喝玩乐的年龄。有个当武装部长的父亲,无忧无虑,整天就想着找一个漂亮的女朋友。
王军第一天住在我的办公室时,就说:“你光棍我光棍,咱们是走在一条道上了。”
王军喜欢跳舞,我引着他认识了田茵田静姐妹和陈月芳。
王军爱玩,自然和田茵田静套上了近乎。
每星期有几个傍晚,我和王军吃过饭,都要相跟着去田茵的家里,约田茵田静去跳舞。田静的男朋友到省城上班了,文化馆又是个清闲的单位,田静只能和我们一起玩了。陈月芳这期间和我们疏远了。她和我们一起去跳舞,她看出王军喜欢和田静一起跳舞,两人跳得非常投入,且好看,我又和田茵有点关系,她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多余的人,所以很少和我们一起去跳舞了。
有一天傍晚,我们又去了田茵的家里,两姐妹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王军首先说:“干坐着有什么意思。咱跳舞去。”
田静说:“行。我知道小王来了,我们就得去跳舞。”
田茵却说:“我累了,不想去了。”
田静看了我一眼,说:“那你们两人坐着,我和小王去跳舞。”
我急忙说道:“我也跟你们一起去跳舞。”
我有好长时间不和田茵单独相处了。我也不再想和田茵单独相处了。
田静看了我一眼,说:“让田茵一个人黑天半夜待在家里,我们都去跳舞,这不行。”
田茵幽幽地说:“我常常黑天半夜一个人待着,惯了,还怕什么。你们都走吧。”
我觉得自己走不行,不走也不行,僵住了。
田静看出了我的心思,说道:“凯盈,陪田茵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田静说罢,就扯着王军,向门外走去。
这田静说我和田茵处对象不合适,怎么还硬要给我创造机会?我有些不理解。
田静和王军走了,我和田茵两人一时谁都没吭声。
过了几分钟的时间,田茵才说:“我是不是该恭喜你了?”
我问:“转户口的事?”
田茵说:“和县长的女儿谈恋爱。”
我惊讶地问:“谁给你说我和县长的女儿谈恋爱了?”
田茵不屑地冷笑道:“这么点的小城,有点事,谁能不晓得?”
我解释道:“前些日子,我在街上遇到常宁,两人站着说了一会儿的话,怎么就成了谈恋爱?”
田茵不相信地盯了我一眼,说:“我还听人说县长的女儿到你们武装部找过你。”
我说:“县长的女儿到我们单位找过我,我们就是在谈恋爱?那就叫谈恋爱的话,人这辈子大多数时间都在谈恋爱。”
田茵突然不耐烦地说:“不要强词夺理了。你和谁谈恋爱,是你自己的事情,与我有什么关系!”
我不能再说“是你要问我的呀”,笑了笑,没吭声。
田茵又问:“这陈月芳最近也不来我们家了,不晓得为什么。”
我说:“你们天天在一起上班,你还不晓得,我能晓得吗?”
田茵突然笑道:“其实,陈月芳对你也挺好的。”
我说:“你妹妹田静也对我挺好的。我们都是朋友啊。”
田茵自嘲地说:“对,我们都是朋友。”
门突然开了,一个个子不高的年轻人走进来了。
年轻人看到我,没有搭理,向田茵叫道:“田茵。”
年轻人的声音是胆怯的,也是亲切的。
田茵一本正经地对我说:“这是黄朋。大学毕业生,正在等待分配工作。黄朋,你认识冯凯盈吗?”
黄朋说:“在你们理疗室见过。”
我说:“我怎么没有见过你呀?”
黄朋脸色沉了沉,没说话。
田茵讥讽道:“你眼睛长在脑门心了,怎么能看到黄朋这个还没有工作的人。”
我说道:“我一介平民,谁都能看得起。”
田茵笑着说:“谁都能看得起?笑话。谈恋爱都是一步一个台阶往上蹿。这叫有本事人,有本事人就傲气。”
田茵的话是有内涵的。她的父亲原来当过县上的局长。常宁的父亲是副县长。我谈恋爱是在看门第往上蹿。其实,我和常宁的接触并不多。我刚刚走上新的工作岗位,还没有站稳脚,哪敢对常宁有非分之想。就是这个田茵,我也没有刻意向她靠近。有人追田茵来了,我该退开了。
我说:“你们坐吧,我走了。”
我说罢,就站起走了。
田茵假声假气地说:“你再来转啊。”
我出了大门,向舞厅走去。可是走了几步,又掉过头,回到了武装部。我这才明白,田茵又有人追求了。今天黑夜,田茵本来是在等那个叫黄朋的大学生,田静却把我留下了。
田茵有人追求,我并不难受忌妒。以前,我每爱一个女子,都是日思夜想,爱得要死要活,虽不便表达,可是时时刻刻渴望着相聚在一起。可是,这个田茵,我们相处的时间不短了,可我一直没有找到感觉。我只是寂寞无聊了,才想和她跳跳舞,散散步,说说话。是我爱过几个女人后将激情耗尽了?还是田茵不值得我爱?我说不清楚。
十四
回来了,回家,离家,来来去去,不知有多少次了,唯有这一次,我是坐着吉普车回来的。那时候,能坐着小车回家的人没几人。吉普车停在乡政府的硷畔上,我下了车。单位上还有人等着要用车,司机要赶回去,我一下车,他就开着车走了。那些熟悉的人,都在客气地和我打招呼。一年前,他们看我的目光是嘲弄的、冰冷的。小卖部里的陈怀文,若有所思地盯着我。他发现我也在看他时,急忙扭过了头。对于这个曾经尖刻挖苦过我的人,有人建议我狠狠地羞辱一番他,我没有。很多场合见到他,我都一言不发。话不投机半句多,我不愿意虚假地和他说客套话,显示自己的胸怀,我也不能奚落他。这就是冯凯盈。
荣归故里,衣锦还乡。那些略通文墨的村人,见了我,这么说。有时,我认为他们是在开玩笑。但他们的口吻,不乏奉承的意思。
我在沙坡上见了很多人,就是没有看到王保忠。我问王保忠哪里去了。王建林告诉我,王保忠到大漠给一家单位照看门房去了。
正军笑着说:“你到县上工作了,人家王保忠都到地区工作了,比你还升得快。”
大家都笑了,可是我笑不起来。此次回来,我非常想见到王保忠,哪怕和这个在我身处逆境时能瞧得起我的人说几句话都行。可是,我再没有在沙坡上看到过他的面容。
有些人见了我,问:“你是坐着小车回来的?真牛气!”
其实,我并不牛气。我觉得,我还是我,没有丝毫的成就感。
那天回到家里,父亲看到我,舒心地笑了,然后,他又故意望了望我的身后,问道:
“又你一个人回来?”
我明白,这是父亲在向我施压,逼我早点结婚成家。我笑笑,没有说话。
父亲喜欢抽烟,却很少买纸烟。他抽老旱烟,有时,也买些水烟,还买少量的卷烟。我给父亲买了两条纸烟,两条卷烟,还买了一条水烟。父亲看到这些烟,不高兴地说:
“挣两个钱,都让你瞎糟蹋了。”
我说:“这些烟不值多少钱。”
我把每种烟的烟价都说了,故意把烟价说得很低。这几年,我只要给父亲买烟,就会把烟价说得很低。
父亲拿起烟,仔细打量了一番,说:“挣钱容易攒钱难。”
我说:“你都这么大的岁数了,爱吃甚就吃甚吧。”
“你还没有成家立业啊。”父亲说,他时时处处在为我着想。
我拿起一条卷烟,撕开了。
父亲急忙伸手抢过了卷烟,大声说道:“不要往开撕拆了。”
晚上,父亲说:“我秋天到你们武装部来,你们的部长的婆姨,问我你为甚不成亲。我说:没人能看得上啊。那个女人说,看上你的女人多着哩,她常见有女人来武装部找你。这是不是真的?”
我笑着说:“女人找找我,也并不等于看上了我。眼下我还没有谈恋爱。要是我有了对象,我会提前给你打招呼的。不会突然就给你引回来。”
父亲没再说什么。父亲很少劝我做这做那,不管说什么,他都是点到为止。
十五
正月初五,我回到了小城。
回家过年前,我和田茵在一起跳舞时,田茵说去父母工作的省城不方便,她和田静一起在小城过年。她还问我在什么地方过年。我回到小城后,却没有去找田茵。
正月十五刚过,部长和妻子、女儿回到了武装部,可王军没有回来。我问部长王军怎么没有回来,部长说:
“我们那里到处是军军的战友和同学,正月他就不过来了。哪里热闹他往哪里跑。”
部长是很疼爱他的儿子的。尽管儿子不在身边,他说到儿子的口气,也是爱惜的。
王军没有回来,我一个人又不愿意去田茵家里。我和田茵的联系中断了。
一个正月,我没有走出过武装部大院,整天埋头搞小说创作。
我给《大漠风》杂志投了一篇小说稿,退回来了。编辑写信说稿子字迹不清,让我重新抄写一遍,再寄去。
这时,我想起了田茵。田茵的钢笔字工整好看,而且我的字迹她能认得,是给我抄誊稿子的最佳人选。可是,我与她疏远了,她还会给我抄誊稿子吗?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上了田茵的家。
白天田茵要在医院里上班,我怕医院的人说闲话,没有去医院找田茵,晚上,我去了田茵的家里。
我走进田茵家的门槛时,看到那个黄朋和田茵紧挨着坐在沙发上,共同看着一本书。我先前敲门时,田茵说进来。我走进去时,他俩并没有分开来。看来,他们已不忌讳人家看见紧挨着坐在一起。
尽管我和田茵的交往少了,可这一幕我并不乐意看到。我想,正月我留下的空子,让黄朋这小子钻了。
田茵客气地对我说:“坐呀。”
我说:“不坐了。我有篇稿子,要急着用,你能不能帮我抄誊一遍?”
田茵痛快地说:“没问题。什么时间要?”
我说:“一万多字。得你一两天的时间。”
田茵问:“我抄好了,是你来取还是我给你送过去?”
我说:“我来取。你们在吧,我走了。”
田茵站起来了,问道:“不坐一会儿了?”
我笑着摇了摇头。
过了四天的早上,我才去田茵家取稿子。这是个星期天,田茵不上班。
田茵问:“我前两天就把稿子抄誊好了,你怎么才来取?”
我说:“你在上班呀。”
田茵质问道:“我晚上也在上班?”
我笑笑,没说话。
田茵不高兴地说:“皮笑肉不笑。我明白你的意思。不来就不来。”
我淡淡地问:“稿子呢?”
我一脸淡漠的神色,并且表现出一刻都不想多待的样子。
田茵的脸色突然青了。
田茵真正生气的时候,不吵不闹,但脸色会发青。以前,每当我遇到她脸色发青时,我都会说几句哄人的笑话。今天,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不过,我坐下了。我这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态度,伤了田茵的自尊心。我不应该惹田茵伤心。我们曾经是朋友,她为我抄誊过稿子,她陪我跳过舞,她陪我散过步。现在,我们也没有断交。以后我们不管走到哪里,都应保留曾有的友谊。
田茵平静了,问道:“小王怎么也不见了?”
我老老实实地说:“小王在他家的县城里,没回来。你妹妹呢?”
田茵说:“正月初五就走了,去找男朋友了。”
我说:“这一正月就你一人守在这个家里?”我还想以奚落的口气说:早知你一个人守在家里,我就过来陪你了。这样的话我以前不曾说过,现在更不能说了。
田茵说:“有时黄朋过来陪陪我。”
我故作可怜兮兮地说:“你还有个黄朋在陪。我哪,一个人在办公室待了一个月。”
田茵问:“你连街道都没有上过?我还上过几次街,看过秧歌。我想,你和小王都爱热闹,在街上能遇到你们的,可是,我一直没有看到过你们的影子。原来一个躲起来写小说,一个没回来。有你和小王和我们一起跳舞散步,这日子就好过多了。”田茵最后的口气是感慨的。
我说:“小王快回来了,小王回来咱再玩个痛快吧。”
十六
三月初,王军才回来了。王军回来的第一个晚上,就对我说:
“咱们找田家姐妹去跳舞。”
我说我有事,然后就出去了。我在街上游荡了大半天,才回到了武装部。
王军正哼着歌洗脚,准备上床睡觉。
王军问:“你怎么才回来?是不是真的和县长的女儿谈上了?”
我说:“你常跟我在一起,我跟谁恋爱了,你能看不出来?”
王军洗罢脚,站起来,端起脸盆出去倒水了。王军返回来,说:
“能睡了。”
我没有洗脚,就上了床。
王军睡下来,说:“我今天到了田茵家,见田茵和一个小个子后生坐在一起。那是田茵的什么人?”
我说:“男友呗。”
王军说:“怪不得你不想去田茵家了。你们是谁把谁甩了?”
我说:“我不晓得。两人自自然然地就不那么亲近了。”
王军问:“你心里不难受吗?”
我说:“有点不好受,不过也不怎么强烈。”
王军说:“那个小后生,我看不太出色。我提议去跳舞,田茵就说好啊。然后我们两人就走了,把那个小后生晾在了一边。田茵临出门时,还对那个小后生说:‘你也能回去了。’自己的女朋友,怎么能让别的男人引走了。放给我,那才不行呢。”
我没有吭声。
王军见我没有吭声,说睡吧。
我按下了电灯开关。
夜深了,王军已进入梦乡,不时发出一阵轻轻的笑声。我却难以入睡。我在回想着自己怎么和田茵认识的,那个时间田茵说过什么亲热的话,那个时间我表白过什么。然而,思索过去的交往过程,我竟然没有发现我们明显的深爱的细节。我从来都没有说过一句爱慕的语言,哪怕是含蓄的爱情的语调。
第二天,王军又去找田茵去了。王军说,他最爱和田静一起跳舞,他找田茵,也是为了看田静回来了没有。一个星期后,王军回来告诉我:
“田茵终于忍不住,问我你做什么去了,怎么不见你的面。我是故意不在她面前说你的,看她有什么反应。她还是忍不住,说到了你。”
我说:“没关系。”
王军问:“你下决心和她分手了?”
我说:“我们根本就没有牵手。”
王军说:“你说这话我不信。我以前见你们亲亲热热的一起跳舞,真觉得你们已爱得很深了。”
我不能再说什么。
过了一段时间,田静回来了,可是,王军认识了一个漂亮的女孩,整天想着那个女孩,与田家两姐妹的交往也少了。
有一天,我到体育场散步,意外地看到了陈月芳。
陈月芳出来,往往不是和田茵相伴出行,就是和田静相跟在一起。今天她却孑然一身。不过,陈月芳的兴致却非常高。她看到我,乐哈哈地和我打招呼。
我问:“怎么,田静没和你在一起散步?”
陈月芳惊讶地问:“你还不晓得?”
我问:“不晓得甚?”
陈月芳说:“田静正在忙着办调动手续。”
我吃了一惊,问道:“这么快?”
陈月芳说:“也不快。他父亲为她们姐妹活动好长时间了。他父亲去外地工作,也就是为了把她姐妹俩带出去。他父亲是个外地人,不愿让她们姐妹俩在我们这里工作一辈子。你动作太慢了,要不,田茵也不会调走。”
我笑着说:“其实,我就没有搞过甚动作。”
陈月芳说:“我看出田茵对你不错,原以为你们两个会走在一起的,没想到,田茵最后和黄朋好上了。你晓得黄朋是怎么和田茵认识的?”
我说:“不晓得。”
陈月芳笑嘻嘻地说:“你这人心真粗。我给你说,黄朋的舅舅就在我们医院工作。黄朋的舅舅介绍黄朋和田茵认识,就是有目的的。今年正月,我和田茵一起在黄朋的舅舅家吃过几顿饭。你记得有天黑夜你去找田茵,田茵不在,田静也没说田茵那天黑夜到哪里去了。其实,那天晚上黄朋的舅舅请我和田茵在他们家吃饭。第二天你到我医务室来了,我还暗示过又有人向田茵靠近了,可你没有放在心上。”
我笑着说:“你还有哪些内部消息,多给我暴露一些。”
陈月芳说:“田静不喜欢那个黄朋,尽管她一直认为你和田茵不合适处对象,可她还在给你们创造机会。”
我想起了,那一天的夜晚,田静自己和王军去跳舞,却硬要我留下来陪田茵,结果,黄朋第一次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伤感地说:“我不可能成为田静的姐夫。”
陈月芳嘲笑着说:“看看看,终于还是伤起心了。”
我无奈地撑了撑手臂。
陈月芳说:“你伤心了,我就不跟你说这些事了。”
陈月芳接着又说:“我顺便给你说一声吧,我订婚了,马上结婚,到时请你们喝喜酒。”
我有些惊讶,还没听说过陈月芳谈过恋爱,怎么就订婚了?
我说:“你们的动作怎么都这么快?”
陈月芳说:“我们是通过人介绍认识的,各方面还行,就订婚了。不像你一样,总要有浪漫的过程。”
我问:“你的对象在甚地方?”
陈月芳说:“在大漠工作。”
我问:“那说明你也要走了?”
陈月芳说:“是的。”
陈月芳这话说得有些得意。我想,陈月芳找到了一个如意的郎君。一个精致的女人,不会随意嫁一个男人的。
陈月芳最后说:“你的节奏太慢了。老大不小的,不能再慢了。”
陈月芳很快就办了喜事,我和田静、田茵、王军都应邀参加了陈月芳的婚宴。不久田静调到父亲工作的城市了,田茵也正在办理调动手续。同时,田茵请我们吃了一顿饭,并且请我们几个好朋友一起照了相。饭局中有黄朋,相片中有黄朋,可是,田茵始终没有告诉我,她和黄朋是什么关系。
田茵调走的第二年,又回到了小城。我是在街道上遇到田茵的,她身边跟着女同伴。我邀请她到武装部坐一坐,她痛快地说行。她和她的同伴在我办公室坐了一个多小时。她说她和黄朋结婚了,黄朋毕业后分配在了小城的中学,她和黄朋回来给黄朋办理调动手续。她感慨地说,为了黄朋的调动,有一个月,虽然是寒冷的冬天,可她二十八次到总公司里找一把手。她说的总公司是一家大型的国有企业。她就在那家公司的医疗所上班。
田茵问:“你跟小王还有联系吗?”
我说:“你们走后不久,他也分配了工作,他就回他们县上上班去了。他父母遇星期天都回老家,所以他不来我们这里了。”
田茵说:“今年他还到我们那里来过,在我们家住了几天。”
我有些惊讶:“他怎么能找到你们的工作单位?我都不晓得你在哪个单位上班。”
田茵笑着说:“你不上心,怎么能晓得?按说,咱们的关系比小王近,可小王记着我们,专程来看过我们。你呢?你总是一副不尊重别人的样子。”
我笑道:“尊重了你一回,你还溜走了。”
她笑着说:“就你这种态度,在你身边溜走的女人肯定不会少。你现在身边不缺女人吧?”
我一本正经地说:“你们走了,我身边就缺女人了。”
我们三人同时笑了。
十七
陈月芳走了,田静走了,田茵走了,王军走了,接下来,我也离开了小城。
我在武装部工作了四年后,主动离开了。多年以后,我突然发觉,命运总会安排我,补齐我在人生道路上的缺憾。比如我在云雾山的时候,期盼着有一天也能在县城上班,后来遭遇过波折后,进城工作了。比如,我曾走进了军营,却没能如期服役,我又在主管兵役工作的军事部门工作了四年,也算补齐了未服满的兵役时间。我曾经希望到县文化馆当一名创作干部,这个夙愿也实现了。
一九九四年的春天,县政府专门给我下达了一个转正的名额,在武装部转正,调到县文化馆工作。我可以选择留在武装部,领导也把这个意思流露出来了。有些人也说,武装部是县上的大机关,有前景,劝我留下来,可是我却选择了去文化馆工作。年前我结了婚,妻子在外县的国有企业工作,生儿育女就是眼前的事情。我要对家庭负责。文化馆是个相对自由的单位,我可以不正常上班,兼顾家庭事务。从一九九四年开始,我虽然名义上在佳平县文化馆工作,可没有在文化馆上过几天班。事实上从一九九四年开始,我就离开了小城。最后,我调离了小城。
离开武装部,离开小城,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没有太大的遗憾。可是,不舍的情绪,依然在心中涌起。在武装的那些年里,我和部长的儿子一起出去跳舞,一起唱歌,一起找女朋友。四年最宝贵的青春年华,就是在武装部的大院消费的。那些青春的故事,终成我最美好的回忆。部长的儿子,那个王军,远没有我幸运,能活到回忆青春往事的年龄。他不到三十岁,就遭遇意外而罹难了。
十八
二〇一二年的一个春天的傍晚,与以往的出行一样,我拖着行李箱,走进熟悉却没有任何感受的小火车站。我随大溜进站,剪票,然后上了火车。火车过道上到处堆放着行李,有些旅客看到自己的行李有碍行人行走,会主动挪动一下,有些旅客无动于衷,任由行李霸占着过道。我好不容易挤到了自己的铺位边,正准备往行李架上摆放行李箱时,手机铃声响了。我手忙脚乱地接通了手机。
“喂,你猜我是谁?”
不用猜,这是刻在青春年华上的声音,永远抹不掉的。我们同在大漠市工作,但来往甚少,三五年还见不上一面。最近的一次见面,还是在三年前。那时她告诉我:
“田茵问过我,说:‘目前黄朋是个大学生,冯凯盈还是个临时工。选择冯凯盈,冯凯盈目前的条件不如黄朋。要是我选择了黄朋,以后冯凯盈成了路遥,我就后悔死了。’”
我乐哈哈地说:“那你为甚不早说?你早说了,我好好努力,成了一个像路遥一样的著名作家,让她后悔一辈子。”
她说:“路遥累死了。你不出名也罢,只要活着就好了。”
我说:“你们女人真是太过实际了。我还没有向田茵求过爱,田茵就谈婚论嫁开始比对她身边的男人了。”
她说:“这是田茵的风格。”
直至此时,我才明白,田茵认识黄朋后,一只脚踩两只船。而我却早早地疏远了田茵,使那个穷追不舍田茵的黄朋,有了更多的机会与田茵相处在一起。
那次见过面后,我再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不过,只要手机没问题,她的声音,我任何时候一听就能听出来。
“陈月芳。”我肯定地说。
陈月芳笑嘻嘻地说:“有一个人想见你,你在什么地方?”
她说的想见我的人,无疑就是田茵。她来大漠了?
陈月芳没等我回答,又说:“我们正坐在饭店里。你赶快过来吧。”
“我在火车上,火车马上就要启动了。”我说。
陈月芳说:“那你跟她说吧,她就在我身边。”
陈月芳说着把手机交给了田茵。
“喂。”田茵首先“喂”了一声。
声音还是那么清脆,还有丝丝铜质的韵味。这是我曾经钟情的声音,是深深刻在青春年华上的声音。这声音陪伴我在小城里度过了快乐而浪漫的一年多的时间,然后分别,数十年不见踪影,不闻其声。没有怨恨,没有纠结,原有的友谊,也不复存在了。多少年来,这两个曾经密切相交的异性朋友,竟然如同一页没有内容的书纸,被我轻轻地翻过去了,不再正视一眼。可是,她俩还记着我,这让我感动,也让我感到羞愧。我忘不了偶像周老师,还津津乐道地向同学们说起我喜欢过的女同学,可是,这两个深交远远超过了女同学的异性朋友,竟然被我轻轻松松地在记忆中抹去了。一声熟悉的声音,将我带回了那段小城生活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