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十月长篇小说

第五章 女人

作者:刘 诗 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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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有幸完成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性事的男人而言,雪光耀眼的早晨像鲜花一样绽放,那恣意喷射的灿烂正在不为人知地摧毁世人炮制的某些板结的逻辑。当时,顺哥走出谷草堆,走到白雪覆盖的禾场中央,抬眼远望,以一泡长尿嘘嘘地亲吻白净的世界,深刻体会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快意。从此,顺哥确认了自己有生以来的最佳抒情方式:独自站立在无人的旷野,面朝平原的大千,掏出那根健硕的东西,长长地嘘出一泡尿来。虽然这样的经历和癖好使他一生都做不成形而下的雕章绅士,但那一刻,他真实地觉得人是可以雄伟的。

天地间最大的妙意原来是人本身呢!

一晃春天来了,万物苏生。由红旗大队通往五星区街上的公路两旁,返绿的杨树宛如少妇的腰肢,不知因了哪儿来的风而摇曳;左右田野里麦苗青青,无际地延展而荡漾;那些零星的坡坎上今年也没有空闲,早已开出一片一片的油菜花,黄灿灿地缀在麦浪的边缘,让金黄把青翠浸染得溢出淡蓝的光晕。蝴蝶在路边飞,鸟儿从天空划过。空气中汇聚了许多香气,仿佛四面都有消息传来。

大清早,顺哥去五星区街上买好了布头、线卷、按扣、挂扣、松紧带等材料,还不到吃午饭的时辰,已背着鼓圆的蛇皮袋,一歪一颠地往回赶。秋收说这几天卫生院忙,没空来陪他,让他忍忍。他禁不住笑了一下。清风隐约吹拂,他感到田野的香气不单是往鼻子上灌,而且钻进了衣服里,在周身奔跑和摩挲。他禁不住四下环顾,看见了道边的一片菜花地,所有的花都朝着他欢笑呢。他便在路边歇下蛇皮袋,以伟岸的姿态走进这片菜花地,端正地站立,一面仰起头来傲然巡视,一面操作裤裆,待嘘声串响,吹起轻快的口哨。

突然,身后发出一串当当当的铃声,让顺哥一颤,尿线猛地跳荡,就赶紧刹闸。掉头去看,原来是前年“私分公粮”被县里抓走的大队党支书李四六!李四六单手扶着自行车,那张老式锨板脸在监狱里蓄白了许多,正纹理清晰地微笑着。顺哥的“雄伟”给惊飞了,连忙揪着裆口颠过去,由于慌张,竟然问了一句过于省略的话:您郎怎么提前回来了?李四六回道:狗日的,我坐牢是应该的呀?顺哥马上改口赔礼,李四六笑笑,说你们十一队的黄二五队长过两天也会放出来的。

顺哥就歪在李四六面前,一个劲地欢迎李四六回来继续领导红旗大队人民干社会主义。李四六说,那是当然,不让老子当大队党支书,老子还不回来哩!顺哥尚不习惯在领导面前点头哈腰,连说:那好那好,今后您郎有么事,只管吩咐。李四六伸出食指朝顺哥甩甩:嗯,老子就欣赏你,前年要不是你唆使几个老婆子煽风点火,老子还干不了那一票。顺哥心里一虚,即刻道歉:对不起党支书,都怪我让您郎吃了大亏。李四六却摆手:怪你什么,上边发了话——那不叫“私分公粮”,叫“开仓救命”!顺哥连忙又赞扬上级英明。

说话间,李四六目光一定,朝歇在路边的蛇皮袋挑挑下巴:那是什么?顺哥发现党支书神色严峻,跟过去发现阶级斗争新动向时一样警惕,心想尽管眼下的社会主义允许一条腿走资本主义,也不宜过于嚣张,好比老公不应该当着外人日自己的老婆一样,免得刺激了别人,就笑着撒谎:这个呀,是一件旧袄子,我家家爹爹(音,外公)死球了,拿回去给我大穿的。李四六哦了一声,这才指着顺哥的裤裆笑道:走吧,坐我的车,快回去换条裤子。

顺哥低头看看,裤裆下湿了一片,连忙去捡起蛇皮袋。

没过几天,官复原职的李四六来到红旗十一队队屋的禾场上,着小队长黄二五叫来顺哥,当面安排顺哥为红旗大队各小队刷标语。李四六说,这不单是给你提供一个福利性的工作,也是对你在政治和书法两方面的高度信任。顺哥手头正压着开春后涌来的缝纫活,心里十分后悔那天见着李四六时口是心非,可毕竟心非而口是了,现在不仅得满口应承,还应当为领导的厚爱表示感激。标语内容是“抓纲治国、以粮为纲”。顺哥说这个标语蛮好。李四六说,本来“抓纲治国”后面是“纲举目张”,但老子觉得“以粮为纲”更符合实际,反正都是上边的话。顺哥心知刷标语的工程十分浩大,鼓起勇气说:李支书,几年前您郎让我刷的“抓革命、促生产”还没有完全褪色,如果由我先擦掉旧标语再刷新标语,怕是要费很长时间,不利于及时传达党的精神,我建议您郎吩咐各生产队自己动手把墙上搞干净,也让他们对这次的标语引起重视。李四六是乡村狐狸,听得出顺哥是跟他讲价钱,不由皱起眉头看顺哥:你的意思是不洗锅,只炒菜?顺哥心中有自己的“纲”,而且已然“雄伟”过,就以微笑毫不退让地与李四六对峙,李四六很不习惯地一笑:好吧,照你的办。

不日,顺哥跟从前一样,左手石灰桶右手扫帚笔,一歪一颠地去刷标语

顺哥白天刷标语,晚上赶缝纫活,又忙又累。三天后,秋收来了,说这样怎么行呢。顺哥说这是政治,不行也得行,就涎皮赖脸要那个一盘,秋收挡住顺哥,骂他不要命了。顺哥伸手在秋收身上忙活着,秋收说从明天起,我陪你去刷标语。顺哥问你不上班啦?秋收说我早就不想在这个破卫生院干了。顺哥却笑:这又不是栽秧割麦,你就是陪着我,你那一手字也不能帮我刷标语,还不是我一个人刷。秋收说:我帮你搅石灰水呀。顺哥直摆手:这个更没必要,我自己搅石灰水还可以换个姿势歇口气。秋收急了:要不,你干脆装病待在家里!顺哥越发不同意,因为病总得好,好了还得去刷;何况,他也觉得“以粮为纲”耽误不起。当晚,秋收去妈爹床上过夜,妈爹表扬秋收“懂事”。

第二天大清早,秋收去了一趟五星中学。她找到当年她和顺哥的语文老师,自称受周大顺同学之托,请老师帮忙刷标语,每天付五块钱劳酬;老师记得顺哥,答应下来,但不肯要钱,说我一个月工资才四十六块,每天拿这么多钱那不是犯错误?秋收就让一步,说您先去帮忙吧,钱的事再说。然后就带老师到了顺哥刷标语的现场。顺哥把秋收拉到旁边去,嗔怪道:看你,怎么让老师也搭上了!秋收用账面道理劝解:你在家做一天裁缝,少说可赚二十五块,即使付给老师五块,还有二十块的收益哩。顺哥摇头,说这不成了雇工剥削?秋收说我们是为社会主义雇工呀。两人还在争论,老师已拿起扫帚笔刷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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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纲治国、以粮为纲”八个大字白光四射,红旗大队到处洋溢着石灰气息。夏天,黄二五去大队部开过会,一路小跑回来,直奔顺哥家,气呼呼地喊:大顺,好消息好消息,李支书让你去大队报到!顺哥从南拖宅颠到堂屋来,问报到做什么?黄二五说当大队会计呀!又眨眼笑笑:我可从来没在大队长面前提你做缝纫的事咧。但黄二五还在看老黄历,不知道顺哥听了这个好消息,比几年前抓他去蹲号子还惊慌。顺哥暂且弄出一脸激动的痴笑,故作诚惶诚恐地说:太感谢党支书和二五叔了,就怕这个这个,我的水平不够,又不灵光,这个这个,可能做不好,也做不长久。黄二五便高瞻远瞩地教导:大顺啊,你搞反了——大队会计是公干,只要李支书喜欢你,哪有做不长久的?倒是你那个地下缝纫加工靠不住,哪天都可能拿一把剪子来,咔嚓一声,把这个资本主义尾巴剪掉!顺哥听得屁股沟上瑟缩一下,但想到那条看不见的“尾巴”让自己喝惯了蛋花汤,嘴上就咂巴:这个呀,二五叔,你让我先想想。黄二五无奈地摇头,扫兴而去。

这回顺哥得跟秋收好好商量对策了。两人经过合计,先兵分两路:顺哥在家赶制一件褂子;秋收去五星街上买礼品。等到天黑,第一仗打黄二五。顺哥将一个纸包夹在腋下,从湾子后面的小道上绕进黄队长的家;堂屋里灯光昏暗,黄队长病恹恹的老婆像幽灵一样坐在方桌边,顺哥把纸包塞到她手里,说婶娘,我是大顺,这是给二五叔做的一件夏天穿的的确良褂子。黄队长老婆就尖着嗓门客套,黄二五从里屋来,问:想好了?顺哥说:想好了,不当这个大队会计,就在十一队接受二五叔的照顾。黄二五一时沉默,顺哥说:大队长那里我去交代。

接着,顺哥和秋收一起出门打第二仗。“炮弹”由秋收拎在手上,一只网袋装着两瓶梨子罐头。党支书李四六家住九队,到了九队湾子口,顺哥接过网袋,让秋收原地等他。半圆的月亮悬在天上,秋收看着顺哥在月光中一歪一颠地消逝在湾子里。顺哥上了支书家的台坡,站在关闭的大门口深吸一口气,举手敲门。大门嘎吱一声打开,开门的女人手里端着一盏煤油灯;顺哥大幅跨过门槛,扇熄油灯的火苗,随之扑通一声倒下。里屋传出李四六的喝问:怎么了?就冲出来,划燃火柴点灯。灯光下,只见顺哥仰在地上,一手高高举起装有两瓶罐头的网袋,虽然疼痛得咬牙皱眉,脸上却幸福地笑着——就像样板戏里英勇赴死的革命者。李四六惊呼:大顺你没伤着吧?跨过去搂住顺哥,但试了几下,怎么也挪不动。顺哥说:李支书,您郎先把东西拿着,我自己来。李四六接过网袋,顺哥转身两手着地,弓着屁股爬到门边,扶了门框一把一把地把身子拉起来。李四六已被感动,抖着手里的两瓶罐头责备道:你看你,讲这个礼行做什么?以后好好工作就是了。但顺哥没接应,讪讪笑着,说:李支书,是这样的,今天我来,一是谢谢您郎的关怀,二是向您郎说明情况——这个这个,我下学十多年,过去的一点文化都丢了,怕是担当不了大队会计的重任;而且,您郎看我这个样子,自己不方便事小,但不能折了您郎的人呀;我就待在十一队,您郎方便时吩咐黄二五队长给点照顾!李四六听了,竟是哈哈大笑,笑完后说:你没文化谁有文化?整个红旗大队我就看得起三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刘半文,一个是别龅牙;刘半文走了,别龅牙的老子是造反派不好用;至于方不方便、折不折人,让你做大队会计,就是要照顾你,就是体现社会主义优越性,社会主义不折人!顺哥感到李四六党支书太强大,恐怕一时搞不定,便退一步央求:请您郎千万再考虑考虑吧。一边扶了门框,单腿跳出门槛。李四六急忙朝着顺哥背后喊:哎,你也再考虑考虑嘛!

顺哥在村口跟秋收碰了头,秋收问怎样,顺哥说看来苦肉计小了不顶用。

于是采取下一招:摔伤右腿,住院治疗。当晚就直奔五星区卫生院,在一个医生朋友的配合下上演诈伤。一连几天,顺哥躺在医院病床上,跷着打了石膏绷带的右腿。但诈伤是有代价的,除了住院费,缝纫活的损失更大,顺哥则叹息在医院里把爱情的事也耽误了。秋收就开导,说八年抗战,中国的牺牲多大啊。终于,党支书李四六亲自来卫生院看望顺哥了。顺哥闭目仰躺,不停地呻吟。李四六站在病床前,结果什么话都说不上,只好难过地离去。秋收出门见党支书走远,回来对顺哥说:看样子差不多了。顺哥连忙摆手:不,还得磨,磨到大队会计有人顶上了再说。两人就嘻哈地笑,在病房里做一些性侵犯的打闹

几天后,三美来卫生院报告,红旗大队的会计有人当上了,是“造反派”老别的儿子别龅牙。顺哥为别龅牙的运气一诧,毕竟高兴,马上吩咐收拾东西出院。

但顺哥还得为自己的戏结一个尾。当晚,他佯装不知,带上一盒高级饼干,去向党支书李四六“报到”。李四六在自家堂屋里接待了顺哥。两人隔着方桌相向而坐,饼干盒兀立于桌上,半遮彼此。起初,都说寒暄的话,说得过多,干巴巴地笑。顺哥且不急,一心等着讨对方的一个歉疚。后来,李四六不得不沮丧地点题:这个,上次你来我家,摔伤了,你看,这大队会计也不能老空缺着,只好暂时让龅牙齿接了。顺哥假装恍然失落地哦一声,显出尴尬的笑:没事,我本来就怕折您郎的人呢。李四六以为顺哥的话外有音,锨板脸上躲躲闪闪,难过地解释:你知道的,龅牙父子俩我并不喜欢,但搞工作嘛,也得放下个人情绪…而且,老别倒了灶,从学习班出来后又打回原籍,去木工厂当锯工,蔫不拉唧的;他来我家为儿子说情,一把鼻涕一把泪…老别那些年像疯狗咬了不少人,但仔细想,他也是响应上边,他揪斗的那些人,也不见得人人屁股都干净…老别虽然闹得凶,其实没有弄出血案,有时也通人情,他跟跛区长既有斗争也有团结。顺哥听到这儿,朝目脸上使劲搓一把,对李四六说:李支书,您郎不说了,我理解。李四六的脸上略有起色,就点头说:好的,这回是我对不住你,以后吧!顺哥也说:还是那句话,您郎今后有事只管吩咐,我一定尽力而为;如果我有困难和麻烦,您郎就像我的长辈,我会找您郎的,您郎关心我的机会多哩。这样,顺哥就篡改了原先的话,在“只管吩咐”后面加上“尽力而为”,留有余地;并且还为“困难和麻烦”埋下了伏笔。

3

顺哥的“地下”缝纫活又回到了正常:揽活的揽活,裁缝的裁缝,收鸡蛋的收鸡蛋,但凡主动上门送活的都去屋山头敲窗户。顺哥把秋收、叶春梅和妈爹召集到南拖宅开会,做出两项决定:一、调整加工收费方式和价格,各类衣物在原价基础上必须有最低的现金支付——胸兜每件六毛、胸罩每件一块(卖成品每件三块)、褂子每件一块二、裤子每件一块、棉袄每件两块二、棉裤每件两块…鸡蛋最多只能充抵一半。二、调整跑腿费,取消两毛、三毛的提成办法,一律按揽活业务的总额计提百分之二十;同时对揽活区域进行分配,秋收负责五星区街上和自家所在的村子,五星区其他所有生产队为叶春梅的阵地,如果两个区域内有自动上门的业务,分别记入各人的名下,按百分之三十计提前期“耕种”费。对于第一项决定,大家都说好,省得收了太多鸡蛋还要再搞资本主义的贩卖。第二项决定秋收和叶春梅难以接受,说这样计算把我们都算成了外人,而且跑腿费提得也太多。秋收冲顺哥嘟哝:我是你什么人?顺哥先对叶春梅讲公理:亲兄弟明算账,兄弟才做得长久。再回应秋收:你是我的人,跑腿费是你的零花钱嘛。一切就定了。会后,顺哥去五星区街上又扛回一台缝纫机,搁在三美房里,让三美白天出工,晚上学缝纫。

但顺哥是一只鸵鸟,那屁股越撅越高,越来越打眼,终于惹了是非。起初,人们单是羡慕,顶多感叹假如自己是个跛子就好了。渐渐地,有人的“屁股”跟着动弹起来。到一九七八年春天,红旗大队和五星区到处都露出“屁股”来:三队的憨驼子养了五十只麻鸭,四队的劁猪佬买回七头猪仔,五队的缺嘴婆孵出一百零八只小鸡,六队的别家嫂子每天夜里纺线织布,七队的队长干脆带人把一块低洼田挖成了鱼塘…五星区街上更加活跃,有张聋子大肆贩鱼,马“回回”上街甩拉面,眨巴眼摆摊挑鸡眼,垮涎宝租屋开小炒馆,塌鼻子带班子打家具…街上和各村最多的“屁股”自然是做缝纫的,供销社已卖出一百二十三台缝纫机,其中一台是“造反派”老别扛走的,老别回木工厂后脸上挂不住,决定买台缝纫机在家里踩…而问题不是这些“屁股”多么丑陋,是这些丑陋的“屁股”下面有一个公开的秘密:只要“屁股”撅几下,总比工分或工资来得快、挣得多!秘密的力量是无穷的。农田和车间每天都吹着小道消息的阴风,奇谈怪论多起来,打哈欠的多起来,不遵守劳动纪律的多起来…广大干部群众再一次深刻认识到:“屁股”下的那个秘密多么反动啊!

区里紧急召开了大队党支书会议。根据当时舆论的风向,会议没有采用割尾巴的说法,而是以消除社会不良影响、维护工农业生产正常进行为主题。主席台上有人说了一句粗话:屁股下的秘密就是鸡巴,你不割掉它,它总是要翘起来的。大家都笑。跛区长也笑,但笑着摆摆手,说割掉也不对,人还要繁衍后代,还得有点乐趣的嘛。他的意见是“抓纲治国按屁股”。红旗大队党支书李四六举手发言说:我建议把“按”字改为“拍”。跛区长又笑:拍可以,不要把别人的东西拍残了!

这样,顺哥就待在南拖宅,时刻竖着耳朵听候窗外“拍屁股”的动静。

还好,虽然各地的“屁股”几乎都是顺哥引发的,而“拍屁股”的行动依旧没有拍到顺哥头上。叶春梅从民兵连长口里得到的情报是:李四六讲了,红旗大队要做社会主义的红旗大队,必须跟老子“以粮为纲”,全力以赴种田打粮;那些搞副业弄杂活的,老子不说你是资本主义的尾巴,但你只要一动,老子即使不剁你,也要拍得你疼、拍得你叫爹喊娘、拍得你流脓滴血…你说你搞了这些,哪里还有心情和精力搞集体生产?你赚了点小钱就在社员们面前发泡,影响极坏,你泡个么逼泡,再泡也是个资本主义的狗鸡巴嘛!今后,无论是憨驼缺嘴聋子还是垮涎宝塌鼻子眨巴眼,无论是劁猪的挑鸡眼的甩拉面的还是木匠瓦匠裁缝,只要手脚两全的,一律跟老子下田劳动,没有大队的批准,一桩杂活都不能搞!全大队只有像周大顺同志这样的残疾人可以放开,这是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别的人想搞可以,用别连长的话说,你先把你的腿子弄残,弄残了再来向老子申请!叶春梅说,有一点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把搞副业和杂活的说成是屁股?秋收说:社会主义是脸,那些不就是屁股呀!三个人都呵呵地笑。

而且,“拍屁股”行动反而还帮到了顺哥。因为“拍屁股”,所有全乎人的“屁股”一律翘不起来,这样就为顺哥的缝纫业务扫荡了强有力的竞争对手,而那些还能跟随顺哥的跛子或其他残疾人的“屁股”,简直就不是“屁股”,根本形成不了冲击力,顺哥差不多就是独家经营。面对大好形势,顺哥说:我们要低调,把肉捂在饭下面吃。叶春梅说:这个比喻不恰当,是像你和秋收一样暗度陈仓

4

八月,小美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来了。越到小美临近离家,全家人越是高兴;可小美脸上捎色,显得闷烦。顺哥最知小妹,悄悄去了一趟二队,结果半文全家已迁走。小美走的那天,家人聚在堂屋里,小美挨个儿搂抱,最后轮到哥,却抱着呃呃地哭泣。顺哥拍打小美的肩,一手将一叠钱塞进她的口袋;小美感觉到了,即刻抓住哥的手,脱开身,泪眼婆娑地说:哥,你留着,以后周转。顺哥就捏着小美的口袋不松手,冲小美嘻嘻地笑:傻妹子,哥手上的钱离一万只差三百块了,还不算家里的七箩筐鸡蛋呢;你三姐出嫁的钱,你上大学穿花衣服谈恋爱的钱,哥都跟你们准备好了!小美就破涕为笑,拿手擦眼泪,一边说:哥,你不要太辛苦!

然后顺哥推着小美快快出门,三美背起小美的行李跟上。兄妹仨下了台坡,在大、姆妈和妈爹眷眷的目送下,朝五星区街上的方向去。路上,小美老是要搀顺哥的胳膊,总被顺哥扬手打开。小美说:哥,形势会越来越好,今年高考复习时,政治老师就讲今后国家要大力发展经济。顺哥对形势没有把握,但晓得小美宽他的心,就反过来让小美放心,说:哥现在做点小生意蛮好的,以后也不会有人对哥怎么样,我的事就是赶快给大娶个儿媳妇。小美连忙告诉顺哥:妈爹原来喜欢春梅姐不喜欢秋收姐的,现在转变了,说秋收姐越看越舒服,是个美人胚子,也是个下得感情的人,让你抓住。顺哥便笑,说:那我就听妈爹的,请她做你嫂子呗。后来,顺哥和小美让三美走到前面去,说起三美的事。小美说,三姐自从在堤上打柴出事后,把自己封闭了,姆妈一提相亲的事,她就瞎发脾气。顺哥叹息一声,说我们都得理解三美,她本来清清白白,长得不比谁差,她是心有不甘;以后,你要常开导她,告诉她,那事其实算不得什么。到了五星区街上,车站就在公路边。顺哥和三美把小美送上一辆红客车,下车来,站在车窗外看着小美。车一动,小美喊哥和三姐,眼眶又红了。顺哥挥手说:等半文回来看我,我会告诉他,你考取了上海的大学。小美赶紧抹眼泪,补上一句:哥,是上海F大学经济系七八级!

可是,小美走后没几天,顺哥跟秋收分手了。

那日,秋收喜鹊似的飞进南拖宅,拉开人造革提包,一样一样地取出布料和加工单,忽然拿起几本书递给顺哥,兴奋地说:给你的!顺哥接到手里,看见书封上印着“高考复习资料”,不由瞪眼愣住。秋收误会了顺哥的表情,仍是得意着:哎,咋的,怕了?凭你我的老底子,抱抱佛脚,准考得上!顺哥耷下头,歪一步,把书放到缝纫机台面上,嘟哝道:你考吧,我就算了。秋收不由诧然:为什么?顺哥摇头苦笑:我一个跛子,有个裁缝手艺混饭吃就是天福了,别人若是瞧不起,我也顾不得。秋收狠劲推搡顺哥一把,嚷道:说什么屁话!瞧得起瞧不起跟做裁缝有什么关系?只是我们现在做裁缝像是走钢丝,总觉得不牢靠;再说,水朝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我约你一起参加高考,还不是为了我们更好!顺哥越发钻牛角尖:这么说,不就是不满意我是一个裁缝佬吗?秋收觉得道理不顶用,就扑到顺哥身上,嘴巴对着顺哥的耳门一笑:不满意有么法子呢,人都被你搞了!说着,将顺哥扳倒在床上,身子压上去,胡乱地亲吻和噬咬,一边解自己的裤带…可就在这一刻,顺哥对一个真心求欢的女人犯下了不可宽宥的罪过——他直挺着身体一动不动,并且伸手去护住秋收的裤带,冷冷地说:算了,免得又怀上了,影响你去当大学生。秋收像遭了雷击一样僵住,好半天才猛地跳下床,抓起提包,朝仰在床上的顺哥吼道:周大顺,你给我记住今天!就蓬着头发冲出了房门

顺哥很快便醒悟,陡然坐起,可是人已走,只得蔫蔫地垂头。他不是没有想过考大学,他甚至默诵过从前那首π诗,从“一世一孤走”到“麒麟留吃酒”一字未漏,他相信他还有做华罗庚的可能…但他已经二十八了,好不容易有了一桩养活家人的手艺,而且事实上跟秋收过着“地下”夫妻生活,迟早有一天会成为“执政党”…他也知道,毛主席在世时晓得农村穷苦,所以才有“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号召,但毛主席不晓得农村人对他的号召阳奉阴违,一心向往城市的马路和皮鞋…只是他的大、姆妈、妈爹都在五星区红旗十一队,他们老的已经很老、不老的也快老了,他虽然只有一条腿,可他是家中唯一的顶梁柱,小美在读书,三美要嫁人…往实惠里讲,他今后每年挣个一万两万不成问题,一万块相当于一个区干部两年的薪资,即使读了大学,收入还不一定能够达到一个区干部的薪资水平…可是,秋收又有什么错?她才二十五岁,碰上了恢复“高考”,这是她改变命运的最大机会!她不过是向往城市的马路、楼房、公车、皮鞋、办公室、电灯、电话、礼拜天和节假日,这有什么错?何况她是希望在城里跟你周大顺手拉着手呢!

两天后,顺哥大清早提着两瓶白酒去秋收家。秋收家在光明大队三小队,顺哥夜里送秋收回家到过台坡下。现在是白天,他得辨认门户,也不晓得秋收的父母对他是什么看法,心里不免忐忑。顺哥在湾子前歪歪停停,上了一户台坡,走到大门口问:这是叶秋收家吗?堂屋里果然回应一声是啊,一个精干的小老头一步一歪地跛出来,从五官上能辨出秋收的轮廓。顺哥就招呼:您郎是叶叔吧,我是红旗大队的周大顺,秋收的…同学。叶叔是热情厚道人,连忙应和晓得晓得,一面邀顺哥进屋。顺哥把两瓶白酒放到堂屋的方桌上,跟叶叔跛腿对跛腿地坐下,瑟瑟地看着叶叔。但是,叶叔其实什么也不知道,单是夸赞顺哥,说秋收回家经常讲到他,讲他的π诗,讲他带秋收去韶山,讲他如何做了裁缝并且自学成才…又说:我们都支持秋收和春梅帮你揽活呢,你还给她提了那么多跑腿费,反倒是我们应当感谢你。顺哥听得心头一阵接一阵地冰凉:原来秋收在家里还只是唱了“过门”!他一时慌乱,只问:秋收她人呢?叶叔说:秋收已经辞掉卫生院的工作,去五星中学参加高考补习了。顺哥便含糊地告辞,一手扯起左腿,赶快逃离叶家。

顺哥不知往哪儿去,却莫名地走到了五星中学附近。一条笔直的土沙路正对着校门,顺哥远远地在路边停下。他的身旁是一棵上了年纪的歪脖子柳树。十一年前,他离开这所学校,在这儿跟秋收和叶春梅她们分手,那时这棵树还没有显出如此歪斜的征状。校门口有学生出来,都是一些跟他当年一样的小孩子。他敛了目光,歪着身子去抠柳树的枯皮。忽然,他感到有人站在近处,掉头去看,是一个女生,酷似十一年前的秋收,让他差一点就要叫唤出来。那女生看着他,大方地问:你是来找我姐的吧?他吃了一惊,问:你是谁?女生说:我叫叶秋芳,是叶秋收的妹妹。他判定秋收一定跟妹妹描述过他,他相信自己除了腿跛,也算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但是他说:我路过这儿,随便站站咧。叶秋芳就跟他挥手再见。

正是顺哥心烦意乱时,半文回来了。听到南拖宅门外的一声叫唤,顺哥丢下缝纫机起身去迎,半文抓住他的双手大幅摇摆,让他不胜其喜。半文去县城吃了几年饭,而今变得肤润,牙白,更加俊朗;身材也蹿高了一截,跟右腿身高一米八的顺哥都平视着;尤其是气象,整个人透着一股子激昂与豁达的劲头。顺哥抽出一只手扶着半文,就那么眼睛一眨不眨地端详,跟半文一起呵呵地笑。半文报告:顺哥,我考取了大学政治系!顺哥越发兴奋,忙问:哪儿的大学?半文说:江城H大学。顺哥哦了一声,告诉他小美也考上了大学。半文为小美高兴,问小美人呢?顺哥说,她考的是上海的大学,路远,已经走了好几天。半文为未能见到小美表示遗憾,顺哥就把F大学、经济系、七八级等信息转达给半文。半文说:好啊,说不定我会给小美写信的。顺哥摇头:不,不是说不定,是一定得抽空给她写信,她小,你是大哥,多多引导她。一面就起身走到门口,大声喊:妈爹,半文来了,加两样菜!

中午,顺哥和半文喝过一些酒,两人面色泛红,微醺地出门去。上了西流河堤,顺哥向南而立,眺望平原的湾子和田野。半文随顺哥一起望去,心中不由萌动依恋的亲切。突然,顺哥转过头来问:哎,你说我可不可以考大学?半文愣了一下,恍然道:对呀,你完全有能力考大学嘛!但顺哥倏忽一笑,迟迟地摇头: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呢。半文连忙说:我看过报上的消息,你这样的情况,有些大学和专业是可以录取的。顺哥便说:我的意思是为了什么去考大学?半文以为顺哥迂腐,反问:你不是有过当华罗庚的理想吗?顺哥复又一笑:那些已经过去,我现在有了新的理想,正在实施咧。半文问:是做裁缝吗?又说,如果你喜欢,我也支持的。顺哥沉默一会儿,告诉半文,他要用裁缝这桩事做两项试验:一是做裁缝的跛子究竟能不能得到他喜欢的女人?二是社会主义到底有没有机会让跛子的裁缝业务做大?半文还是一个单纯青年,脑子里只有四季枯荣,感受不到顺哥这两项试验的分量,单是诧异地看着顺哥。顺哥便爽朗一笑,说我们去河边坐坐吧。

八月的小河退了潮,细水歇在两岸的树荫下。河水清嫩,水面平静;近岸冒起一串小小的水泡,一寸一寸地离开一株蹿出水面的青草,让河水溅出流淌。顺哥和半文坐在岸边的草坡上,静静地看那串水泡移走。后来,顺哥向河里掷去一块土疙瘩,河心咕咚一声,漾出一圈圈扩散的水纹。顺哥自言自语地提出一些问题:为什么搞副业弄杂活就是资本主义?为什么资本主义是个坏东西可人人都想搞?为什么一个跛子反倒比所有全乎人过得滋润?为什么我过得滋润不但自己不能公开滋润,而且别人除了同情实际上瞧不起我?为什么天下人都被牵着拽着吓唬着向一个方向跑,偏偏跑得理直气壮汗流浃背?…难道照顾了人欲天下就会大乱?可压制人欲人人都不快活,是不是这样的天下本身就是大乱子?…顺哥的语气是平和的,所提问题也不需要给予回答。半文听着,莫名地感到被一股强烈的思潮震荡,又觉得顺哥心里一定有很多的苦闷,却一时不知如何安慰。

顺哥说完了,捡起两块土疙瘩,分一块给半文,自己先掷出,半文跟着掷了出去,河面上咚、咚两声,一朵水花套上另一朵水花。

回去时,顺哥抬手搭着半文的肩,让他带上堤坡。半坡上,顺哥冷不丁地问:这条河为什么向西流呢?半文不由一诧:是啊,我们一直住在西流河边,怎么从来没意识到这个问题?顺哥就笑:这条河就是我呢。半文也笑了,问什么意思?顺哥说:全国人民都向东流,只有我一人跟你们反着,不就是西流河吗?

上了堤,半文唤一声顺哥,看着他问:你最近遇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

顺哥笑着连连摆手:冇事冇事。

半文走的那天,顺哥执意送他去五星区街上搭车。红客车启动,半文探出车窗,向顺哥摇手,催他快些回去;顺哥站在原地招手,一直等到看不见那片红影子。车站空荡了,顺哥仍不肯离去,他在想着:明年秋收走的时候,能来送她吗?

5

南拖宅的缝纫机照例嗒嗒嗒地运转,却是前所未有的激烈,像一头野兽无拘地奔跑和呼啸。家里没人晓得顺哥出了事,只有妈爹察觉到秋收多日没来,而且顺哥看看消瘦。妈爹问过顺哥,顺哥谎称秋收最近身体不舒服。但妈爹也只察觉了一半,另一半恰恰是秋收每天仍然在“来”——那些拿着布料结伴而至、站在屋山头敲窗户的镇上人都说,我们是叶姑娘介绍的呢。顺哥便难过地摇头,倒是为秋收的备考着急,心里嘀咕:考就考呗,心无二用!

不久,叶春梅也一连几天不来了。三美出工回来告诉顺哥,听说春梅姐跟邻湾的一个大姑娘打架受了伤。顺哥想起叶春梅在卫生院墙外的河边跟秋收谈过的那些话,有些明白,就去街上买了两瓶水果罐头,匆匆向红旗三队歪去。到了叶春梅家,叶春梅的婆婆朝房门口挑嘴,顺哥进到房里。叶春梅头上缠着白纱布,斜躺在大木床上;她的男人大队民兵连长别必才蔫坐在床边,黑圆黑圆的,一副认罪态度良好的样子。叶春梅见到顺哥眼睛一亮,说我就知道老同学会来的。别连长跟顺哥点头,出门去倒水。顺哥这时便问:赢了还是输了?叶春梅笑着使眼色,小声说:赢了!又敲敲额头:假的,只有一点爪印呢。顺哥也笑,向门外指了指。叶春梅说:这回写了悔过书,应该是诚恳的。别连长端着一杯水进来,递给顺哥,顺哥接过杯子,笑说:别连长,是谁敢欺负您郎的夫人?要是您郎不便出面,我可以替您郎走一趟的——您郎不要小看我,三个小伙子不拿枪,也不一定是我的对手。别连长稀开田字脸来笑笑,说: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从叶春梅家回来的路上,顺哥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今后秋收上了大学,就剩叶春梅一根揽活的独苗,万一哪天叶春梅真有个灾病,业务怎么接上?

一九七九年的春节过完了,秋收还没有到顺哥家来,家里人谁都不敢提及秋收二字。不久,顺哥收到半文的信,谈到省会江城的小商品市场,说他亲自考察过,的确如报上所讲的“对外开放看深圳,对内搞活看江正街”——外面的市场真大,望顺哥速往江城看看!顺哥去了一趟回来,在堂屋里召开家庭会议宣布:他将去江城江正街开店,两台缝纫机他带去一台,留一台在家里;家里暂时不对外接活,三美称病不再出工,专门在家按统一的规格、型号做胸罩,做好了,分类打包,写上型号和数量,等他回家来取。一家人望着顺哥,听他交代,觉得他是要上山打游击。妈爹坐在磨架上,呃呃地哭泣。

第二天,大和三美送顺哥去车站,顺哥不要他们陪着等车,催他们赶快去供销社买布料。车还没有来,顺哥向五星中学望去

 

母 亲

第十四章 挤兑

第五章 女人

第四章 秋收

第十章 过河

第一章 π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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