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顺哥去江城的第二年,乡下开始分田到户。
顺哥以接受队屋禾场这块“死地”为策略,如愿得到队屋。顺哥即刻就去胜利五队。进了湾子,问得秋收妹夫张凿子的家,还没上台坡就大声喊:妹夫,我来了!张凿子出门见是顺哥,陡然一诧,但记起正月初二在叶家建议顺哥学木匠的事,立马扬起眉毛来笑:想通了?顺哥却摆手:不是不是,是来请兄弟去盖房子的。盖房子比收徒弟的油水更大,张凿子顿时眸中放光,毫不沉着地惊呼:你说什么呀?顺哥跟张凿子一样喜悦,说:队里分田,我得了队屋跟禾场,打算在禾场边再盖一排房子,所以想请凿子老弟拉个班子去做。张凿子听得摩拳擦掌,却眨巴着眼皮问:你刚才怎么称呼我的?顺哥拢去拍拍张凿子的肩,笑道:喝了酒的。
队屋位于湾子南边。湾子跟西流河近乎垂直,一头抵河堤,一头向南偏东延伸;队屋与湾子隔一条江(城)宜(城)公路,坐东朝西,面前的禾场平整光洁,大小如两个篮球场的面积。队屋跟禾场曾是乡村社会主义的象征。而今,站在禾场上,看不见人影和农事,四周安静而空荡,单是年年岁岁重叠在这里的阳光、月色、风雨、雪花,还有心思、欢笑、忧愁和会议,仿佛仍有可感的温热,让人为告别昔日的艰辛与贫寒而伤怀。一连几天,顺哥在禾场上一歪一颠地转圈。不知何故,他总能闻到当年区政府大院内关押他的那间号子的气息。几只麻雀认得顺哥,飞来欲歇,又喳喳地飞去路边的树上。
盖房开工那天,顺哥站在禾场南边堆过稻草堆的地方,对张凿子说:这儿,我站的这儿就是今后放一张大床的位置。张凿子拿顺哥当姐夫似的恭顺,看看顺哥脚下,举头四望,探问:如果将这儿做卧室,房子就得顺着禾场边以东西向为长度?顺哥点头:是啊,是这样的。张凿子眨眨眼,仍是专业地问:那新房和队屋不就成了一个“厂”字形?顺哥一笑:不,这还不是一个“厂子”。就叉开左手的拇指和食指,说这是第一期工程,又叉开右手的拇指和食指,说这是一年后的二期工程,然后扭转双手将两个“厂”字合拢,神秘一笑:这才是一个“厂子”呢!
张凿子昂首向众木匠众瓦匠那边走去,开始大声张罗牵线、打桩、量尺寸。
七月初,禾场南边的一溜平房落成,白墙,灰瓦,浅蓝窗户;临禾场的正面有长长的外走廊,廊柱跟墙体一样的白,开有两扇门,东门进入放大床的卧房,西门内是一个空敞的大间。还有一门在禾场上看不到,开在房子背后,面朝一望无际的田野,专供卧房主人进出。房子在建时,黄二五队长来过。他把顺哥叫到一旁,说党支书李四六已知道他建房的事,认为不妥,就关心地问:你有了这么大一间队屋,怎么还要盖房?顺哥解释:队屋是队屋,刚分田,我怕队里还要用呢;另外,我家里人总是为我成家的事操心着急,我烦,想分开单独住。一听就是临时编的话,好在黄二五队长不是来要理由的,只是跟他统一口径,就笑笑,走了。
没几天,秋收回乡下度“暑假”。当日,恰逢妹夫张凿子拎了两壶烧酒来孝敬跛子岳父,顺便报告跟周大顺盖屋的事,秋收听着,神情淡定,心里急着去看她与顺哥合计的这项工程。自然也不光是看房子。她采用迂回战术:先找中学同学叶春梅玩,再把叶春梅带来家里玩,然后跟叶春梅一起出门,路上说说笑笑,忽然间就借故去了岔道。那个七月的太阳像一轮近在眼前的簸箕,圆满而鲜艳地红着,不知不觉滑进帷幔似的树丛。姆妈问:秋收还没有回呢?大呜了一声。姆妈又问:要不让秋芳去春梅家喊她?大向房里跛去,说:她一人在江城上学时,谁去喊她?
这时,秋收和顺哥已牵手步入那间安放大床的新房。房门轻合,发出上闩的细响,窗口亮起一片不显人影的灯光……
而室外,月亮还没有升起,禾场上的幽明泊在宁静中。在队屋与新房之间的空地,有一棵黑球一样的木梓树,顺哥的大蹲在树下。按理他是不该来的,但他必须来:儿子引了一个还不属于他的女子来新屋睡觉,四下这般旷野,万一有人来破坏或者拿双么办?他得像一个老战士一样站岗。他有些奇怪:这个傻儿子怎么做事不熄灯呢?他想捡一块土疙瘩掷过去,打在窗上,提醒儿子不要性急,熄了灯慢慢来。可是,灯光那边传来咯咯的笑声,像是故意嘲弄他;一会儿,便有猫儿的哼吟,很快变成厮杀的厉叫,让他吓了一跳。他自然是懂的,心想这狗日的跛儿子还真扎实呢,嘴上却咕哝:看这房子盖得,一点儿也不隔音!一面就努力不让自己的脑子里浮出灯光中的影像,点燃一支烟。当晚,窗口的灯光一直亮着,顺哥的大也就一直没有离去。他先后两度靠在树干上睡着,都被厉叫声惊醒。
他不安地责骂儿子:不要命了!
天蒙蒙亮,新房那边传来“啊——”的一声巨吼,是顺哥的声音,不像是在房间里!顺哥的大腾身而起,向新房背面冲去,过了屋山头,陡然看见顺哥:他赤身裸体地站在新房的后门口,正迎着碧绿无际的棉苗,哗哗地射出一道粗壮的尿弧;他的上体后仰,双臂大张,面向天空,因了那长长的“啊”声,像是要把整个天地拥在怀里或是一口吞下……
2
几年前带头围观三美的奶子被顺哥扔进河里的家伙叫王老七。王老七有一双明亮的耗子眼和一对机警的柴狗耳。在一个月色如银的夜晚,王老七像螳螂身后的黄雀一样避开顺哥的大,学着壁虎的姿态贴在队屋的后墙上,只用一只眼贴近窗户的细缝,即刻看见一道月光串联着一排锃亮的缝纫机,忽灿忽灿的。
趁着夜色,王老七揣着耗子的喜悦,以柴狗的急切向五星区区政府奔去。他进了区政府院子,熟溜地来到一间单身宿舍的门前,一边轻叩房门,一边压着嗓子眼低喊:臣娃子,开门,有重要情况!房里先亮灯,再开门,开门的臣娃子是马良臣。马良臣除了是顺哥初中低一级的同学,还是王老七的姨表弟,工农兵大学毕业后回家乡的区政府工作一年来,声名狼藉的表兄王老七十分关心他的政治进步。王老七进了屋,反身关门。马良臣回床边坐下,拿起衬衣披到白光光的胴体上,很不耐烦地问:这么晚了,又是什么鬼情况?王老七就神色严峻地报告,周大顺正在偷偷搞缝纫厂,准备雇工剥削,且反问:这个情况还不重要啊?你抓了这事,对前途有好处咧!马良臣苦笑:怎么又是这一套?拜托,你少往我这里跑就是帮大忙了!王老七见讨好不成,转到正义的主场上说:你是干部,党员,难道这事不管?马良臣默不吱声,过了一会儿问:你说的是真的?王老七说:千真万确!马良臣又不吱声了。王老七激将道:你不能这样当干部的呀?马良臣无动于衷,嗤了一声:你还是不要越级反映。王老七喊:你不是不知道,李四六会信我的话吗?马良臣便笑,劝王老七回去。可王老七打击周大顺的决心坚定,不肯走。后来马良臣只好折中,给王老七写了纸条:请红旗大队党支书李四六同志接待社员王老七前来反映情况。
第二天天刚亮,李四六摇着自行车铃铛来到队屋前,支了车,朝天高喊周大顺,顺哥提着裤子从新房出来,一歪一颠地奔向李四六,以受宠若惊的亢奋招呼:李支书早啊,您郎这么早就来关怀我!李四六不为所动,抬手指指队屋,冷脸吩咐:打开看看!顺哥心里咯噔,连忙答应好好好,伸手去摸裤兜,触到了钥匙,却陡然愣住,十分歉疚地笑:哎呀,钥匙在我老头手上,他郎一大早到街上去了,说是找他郎的老连长帮什么忙的。李四六盯着顺哥,嘴边有话没说,转身走到队屋门口,勾出头,左右眼轮番朝门缝里瞅,无奈清晨的阳光还没有射进去,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光是额头蹭得门板吱吱作响。顺哥随在身后,说:基本空着的,队里刚分田,怕还要开会用。李四六回转身,往新房那边去,刚接近卧房门口,顺哥疾颠两步,挡在李四六面前,笑出一脸邪气,不好意思地说:支书,今天您郎不要进去,有人,女的,免得运气不好。李四六歪了鼻子笑,朝另一个门口走。此门还没上锁,虚着;李四六推开门,进去站立一会儿,出来时问:这么大的一间空屋,像是一个仓库?顺哥连忙哈腰点头:是的是的,等着今年粮棉丰收咧。
就这样,在一九八〇年的一个清新明媚的早晨,顺哥让党支书李四六的党性扑了一场空。但李四六心中仍有不甘放弃的义务和仁慈,临走时,握着车把语重心长地说:大顺啊,你知道我一直想培养你的,只怪我手长袖子短,但我也要提醒你,凡事得讲分寸,譬如,你个人做点裁缝买卖很好,要是雇人,摊子搞大了,那就是性质问题,就会鸡飞蛋打——人家可以告你,也可以告我的。
李四六走了。顺哥望着李四六远去的方向。天上浮着苍狗白云。他一点也不怨尤李支书,倒是为他的劳碌深感不安:他那么认真,是不应该扑一场空的;他曾经坐过牢,可翻案后仍是走在老道上;他高大凶悍,却跟大家一样贫穷;他一本正经,或许连自己也晓得自己的荒谬!
顺哥在禾场上茫然站立一会儿,喊秋收开门。然后两人一起回湾子里的家中。大、姆妈和放假回家的小美刚吃完早饭,正守在桌边说话。顺哥和秋收过去坐下。小美朝灶屋喊:妈爹,哥和秋收姐回来了。顺哥说党支书李四六刚才来看过队屋和新房的,大家一怔,姆妈转头看大,说这事不可马虎咧。小美连忙摆手:不急,听哥的,哥是真理,哥想怎么办就怎么办。顺哥且不应话,秋收说:我们的意思是先做李支书的工作。大问:怎么做?顺哥说:送礼呗。姆妈问:送什么?大说:姓李的抽烟喝酒。姆妈说:烟酒怕是拿不下他。大说:他老婆一年四季浑身发痒,去江城帮她买些好药吧?姆妈说:他是革命派,才不关心老婆疼不疼痒不痒的。讨论无果,各人目光散乱。大忽然眸光一闪,说:他有个独种儿子今年高考,听说喜欢玩泥巴坨,文化像鬼相。秋收接话说:那我去帮他补习。姆妈摇摇头:你去怎么行,大顺跟你还是地下党,要去也是小美。小美为“地下党”扑哧而笑,一听任务落到自己头上,大叫:我才不去!顺哥挥手说:好了,都不去,干脆直接上银两——给他一万,一步到位!可话音没落,小美又喊:不行!凭什么?这时,妈爹端着两碗鸡蛋面进来,往桌上放下,也气鼓鼓地说:当然不行,钱都是你们的血汗!秋收起身把位置让给妈爹,去跟顺哥坐一条板凳,一边劝妈爹:钱花了,我们挣得更多呢。小美则说:这不是最终的法子,没有大政策,光拿下李四六有啥用?反过来,有了好政策,李四六能拿你们怎样?现在,全国都在改革,政策已经越来越好了。顺哥吃着面,说小美说的也是,但晃晃手上的筷子,又说:可是等不得呀!最后,一家人合计的策略是攻防兼用:攻,花一万块钱拿下李四六;守,暂时把队屋里的缝纫机转移到家中。
次日天亮,在新房里,秋收还枕着顺哥的胳膊,有人叩响房门。顺哥揪起头问:哪个?门外咳嗽一声:我。秋收顿时坐起,一根手指压在嘴上说:是我大!顺哥赶紧指指后门,转头来朝着正门口再问:您郎是谁?门外说:我是光明大队的叶师傅呀。顺哥就大声回应:啊,叶叔呀,来了来了。一面弄出窸窣的响声,吹起口哨。门开了,顺哥给叶叔敬烟,叶师傅接住,趁顺哥点火之际朝卧房里瞟去一眼,待叭燃烟,说:我来看看张凿子的手艺咧。顺哥就领叶叔去看,两人左歪右颠,很不协调地往前走,却很是当真地看门、看窗、看梁架、看檩子,再绕着新屋四周去看。后门外,棉花林随风摇曳,秋收隐蔽得很好。顺哥干咳一声。
一会儿,两人从屋后转到屋前,突然看见禾场中央歇了一排自行车,一行人正指指点点地朝队屋方向走。叶师傅吃惊地问:中间那个不是区长吗?顺哥点头说是的,又发现党支书李四六和小队长黄二五也在人群里,心口猛然扑通,不由原地愣住。这时,李四六看见了他俩,招手喊:哎,大顺,你过来,让我们进屋歇歇。顺哥慌忙回应好嘞,就扯上叶叔一起歪颠过去。众人回头,看着两个跛子一阵开开合合地歪颠,即刻便同左同右地协调,幅度很大,像是表演。到了近前,顺哥举起钥匙,对李四六说:李支书,钥匙在这儿,是您郎亲自开,还是我来?李四六迎上去接了钥匙,回头向区长介绍:他就是周大顺。区长说:认得认得,他爸是我的老战友,他现在生意做到了江城,比我的名气还大呢。又朝顺哥和叶师傅招招手:来,你们也来一起坐坐,说不定我们还能向你们讨点生意经。顺哥似乎感觉到一点新气息,叶叔单是在区长的亲切中幸福地憨笑。
门开了。屋里已不见缝纫机的踪影,只有长长短短的一些旧板凳。李四六心头狐疑,且张罗众人挪动板凳,坐成一圈。区长笑着,问顺哥和叶师傅:你们刚才在商量什么呢?顺哥说:区长伯伯,我是做裁缝的,叶师傅是做木活的,我邀叶师傅来帮我,叶师傅要我去跟他学木匠。区长听了,仰头大笑:呵呵,这个呀,依我看,哪个能赚钱就搞哪个,都赚就都搞啰。李四六还在找风向,趁机探话:我估计呀,他们要想多赚钱,怕是要添加人手咧?这个问题很尖锐,区长倒不含糊地回道:可以的,如果觉得现在的政策还不明朗,那就先招一些手脚不便、不能下地干活的人嘛——今后我退了休,也来报名参加!众人一阵哄笑,把政治驱逐了。
后来,队屋里开会,顺哥和叶师傅退出。叶师傅要回去,顺哥把叶师傅送到路口。分手时,顺哥恭敬地唤一声叶叔,给叶师傅敬烟,说:秋收要是放了假,您郎让她来我这里玩玩吧。叶师傅支支吾吾,说秋收是回来了,可经常找同学玩不归家咧。就转身上路。顺哥看着叶师傅摇晃的背影,很想揍自己一拳。突然,他大声喊:叶叔等等!奔过去,从口袋掏出一包烟,塞到叶师傅手里。
当晚,顺哥调整“攻”的方案:将一万块钱换成两条永光烟和两瓶长江大曲(一共节省九千九百三十九块钱)。而且,这回跟前两次上李四六家不同,稳健地跨过门槛,将一提烟酒搁到堂屋的方桌上,然后跟李支书相对而坐,斜刺出干瘪的左腿,大大方方地喝茶抽烟。李四六心里有数,以沉静的微笑表现应有的韬略与气度,只说:今天,你的问题算是解决了。顺哥也学着沉静,平淡地笑笑。他还不知道区干部马良臣给王老七写过纸条的。李四六又说:也只能这样解决。顺哥回道:都是您郎的布局和引导。李四六一笑:你也看出来了?顺哥心里当然明白李四六的局也是为了自己的政治安全,但并不锱铢必较。说到下一步,顺哥诚恳请求李支书帮忙,把红旗大队的全体跛子招到十一队的队屋去做工。李四六心想,这哪里是恳求呢,既然区长发了话,就是响应和贯彻,就是为改革开放服务!于是大手一挥:这个你放心,我支持,三天解决问题——三天可以吧?顺哥就还原成小民的小样,连忙起身作揖点头,说:谢谢李支书,如果我把厂办起来,您郎就是我们的政委。
三天后,队屋里聚集了二十八个半跛子。其中男的包括顺哥在内十一人,女的十七个半;年龄最大的五十三,最小的十六。半个女跛子是叶春梅。叶春梅一年前患风湿性关节炎,不发病还行,病一来,两腿关节疼得站不住,不是跛,是瘫;而且风湿性关节炎怕冷、怕水,叶春梅已经不能做许多农活了。叶春梅本来不愿意来的,怕添顺哥的负担,但秋收坚决要求顺哥接她来,说即使养着也得收下。顺哥当然也是这样打算的,心里却下流地笑,莫非秋收要答谢叶春梅对我的性启蒙?叶春梅来到队屋后,顺哥让她当仓库保管,兼记账,算是给了一份温室里的工作。
不过,新来的跛子大多不是现成的缝纫工,必得培训。顺哥给叶春梅配了一辆自行车,趁她腿子好着,托她跑一趟光明三队,去秋收家当着叶叔的面,请秋收来红旗十一队给跛子们上文化课(其实是讲解胸罩的缝制工艺),说好每天十块钱的讲课费。叶春梅就摆着头笑,骗腿骑上车,去了。
此时太阳当顶,万物光明正大。
3
一九八二年九月,北京正在选举新一届中共中央总书记,从地方到中央四级的党报先后报道了顺哥办厂的事迹,一夜之间,顺哥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地扬名天下——无意中捡到了一把开启更大事业之门的金钥匙!不过,那是一篇大力吹嘘鼻子而小心忽略脸庞的报道,以其片面真实掩盖了本质真实,以其普通价值替代了新生价值。关于这篇无须承担历史责任而一直安然躺在各级官方档案馆里无人问津的报道,半文至今仍然记得一些在当时属于机密的内情。
半文于当年初夏大学毕业,分配到中共汉江县委宣传部,文件上的职务是办公室文秘,实际工作是给部长拎包。据说跟他同时分到部里来的还有一人,叫别不立,是上海F大学新闻系的,在宣传部宣传科。一天部里开会,一个戴金边眼镜的年轻人跟半文相邻而坐,半文老是掉头看他,他便扭头一笑,歪过身来,把嘴巴对着半文的耳门说:别看了,我是你小学同学别小军呢。半文惊得一跳,差点就要喊出别龅牙,但部长正在讲话,他只能用手指朝自己的门牙上指指;戴眼镜的别不立并不在意,龇出两排平整的面牙,白亮白亮地笑道:一切都有可能。半文发现这家伙不仅换了名字和门牙,戴上眼镜后的气度也不大一样了——只是眼镜片白光晃晃,如从前的龅牙一样扎眼!
八月中旬,别不立受命去《汉江报》协助开展关于改革开放的深度报道,报社派鼎鼎大名的头牌记者李大民陪他前往五星区采访。到了五星区,先听取跛区长(其时已升任书记)意见。别不立小时候跟随“造反派”父亲见过跛区长的,现在自然不必提及。跛区长向别、李二人完整介绍了农村分田到户和区办企业实行绩效管理后的大好形势。中午,跛区长陪他们去区食堂吃饭,吃到一半,随意提到红旗十一队的“二十八个半跛子”,权当开心的事儿,不料这两个家伙立马丢下碗,直奔红旗十一队而去。他们在队屋里嗒嗒嗒的缝纫声中见到了跛子周大顺,别不立照例没有向曾经打掉他两颗龅牙的周老师报出真实身份。顺哥一边看生产,一边接受采访,不作一回事儿,也没识出别不立眼镜后面的原形。
别、李二人临别时还想啰唆,顺哥给他俩各送一包胸罩,笑说:这东西收买老婆或女朋友蛮管用的。赶紧打发他们走人。
两天后,别不立和李大民各写出一篇通讯稿。别不立的题目是《春江水暖鸭先知》,主题为周大顺等“二十八个半跛子”感知到改革开放和搞活经济的春讯,先行下水,其划水姿势无比优美,充分说明改革开放已带来发展的春天。文中禁不住加入了两句设问:为什么春天里的鸭子是“二十八个半跛子”?既然“二十八个半”跛鸭子划得这么漂亮,更多的健全鸭子何不拍翅跟进?李大民的立意不同,他的题目叫《迈动坚强》,写农村残疾青年周大顺不仅自强不息,而且助人自强的先进事迹,赞扬“二十八个半跛子”的劳动收获和快乐生活,讴歌改革开放给广大残疾人带来了春天和生机。叙述中也有精彩的夹议,譬如“腿虽残,但可以迈动坚强”“自强强一人,助强强一群”“自强中的幸福才是真实的幸福”。两篇通讯稿送到《汉江报》编辑部,主编觉得经济主题大而无定,“自强”更为稳妥,拟发“迈动”篇,但揣揣社长一向的态度,便将两稿踢给社长,社长看了,果然认为经济主题更大,建议发表“春江”篇;后来,主编考虑到二位作者都有来头,跟社长合计,干脆把两稿作为“重大报道”踢到部里。部长让刘半文将两稿复印多份,分头送给六个副部长“阅酌”,不日反馈,六人签署的意见又是一半对一半;本来,部长至少可以做一回压死骆驼的最后那根稻草,但部长把稻草权交给了县委书记。
报道发表的前一天,别不立邀半文去他的寝室吃卤肉喝白酒,十分主动地将自己灌醉,然后大声干笑,愤怒而绝望地向半文通报:真他妈的荒唐,发一篇通讯稿也要书记审批,而且作者还不要脸地去书记家走后门——老子的新闻系算是白读了!半文同情别不立,可他只能陪别不立把自己也醉掉。
后来,《迈动坚强》一文经地区报转自县报、省报转自地区报、中央报转自省报,在那个改革的九月走向了全国。半文还记得,中央报在转载“迈动”篇之前,责编从遥远的北京给汉江县县委宣传部打过一个电话,电话是他接的,对方只问了一个问题——周大顺的缝纫厂是集体的还是个体的,他说是个体的,话音甫落,对方便以北京的冷峻咔嚓一声挂了电话。待稿子发出来,文中加入了“周大顺创办残疾人缝纫厂,作为个体经济形式也是改革中的新生事物”等语,虽然没有颠覆李大民的“迈动”主题,也跟别不立的主题有所牵连,总算没让别不立彻底死过气,别不立的镜片和白牙就时常交替地在部里的楼道上白亮一下。
在乡下,顺哥刚听到有关他的报道,就接到了一个通知:三天之内,将有重要领导莅临缝纫厂视察。而且通知是区里的马良臣在大队党支书李四六的陪同下前来传达的!顺哥相信这是一桩喜事,因为马良臣干事显得喜气洋洋,只是不知道马良臣与李四六为何贼头贼脑地避开他说黑话。马良臣说:那张纸条呢?李四六说:揩屁股了。马良臣说:我不信。李四六说:我带你去看茅厕。顺哥瞟了他们几眼,无法从口形上判定话语。下午,区派出所来了两顶大盖帽,一人查看队屋内外环境,从门旮旯拿走一截两尺长的铁棍,一人专门询问每个跛子的身份与表现;接着,一辆北京吉普开到禾场上,马良臣扶跛区长下车,跛区长看过队屋里的缝纫场面,看过新屋的仓库,站在禾场上叮嘱顺哥搞好点啊,然后上车离去。马良臣进一步向顺哥交代:这几天大家要穿戴整齐,把脸洗干净,领导来了各做各的事不要看稀奇,不要停下来,领导问谁谁就微笑,也不要笑得太吓人,问啥答啥,说积极的,等等。顺哥问到底谁要来,马良臣说我也不知道。
晚上,马良臣不走,顺哥很不情愿地让他跟自己睡一张床,自己抢先睡在秋收睡过的那一边。马良臣躺下时感叹:没想到我们两人还有同床共寝的这一天!顺哥听出马良臣这是间接提起当年批判π诗的事,就说:因为我们都是不甘寂寞的人呢。马良臣则笑:那时真荒唐。顺哥说:革命嘛。停一会,马良臣说:以后,我在区里,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尽管开口。顺哥说:好啊,我们互相关心互相帮助。
等到第三天早上,马良臣干事带领党支书李四六和小队长黄二五去到禾场北边,站在沟桥口,一起观望江宜公路的东头。顺哥几次过去敬烟,马干事都摆手让他转去,守在队屋门前就行了。大约十点左右,一阵呼啸声刮来,两辆黑色红旗轿车、一辆深蓝色老款伏尔加、一辆属于跛区长的北京吉普依序刹在公路边;车上的人纷纷下来,往一处聚拢,簇拥着,谈笑风生地朝禾场上走。被簇拥的有两人,一女一男,都是五十多岁的样子,女的矮而微胖,男的也矮而微胖,同样红光满面五官大气,笑起来光芒四射;不过,那男领导脸方,说笑时微侧身子,向着圆脸的女领导,女领导摆着一只胳膊昂然前行,似乎来头更大。禾场边的李四六和黄二五一下傻了眼,立在原地进退无措,胡乱地笑出满口黄牙。马良臣干事上前哈身迎引,努力比电影里的奸臣正派一些。
一行人走向队屋,顺哥见了,跟李四六和黄二五还要慌张,嘴巴干嚅,脸上血红,单是虚着裤管软塌的左腿,尽量让身体立得笔直。女领导疾走两步,向顺哥伸出左手,顺哥连忙双手捧住,仓促间发现这位领导的右边袖子里居然没有胳膊。跛区长已急颠过来,对女领导说:他就是周大顺。又告诉顺哥:这是领导全国残联的洪(副)主席。洪(副)主席亲切地对顺哥说你好啊大顺同志,将顺哥的手让给身旁的男领导。顺哥捧住男领导的一只手,男领导用另一只手抚拍顺哥的手背;顺哥在男领导的左耳边说话,男领导赶紧把右耳送过来,顺哥说我说您好呢。跛区长说:这是省委冯书记。顺哥再次捧着手摇摆一阵。然后是批示刊发《迈动坚强》的县委书记从唯尚(也就是从前吃过马良臣姆妈的六个荷包鸡蛋的从主任);然后是省、县残联的主任;然后是一女一男两位秘书。最后一人扛着摄像机,顺哥也伸出双手,但那人抱歉地笑笑,连连摇头,自顾自地先冲进了队屋。
队屋里沿墙壁摆着缝纫机,全体跛子按马良臣干事的要求埋头缝纫,嗒嗒嗒的声响无比欢腾,犹如一圈叽叽喳喳的雏鸟向着走进队屋的领导们欢呼讨食。跛区长正要喊话,洪(副)主席招手止住,开始移步视察。洪(副)主席背上左手垂着右边的空袖,时走时停,其他人按节奏跟在后面。洪(副)主席低头看了看,抬头跟冯书记说话,冯书记赶紧把右耳朵送过去,两人就欣慰地微笑。有一次洪(副)主席向顺哥问话,顺哥双手捧在嘴上喊:这是一款新品呢。洪(副)主席也喊:为什么叫“秋收”牌?顺哥又喊:秋收,就是秋收,就是象征!洪(副)主席庄重地颔首。之后,洪(副)主席先后帮三个女跛子把耷在额上的头发向后捋捋,还母亲一般地抚拍了拍两个男跛子的肩。
从队屋出来,洪(副)主席指指禾场南边的新屋,问那里是做什么的,顺哥说是仓库,洪(副)主席兴致不减,让顺哥领去看看。进到仓库,满眼是货架,全都嵌着鼓囊的蛇皮袋。仓库里安静,洪(副)主席问顺哥:每天能生产多少件胸罩?顺哥说:正常情况一千五百多件。又问:什么价钱?顺哥说:老品六块,新款八块。洪(副)主席兴奋了,转头对冯书记说:瞧瞧,这里一天一个万元户啊!冯书记连连点头说不错,又向顺哥补了一句:你们还可以做服装的嘛!顺哥的服装加工一直断断续续,但听省委书记这么一提,马上回答:是的,我们正要大搞呢。
洪(副)主席接着问顺哥:工人一个月有多少收入?顺哥说:我们是计件工资,平均每人每天可拿八块五毛。一旁的冯书记侧头听到,便惊叹:哎哟,比我这个省委书记的工资还高咧!洪(副)主席仰头寻人,县委从唯尚书记和跛区长一起窜过去,洪(副)主席问:汉江县农民收入怎样?从唯尚书记说:分田之前一人一天一个工分,一个工分最多不超过五毛;分田后情况好多了,好的地方一个全劳力一年能挣四五百块钱。洪(副)主席口算一下,赞道:大顺同志这里一个残疾人的收入是一个普通农民收入的六倍,了不起呀——这就是多劳多得、少数人先富起来的体现嘛。然后对从唯尚书记说:书记同志,你可要好生关心和支持大顺同志,他的情况特殊,困难更大啊!又向跛区长一笑:区长同志就不用说了,希望你经常来这里看看,替大顺同志排忧解难。洪(副)主席这番交代越过了省委冯书记,显然是代表北京方面向冯书记表明态度。冯书记表示:洪主席放心,我来抓落实。这时,顺哥感到自己像一个出生三十三年来第一次见到生母的苦孩子,若不是还清醒地知道面前这位五十多岁的女主席的确不是自己的姆妈,必定跪地大号。他悄悄地,却故意让人看见地揉了揉眼睛。
等洪(副)主席和冯书记从仓库出来,马良臣邀请首长跟缝纫厂全体人员合影留念。顺哥慌忙喊队屋里的出来人,眨眼间,一群男女跛子歪歪扭扭稀里哗啦地向禾场中央蠕动而来,洪(副)主席和冯书记远远地向他们招手,像是招呼一群可怜的孩子。很快,队阵摆好,随行的摄像记者端起照相机,咔嚓了几声。
照完相,洪(副)主席和冯书记一行人挥手离去,顺哥带领全体跛子送至禾场边的沟桥口。忽然,洪(副)主席停下,向顺哥招手,顺哥颠过桥去,洪(副)主席说:你跟我们一起走吧。顺哥愣住。冯书记就说:对呀,大顺同志跟我们一起走嘛,洪主席和我要在县里开两天会,你去陪洪主席聊聊。顺哥就转身向自己的跛子们挥挥手,随洪(副)主席上了一辆黑色红旗轿车。
4
去到县城,顺哥住进了当年档次最高、安保最严、非政府接待办安排不得入住的县政府招待所,被安排在左邻洪(副)主席右邻冯书记的一间大套房里。但洪(副)主席和冯书记都很忙,大会小会接着开,没时间见他,也不可能带他去会场,他基本上整天关在大套房里看八寸的黑白电视,早中晚按时去餐厅吃饭。第二天早餐时,碰见了洪(副)主席和冯书记,他们跟他打过招呼就匆匆走了。他觉得招待所的四菜一汤比年饭还丰盛,味道好得出奇。第二天下午餐厅摆宴席,洪(副)主席秘书把他请到洪(副)主席和冯书记身边就座;席间,两位领导交替为他夹菜。突然,冯书记起立后让顺哥也跟着站起来,面向全场大声介绍:这位就是我们的周大顺同志!全场响起一片掌声。当晚,冯书记到顺哥房间里来看他,再次提到了“还可以搞服装”的话。后来他被叫到了洪(副)主席的房里。洪(副)主席像接待外宾一样与他隔几而坐,仪态浩然地对他说:你干得很好,为全国残疾人树立了榜样,希望你的思想再解放一点,把事业干得再大一点;你的事业是光荣的;有困难就找区里、县里、省里,实在解决不了,可以找我嘛。顺哥觉得主席伟大光荣正确,一直不敢无礼地偷看那只没有胳膊的袖子,却为之心疼不已。离开时,洪(副)主席让他记下秘书的电话。
两天就这么过去了。顺哥感到这两天既漫长又短暂,既空虚又丰富。他一时还没有缓过神来。他还不知道,对于外人而言,他住在县委招待所的这两天,是十分重大而神秘的事件。那时,我党的策略常常是在颇有章法的神秘中实现的,譬如培育典型,可以用登报表彰、亲切接见或会晤的形式昭示政策走向,可以用“上边”来人视察的认可效应排除贯彻落实政策的阻挠,当然也包括同住招待所。顺哥是敏锐的,决定绝不对外人讲述这两天的漫长与空虚……且让它神秘!
第三天上午,县委从唯尚书记送走了洪(副)主席和冯书记,再来送别顺哥。临行前,从书记很欢悦,不时欢悦地引诱顺哥谈点这两天的内幕情况,顺哥觉出企图,说两句就回避了,让从书记不知道其实没什么内幕。于是,从书记越发欢悦,拿他当上级似的扶他下楼。
出了招待所大门,顺哥忽见半文站在门前的空场上,正冲他微笑,旁边还跟了一个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就暂且脱离从书记,歪颠过去,兴高采烈地问:你怎么在这儿?半文说:早知道你住在招待所,等上级领导走了才来看你的。又指指身边的年轻人,问顺哥认识吗?顺哥转头去看,惊喜地回道:这不是《汉江报》的大记者别不立吗?半文说你看仔细嘛,顺哥就皱起眉头再看。别不立赶紧说:周老师,我是红旗小学的学生别小军。顺哥不由啊了一声,骂道:你这个坏家伙,怎么化了装逗我!别不立说:这不,今天特来请您吃饭赔罪的。正说笑着,书记过来了,半文和别不立一起喊从书记好,顺哥对从书记说:书记,这两个是我教小学时的学生,他们邀我聚聚,您郎就不管我了吧。从书记微笑着,对半文和别不立说:你们是宣传部的,不错,好好干。然后再三嘱咐顺哥经常去县委大院找他。
顺哥随半文和别不立来到街面的一间餐馆,进了包房便热烈忆旧。别不立说:那时小,不懂事。顺哥说:我是老师,也不对咧。别不立说:多亏您打掉那两颗龅牙。顺哥说:你那一弹弓打得我屁股到现在还疼哟。别不立说:其实我回家也挨了我大的板子。顺哥说:我还给你打过巢屎虫的呀。别不立说:可惜打出来的方向不对头。三个人嘿嘿地笑。
酒菜来了,别不立先敬顺哥。顺哥放下酒杯时问别不立,为什么报上那篇文章没有署他的名,别不立淡然一笑,说是从书记安排的。顺哥觉得估计这是工作套路,只说:看从书记跟你们说话的样子,很欣赏你们的。半文接着给顺哥敬酒。顺哥问:你们知道洪(副)主席和冯书记哪个级别更高吗?半文说:应该差不多吧。别不立说:级别虽然差不多,但分量不一样,洪(副)主席的父亲是跟随毛主席闹革命的,是十一届三中全会的主将之一,不一样的。顺哥听着,哦了一声。
吃完饭,半文和别不立先送顺哥坐长途客车回红旗十一队,再往县委大院走。别不立说:要是发了我那篇稿子呀,中央来的领导还会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