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我在咿咿呀呀的吊嗓子声中醒来了。
这是我入住戏校的第一个早晨。
我穿戴好衣服,急急地走出了宿舍兼办公室的窑洞。我是出去散步的,可有一种亮相的心情,既急迫又惴惴不安。
几天前,我还没有想象过,自己会走进一所陌生的校园,可是,从昨天起,校园里那些陌生的人,见到我,都要叫一声冯老师。大多数陌生的面孔,流露出尊敬的表情。我的感觉很奇妙,有些茫然。
戏校设立在云雾山庙宇以西、文管所下边的山坳里,校舍是云雾观会务窑洞。进出戏校的通道,是一条陡立的长长的石台阶。
我拾级而上,走出校园。
我从正殿西侧入口处进入了云雾观。
云雾观古建筑规模宏大,庙宇、楼阁、亭榭连接成片,曲径通幽,古柏苍翠,青松挺拔参天。
这是神仙居住的地方。我走进来了。
那些穿红戴绿的少男少女,或在庙宇间,或在山坡上,或在校园里,练功,吊嗓子,有人引吭高歌,有人浅吟低唱,有人翻跟头,有人伸胳膊踢腿,云雾山平添了几多浪漫色彩。
我靠在了玉皇阁侧面的围墙上,遥望晋陕峡谷的东面山峰。太阳从山峰线上冉冉升起,火红而热烈,云雾山山色更加清新明亮,轮廓分明。此时的云雾观,静悄悄的。香客游人还没有上山,那些练功吊嗓子的学生,也回到了教室。
一阵轻轻的、节奏很快的脚步声,惊动了我。凭直觉,我就晓得这是戏校女学生的脚步声。果不出所料,我抬起头,两个身穿印有“戏校”二字运动衣的女学生,向我走来。
一个女学生低低地说:“看,冯老师。”
“冯老师。”另一个女生叫道。
我应了一声,然后问:“到了上课时间,你们怎么还在这里?”
那个和我打招呼的女生浅浅笑了下,说:“上旦角课。”
她的声音有点沙,但柔和动听。
我又问:“你们不是学旦角的?”
两个女生笑了,那个声音有点沙的女生说:“是。你在吧,冯老师。”
两个女生走了,我一人进了玉皇阁,上了阁楼。阁楼里有一尊玉皇大帝的塑像,再没有什么景致。我下了玉皇阁,又向藏经阁走去。听说藏经阁有四千多卷经书,我想看看那些经书,就是不能翻看经书,也应该看看经书的样子。刚才时间尚早,藏经阁没有开门,现在九点多钟,应该开门了。
藏经阁从左右背面看,像一座老式礼堂;房顶呈前低后高的翘角三角形,走在正面,从门窗上看,才发现藏经阁是两层的阁楼。门上依然挂着锁。我从右侧走过来,又从左侧往回走。
左侧的花栏边,有一个小个子女学生,一会儿踢腿,一会儿伸胳膊,一会儿又迈着碎步子,练台步。这是个勤奋用功的学生。
她看见我,停止了练功,招呼道:“冯老师。”
她就是说话声音有点沙的女生。
我问:“怎么,你还没有回去?”
她苦笑了一下,说:“刘老师不让我进教室。”
我又问:“为甚?”
她又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她神色是忧悒的。
这是一个复杂的女生。
这个女生叫王莹。
我所到之处,都能听到一声声冯老师的称呼,我既兴奋又忐忑不安……哦,我的老师生涯,就这样开始了……
进戏校的第三天,我迎来了上第一节课的时间。
上课的铃声一响,我的心弦刹那间绷紧了。
教室里,座无虚席,六十多个学生,六十多双眼睛,齐刷刷地盯视着我。我也巡视着学生们。学生们的年龄有大有小,小学生十五六岁,大学生二十岁左右。这么多的人盯着我,我心里有些慌乱,可并不怯场。教师的身份,给我壮了胆。
课堂秩序比我预想的好。
我顺利上完了第一节课。
那是一个秋天的下午,学生们都上专业课去了,我在院子里溜达。几间学生宿舍的门都上着锁,只有十四号女生宿舍的门上没有挂锁子。校园没有围墙,进出的人多且杂乱,学校有规定,上课时间必须锁上宿舍的门,以免东西被盗。失盗事件发生过不止一次了。十四号的门没有锁,我既然看见了,就找找锁子,再锁上门。我推开十四号女生宿舍的门,看见王莹侧身躺在靠炕棱的大炕上,正面对着门窗。
王莹沉沉地睡着了,面色恬静,眉宇间流出淡淡的愁绪。
我内心突然泛起一阵阵冲动,想上前抚摩一下王莹恬静的脸蛋。我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没有动,静静地望着王莹。这面容,这愁绪,触动了我心底的情愫,引起了我的怜爱,不,是爱慕。想到爱慕,我内心震动了一下,浑身突然战栗起来。我爱过老师,如今又爱上了学生,我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啊?我能爱老师吗?我能爱学生吗?我无法回答自己,也无法向人征询意见。
我轻轻地拉住门,走了。
我开始有意疏远王莹了。在课堂上,只要王莹不认真听讲,我就教训王莹,有时候口气是非常严厉的,但有时候又情不自禁地找借口和王莹聊一会儿。她那沙沙的声音真的是悦耳动听。我至今都无法明白,自己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学生集中精力排戏,过了年就开始下乡实习演出。语文课教学停止了。老师不教学,就是被边缘了。其实我就是给学生们上课,仍然是边缘老师。学生们几乎没有人喜欢语文课。我与学生们的关系,渐渐转化成人际关系,与我相交密切的学生,自然是由友谊的纽带来联结。我看出,戏校已非我久留之地。就是戏校本身,也将会在这届学生毕业后解体。我将何去何从?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惆怅与苦闷。
知道了,我知道这一天终将会到来。和王莹分别的日子就在今天,我的内心一下子激跳起来。爱一个人,当对方也对你有好感时,最好表白出来,即使两人不能走到一起,也应表白,这样,对方感受到你的爱意,也会对你心存好感的。因为你爱对方,说明你认为对方是一个优秀的人。可是,我明白这样的道理,却无法向王莹表白自己的爱意。我想,在王莹即将离去的时候,我该向她说两句有意义的话。在戏校,我是她最敬重的老师,她应该跟我告别。小蓓都向我告别了。我知道,有一段时间,她比小蓓更想与我接近。她有那么多的忧伤心事,都向我说了。
多少次梦回戏校,我都像孤魂野鬼一样,一个人在校园里徘徊游荡,想走出去,又找不到出路。那不散的梦魇,终成我的心理阴影,赶不掉,挥不去。
二十年后,戏校学生聚会,我和王莹终于在阔别二十年后相见了。我们非常平静。她说她在戏校时,不谙世事,不善周旋,搞得自己常常处在被动的位置上。我们没有谈两人过去交往的过程,仿佛心里不曾泛起过情感的涟漪,她还是我的学生,我依旧是她的老师。然而,对我来说,戏校的那段往事,永远记住了。记得,那天载着委培学员的卡车渐行渐远,我的心也是一点点地被掏空了。卡车在转弯处消失后,我没有回戏校,而是去庙宇上游荡了大半天。那天我唯一的想法,就是想用一段文字,记录一个老师爱上一个学生的心情。
戏校学生聚会的白天,全体师生在云雾山活动了半天,下午我们又回到了聚会地点县城。吃过晚饭,我一人搭了顺车,又回到了云雾山。白天,我找了文管所的熟人,借了过去的戏校七号办公室。我决意在戏校七号教师办公室住一个晚上。
推开七号教师办公室的门时,我有些激动。里边有一张办公桌,一把椅子,一床铺盖,刚刚打扫过的痕迹十分显眼。记得,我到校第一次开开七号教师办公室的门,帮我搬行李的几个女学生,也进来了,没用我吩咐,就动手扫炕、地,揩拭办公桌,不时怯怯地望我几眼,低声交谈几句,不一会儿,遍地尘土的窑洞就干净清新了。我在炕上放好铺盖,刚下炕,女生们就走了……哦,随着往事的闪现,我又听到了歌声、笑语……
夜,静静的,吊在庙上的铃子被风吹打得丁零、丁零地响着,除此而外,再什么声息都没有了。我走出窑洞。昔日的校园,在溶溶的月光中长眠不醒,空旷而又寂静。我像夜游人一样四处游荡,试图发现过去的踪迹……冯老师、冯老师……那一声声真挚的呼叫声又在耳畔响起,不像戏校学生如今呼叫冯老师那样生涩……
在一孔窑洞前,我站住了,思想处于麻木状态。过了一会儿,我抬起头,仔细一看,愣住了:是过去的十四号女学生宿舍!
我走进的第一个学生宿舍,就是十四号。我走进次数最多的学生宿舍,也是十四号。因为十四号学生宿舍有王莹、张芸芸、小蓓……我在十四号宿舍查夜、检查卫生,同学们有意和我搭腔,说些俏皮话……如今十四号人去屋空,那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今夜听不到了,永远消逝了……
第二天早上,我走出戏校,站在进入戏校的台阶上,转身俯视校园四周,昔日男红女绿的校园,空荡荡的。悲凉的情绪,从我心头升起,传遍了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