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半文回大顺集团后,第一件事是去董事长办公室见顺哥。顺哥很高兴,双手端着半文的肩,看着他笑,问结婚了?半文也笑,摇摇头。顺哥又问:阿虹呢?半文仍是摇头,越发笑。顺哥顿住,脸上的笑倏然褪去,说小美嫁人了。半文显出歉然,说可惜没吃上小美的喜酒。顺哥拍拍半文的肩,意在不言中,半文默默点头。顺哥就放开半文,无限感慨地哎呀一声,说好啊,你回来了就好,多给你嫂子打电话。又说,下月他要去北京开会,得先回一趟大顺村。半文不由同情地看着顺哥,问我能向嫂子转告点什么吗?顺哥说不用——我会送她一份大礼的。
当日下午,顺哥到了大顺工业园,上九层楼,从过道间经过,刘倩文和酒刺男如往常一样唰地起立,喊董事长好。顺哥向他们点头,看出刘倩文的气色还行。几天后,刘倩文由冯捷开车来接走,去江城大顺出租车公司做了经理。
顺哥且留在工业园跟大顺村副村长别必才商讨“十化”的事。顺哥说,在去北京出席全国乡镇企业家代表大会之前,想掌握一些情况。别必才带顺哥去村里走走。仲夏时节,田野里早稻黄了,棉苗翠森森的,一条条新修的水泥路纵横成格,把黄的稻浪和绿的棉林分割成整齐的方块。顺哥以为这便是丰收在望,试着背起手来,但没有胳膊甩动走不大好,就放弃了,单是尽量昂起大目脸。
走了一会,顺哥突然问:缺钱吧?别必才说:是。顺哥便沉默。别必才报告:建别墅也是四六开呢。顺哥一怔:不是决定全由公司出钱的吗?别必才说:尽量省点嘛。
钱的确是个问题。顺哥问:到目前“十化”一共花了多少钱?别必才说五千多万。又问:还差多少?别必才说:最屁要五千万。顺哥想:真他妈的像一笔豪华性交易,七八分钟,一千块,过了一把瘾!别必才见顺哥无端哂笑,试探地说:要不村里办几个小企业,慢慢赚钱,滚动发展?不料顺哥嗤道:别小打小敲的,迟搞不如早搞,小搞不如大搞,你知道我在想什么?高速公路上竖着“华中第一村”的牌子咧!
别必才在顺哥身后摇头叹息:唉,一遇到钱我就开不了口。
前方出现一个别墅群,别必才说11组到了,你家别墅在湾头上,看看吧?顺哥摆头:你不知道大禹治水呀?就拐上回工业园的路,掏出手机,接连给半文、冯捷、老刁打电话,让他们马上开动脑筋,想想大顺村这边可以搞什么新项目。
顺哥回到江城,坐在总部办公室等候半文、冯捷和老刁前来交作业。时间已到约定的下午两点,只有人在总部的半文来了。顺哥看着半文,半文说:我想过,还是农副产品深加工靠谱,比如腌菜什么的。顺哥连忙摆手:那东西不顶用,我要大工业。半文一愣:是给嫂子的大礼吗?顺哥笑而不语。半文说:要是这样,你创造的秋收牌胸罩已经够大了,现在我们的销售在全国位居三甲,每年的利润不比你的房地产差。顺哥摇头:你不懂。半文问:怎么呢?顺哥说:我给你嫂子的礼物只有一样,就是我。半文笑了:你是要用大工业垫高自己?顺哥摇摇头:总之你不懂,你是教条主义——说正经的,我们现在情况不同了,一定要想大的干大的。半文迟疑一下,正要回应,顺哥抬手止住:算了,不要再讲什么市场经济计划经济——我们来个一企两制,你陪你嫂子做市场,我搞我的计划。半文急了:希望你做决定时谨慎一点!
半文走后,老刁和冯捷先后来过。老刁建议开娱乐城,顺哥没应,挥手让他去忙。冯捷的意见是办钢厂,顺哥一笑,说你怎么跟老刁一样不长脑子?冯捷愣住:怎么呢?顺哥问:在乡下办钢厂?冯捷眨眨眼:你不是要搞大项目吗?现在房地产越来越火,房地产最需要钢材,你要是有一家钢厂,那是什么概念?顺哥不由顿住,心想他妈的也有道理咧!可他毕竟连钢厂都没见过,小时候“村村冒烟”大办钢铁的景象早已遥远而模糊,现在陡然让他办钢厂岂不是说顺哥你可以下崽?冯捷见顺哥点烟,就撤退:我只是随便一说呀,你再想想别的吧。
2
几天后,顺哥作为H省的乡镇企业家代表之一,在汉江市分管工业的马良臣副市长陪同下,坐上了北去的火车。
这是当年中国的一次盛会,新时期的“大寨”和“大庆”悉数到场,浙江萧山的鲁冠球、江苏华西村的吴仁宝、河南南街村的王宏斌、湖北幸福村的周作亮来了,天津大邱庄的禹作敏可能也来了。国务院副总理主持会议。会议照例操作得“形势喜人”和“形势逼人”。当时,全国最知名的五大乡镇企业家家都有大动作:鲁冠球搞汽车万向节,吴仁宝办华西钢厂,王宏斌开发食品饮料,周作亮建铝材厂,禹作敏“以钢为纲”!顺哥在会上听得心口扑通:不光是因为大顺村至今没有大工业,主要是五大知名企业中已有两家办起了钢厂!而顺哥虽然也被安排在大会上做典型发言,但大会秘书组要求把内容都归到“腿残志不残”的主题上去,一个戴眼镜的秘书跟H省负责人沟通,说大顺同志的确是一位出生于乡村的企业家,但大顺集团跟大顺村的关系不清晰,出租车公司和房地产项目都在省城,周大顺同志的典型意义是特别的。顺哥心中五味翻腾,觉得自己还是被一条跛腿绊住了——现在是经济时代,却当不成“经济英雄”,而且“左派”似乎大有复辟的苗头!
会议期间,顺哥抽空去拜见残联洪(副)主席。在洪(副)主席光明正大的办公室,顺哥向主席汇报会议情况和参会心情,主席没有一味迎合,倒说:很好嘛,我们就是要做全国残疾人创业的杰出代表,这没什么不好的,也不会抹杀你对大顺村发展所做的巨大贡献;我相信,只要你坚持干下去,大顺村一定会再创辉煌,到时候你作为一个残疾人乡镇企业家,含金量更高;我会一直关注你的!洪(副)主席是讲政治纪律的。洪(副)主席的话不在于内容,而在于态度和气概。顺哥听得心里明亮,一个念头忽闪而至,就谦虚一笑,向洪(副)主席报告:主席,我们大顺村正在筹备办一个钢厂呢。主席顿然惊喜,响亮地回道:是吗!有什么困难没有?顺哥自然是尚未遇上困难,就干笑,说目前还行。但主席激动得收不住,仍是主动提出:如果项目审批有问题,我来帮你解决!
从洪(副)主席那儿回到会场后,顺哥开始微笑,且大幅划动两臂,利用有限的场地一歪一颠地“蛙泳”。一日分片开会,顺哥在会上郑重宣布:经过前期筹备,并得到上级领导支持,大顺村将于今冬明春动工建一座年产一百万吨的钢厂!会场顿时响起哗哗的掌声。坐在顺哥左右的H省副省长和汉江市马副市长随众鼓掌,探头互看,像是自家出了状元,或者自己的蛐蛐打了胜仗,喜欢得红光满面。
当晚,顺哥所在的宾馆房间人来人往,顺哥坐在临窗的一把圈椅上,点头,说话,微笑,打手势,汉江市马良臣副市长坐立无定,亲自为顺哥迎进送出。过了零点,马良臣请走所有人,自己也退去。这时,又有人按响门铃,顺哥去开门,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站在面前,冲他礼貌地微笑,叫顺哥,顺哥一下子没想起对方是谁,诧着。来者就喜盈盈地自报家门:我是别不立咧!顺哥立时欢呼:是你呀,胖了胖了,眼镜换成黑框的了,当官了吧,快屋里坐!别不立进到房里,顺哥给他倒水,别不立抢着自己倒,也给顺哥倒一杯。
两人坐下,别不立讪讪地说:顺哥,您没怪我过去跟半文打过赌吧?顺哥哈哈大笑:早忘了!别不立说那好那好,并告诉顺哥,他是陪西南D市的企业家代表来开会的,从会议简报中知道顺哥在会上。顺哥问:你当市长了?别不立摇摇头:市长助理。顺哥恭喜别不立,说当年的红旗大队啊就看好半文和他,但半文没他上进。别不立又说,那时我年轻不懂事,喜欢信口开河。顺哥说都过去了。但别不立转折道:不过,现在我也赌您赢。顺哥问:为什么?别不立解释:当年,我只信书本,只听风声,觉得您如果不专心搞企业经营,往政治上靠,迟早会被政治拖下水;但这几年我在高层身边工作,充分认识到,在中国搞经济,还得走政治路线,而且我们的政治垮不了的。顺哥缓缓点头,赞许别不立成熟了。别不立便说:今后顺哥如果去D市投资,我一定全力帮忙。又向顺哥透露,他是市长弟弟的研究生同学,市长有红色背景,是中国的一颗政治新星……
第二天中午,冯捷给顺哥打来电话,兴奋地喊:老周啊,我就那么随便一说,你还真的决定办钢厂啦?顺哥得意地笑,问冯捷怎么知道的,冯捷说大报小报都登出来了呀!顺哥说是吗,却问:怎么,你不会有所担心吧?冯捷赶紧回道:怎么会呢?你周董事长要干的事没有不成的。顺哥说:那好,给你一个任务,马上在江城帮我拉一支搞钢厂的队伍!
但顺哥一直没有等到半文的反应。到了晚上,顺哥主动给半文去电话,问知道了没有?半文淡然回应知道了。顺哥便笑:知道了怎么不祝贺?半文说:我在忙胸罩的事。顺哥哼了一声:你小子呀,总是一根筋别着……
3
顺哥决定在位于原红旗大队11队的四合院老厂附近划地建钢厂。
可是,钢厂不是一歪一颠就能弄成的事,且不说厂区规划、工艺设计、设备配置、人才招聘、建筑施工以及经营管理等一系列没有经验的麻烦事,钱呢?
据冯捷找来的葫芦脑袋马工估算,不计土地征用费,建设一座年产一百万吨的钢厂大约需要五个亿。顺哥起初还比较乐观,因为房地产公司账上搁着两个多亿、出租车公司账上有一千多万,不足的可找银行贷款,万一贷款拖延,先向秋收那边借——秋收只移了民,并没有离婚,不会不顾大局!
但是,顺哥心里清楚,要让秋收为钢厂借钱,首先必须改善夫妻关系。顺哥反复想过,他和秋收的夫妻关系只能用夫妻方式解决。在他看来,秋收在那方面的要求和能力是很强的,而且人还年轻,虽然跟自己赌气分开,但她是饿死也不会偷人的,如果长期让一个曾经无比热衷性生活的女人处于饥渴状态,她的怨气只会涨不会泄,最后就是爆炸,那样麻烦就更大了;反之……则可能一顺百顺。所以,早在钢厂奠基之前,顺哥就授意冯捷做秋收的思想工作。冯捷认真备了课,去跟秋收讲一些大道理和古今中外大人物的风流往事,并动之以情地说:顺哥这个年纪,正是旺年,一个男人老闲着,比女人痛苦得多。不料,受过香港文明洗礼的秋收回道:他满世界日,痛苦个屁?我要是给他日了,我才痛苦呢。冯捷回顺哥的话,说看来冰冻三尺。顺哥当时就想:反正是自己的女人,万不得已就霸王硬上弓。
这日晚上十点左右,顺哥回家,杵在门口长吁一口气,甩掉烟头,掏出钥匙开门进屋。屋里很安静,儿子小顺和保姆已在各自房间入睡。顺哥轻手慢脚地上到二楼。主卧房的门关着,顺哥也不叫唤,用钥匙打开门。此时秋收洗完澡,裸坐在床头,正往身上擦精油,心知开门者是顺哥,也不遮避,继续专注地涂抹。顺哥看着久违的秋收的裸体愣了一下,即刻剐掉自己的衣服,跳扑上去;秋收试图反抗,可嘴上的呼叫遭遇下面的袭击,竟然变了调,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响应起来……
事毕,顺哥说:老婆,我这个破人永远是你的。秋收不应。顺哥又说:钢厂是我送你的一个大买卖,什么时候回老家看看。秋收仍不吱声。停了停,顺哥试探道:这个什么的,你不是答应过,拿出胸罩的百分之二十的利润帮我的吗?可惜顺哥的狐狸尾巴暴露得太早,秋收冷冷地嗤了一声。顺哥问:怎么呢?秋收回道:我说过帮你搞钢厂吗?顺哥说:这个项目政府很重视,会给我们更多支持的。秋收冷笑:我一个卖胸罩服装的,我有市场,要政府支持什么?顺哥说:不能这样讲,我们难道没有得到过政府的支持吗?秋收说:又有什么意义呢?拜托政府少找麻烦不搞破坏就行了。顺哥觉得秋收跟半文一样二,转而晓之以利:你知道钢厂建成后怎么赚钱吗?年产一百万吨钢,一吨只赚两百块,一年就是两个亿呀!秋收烦了:我不缺钱,不关我的事!顺哥说:我的事也是你的事呀!秋收不理。顺哥心里急,再次跃身而起,趴到秋收身上,秋收顿时喝道:下去!你要是再敢搞,我就报警抓你强奸!
次日,顺哥神情颓败,冯捷拉顺哥出去喝酒,问要不要解解闷,顺哥摆手,说那不是顶风作案呀。冯捷便笑,叹息生活全被顺哥破坏了。中途,顺哥去卫生间,冯捷趁机打出一个电话。接着喝一会儿酒,刘倩文就来了。刘倩文傍着顺哥坐下,替顺哥把粘在嘴角的花生皮抹掉,擦净桌面的食渣,将顺哥杯中的酒倒一半到自己的杯里,举杯敬冯捷。一切都是木已成舟和顺理成章的。顺哥安然处之,倒也感到几分贴己。酒喝到后来,顺哥有些醉意,当着冯捷抱了抱刘倩文,刘倩文从顺哥怀里出来时已是眼泪汪汪,赶紧抓餐巾纸去捂。顺哥又猛灌一杯,当场就醉了。
然后,冯捷跟刘倩文左右搀扶顺哥去附近宾馆开房。半夜,顺哥恍惚感到自己在做男女之事,就用功地做。醒来,发现自己和刘倩文躺在一起,都光溜着身子,也没特别惊诧。刘倩文偏过头来,面颊酡红,美满地笑着,说:我把你强奸了。顺哥也笑,把刘倩文勾到身上,用下巴往下边指:这么丑陋的一个家伙,你咋这么喜欢?刘倩文犟着脖子说:就喜欢!顺哥只笑了一半:要是以后断奶了呢?刘倩文的眼神愀然滑落:断了,就干想呗。
这样,在顺哥“强奸”秋收后,刘倩文“强奸”了顺哥。
接下来,顺哥开始在冯捷的陪同下跑贷款。
一日,葫芦脑袋马工从乡下打来电话,慌里慌张地喊:董事长,有新情况,您必须回来亲自拍板。顺哥立马回到大顺村。在一座已然鼓起九百立方米大肚子的熔炉的阴影下,马工耷着葫芦头说:原先做方案时,没重视供电问题,只听您说电由政府解决,就忽略了;可昨天我去地方电力部门咨询,得知政府目前根本解决不了!我是这个项目的总工,很对不起您!不料,顺哥倒不以为这个问题算得上什么“情况”,反而在大肚子熔炉的阴影下粲然而笑,伸手去抚拍马工干瘦的胳膊,让他不要自责,并且设问:倘若你事先跟我谈了电的问题,难道我就不办钢厂了吗?
沉默一会儿,顺哥问:投资电厂需要多少钱?马工且不回答,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顺哥,顺哥说你早有准备呢,接过来看,上面写着:
钢厂及配套项目投资回报概估
1.100万吨钢厂总投资约5.5亿,年利润约2亿。
2.配建一座30万千瓦的火电厂(除了自用,可上网输出),总投约3.5亿;年利润约4000万。
3.配建一座220千伏的输变电站,总投资约3000万。
4.整修由大顺村到达高速公路进出口的老公路(供运煤载重车通行),总投资约1亿。
5.建议建一座80万吨水泥厂(开发利用煤灰,进一步创收),总投资约2亿,年利润约4000万。
合计:投资约12.3亿元人民币,年回报利润约2.8亿元人民币。
顺哥看完,心想这么一配套就配出了十几个亿,乖乖隆里隆,差不多是全中国人民每人掏一块钱!但无端一笑,念道:钢厂、电厂、水泥厂,这可是三大项目啊!
马工不敢笑,提示:这只是一个预案呢。
顺哥已忽视马工,腮帮子棱棱地蠕动,终于抒情地宣布:干吧!
4
顺哥正为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别必才也来凑热闹,很不好意思地请顺哥多少给“十化”洒点水,顺哥大吼:老别你知不知道有个成语叫先急后缓?
下一步搞钱还是两个方向:一是通过政治向银行贷;一是找秋收挪。
政治比秋收好搞。这天早晨,顺哥来到汉江市政市委(市政府)大院找到何书记。何书记马上把市人民银行行长召来,向他宣讲建设“华中第一村”的意义。行长很胖,态度很好,恨不得当场把自己变成一堆钱,却打起哭腔说:周董事长的缺口这么大,就是把全市所有银行目前可贷的款全给他们也不够啊!最后的意见是:能贷多少贷多少,但周董事长千万别指望我的杯水去救你的车薪!从大院出来,太阳刺眼,胖行长送顺哥上车,给出一个建议:你可以向社会集资嘛。顺哥心想你这是雷打痴了往树上指咧,摆摆手,上了车。
银行的钱不仅只是“杯水”而且来得慢,还得转攻秋收。正面强攻不行,只好采取收买“内线”的办法。顺哥吩咐司机邱赖子:买些东西,准备去叶总娘家。
叶家早在一年前已被顺哥从光明村迁来大顺村,住进了跟顺哥家相邻的别墅,家中只有秋收的父母两个老人。车到叶家院子外停下,顺哥拎起烟酒袋下车,让邱赖子把车开走,就推开虚掩的院门,穿过院子去按门铃。开门的竟是秋芳,见了顺哥惊呼:姐夫,是你呀!秋芳比秋收小十岁,跟秋收长得像,略微高和白一些,顺哥向来拿秋芳跟小美一样看待,秋芳大学毕业去江城证券公司上班也是顺哥托人打过招呼的。秋芳从顺哥手上接过提袋,搀了顺哥的胳膊进屋去。
岳父母闻声来到客厅,欢喜地招呼顺哥,顺哥叫过大和姆妈,邀二老一起坐下。秋芳端来一杯茶,送到顺哥手上,亲昵地坐到顺哥身边。叶家人都知道秋收至今不肯跟顺哥和好,受委屈的应该是顺哥,但话又不好说出来,只能窸窣无措地表达热情,尽量显示明朗的态度——我们是认你这个女婿的。顺哥就保持格调,也不至于见面扮苦主,人来了便是姿态。四人坐着有些干巴,顺哥喝一口茶,歇下茶杯,给岳父大人上烟,岳父大人赶紧扒燃打火机给顺哥点火。
顺哥问秋芳怎么回家了,秋芳说,是姐让我回来接大和姆妈去你们家住些日子。顺哥意识到这是一个良好信号,却问:你姐怎么没给你派车?秋芳说:我让车回去了,打算在家里先霸占大和姆妈两天。岳母接话说:我们明天就走,小顺还等着我给他带乡下卤鸡呢。岳父说:这回去呀,你要好好批评一下你的这个老大,怎么脾气越来越飙了。秋芳也说:就是,姐变了,原来那么温柔的一个人,现在成了一个阎王婆。顺哥就笑,着意袒护秋收:她现在担子重、压力大,大家都要理解。叶家人听着,心里很受用。说过一会儿话,顺哥对岳母说:姆妈去弄几个菜吧,我今天是来陪大喝两盅的。岳母连忙起身,岳父问要不要把顺哥的大和姆妈也叫过来,顺哥就笑,说算了,他们见我在您郎这边,会喝醋的。
岳父陪岳母去厨房,秋芳留在客厅跟顺哥说话。顺哥问:都好吧?秋芳点头:都好。又问:我妹夫提了吗?秋芳说:多谢姐夫跟他们领导打招呼,刚提副处。又问:小芳呢?秋芳说:在市育才幼儿园读中班,天天跟小朋友讲她姨夫是大将军呢。顺哥就笑。后来,秋芳问起顺哥在大顺村的项目,顺哥顿了顿,只说都在进行。秋芳见顺哥神色淡然,问是不是我姐不支持你?顺哥说也谈不上,主要是项目太大,拖延不起。秋芳问:资金缺口大吗?顺哥点点头,说有一点吧。秋芳突然觉得“大将军”明显英雄气短,不由暗自恻然,但一时不知如何安慰,就起身去拿开水瓶,给顺哥的茶杯续水。顺哥倒是笑笑,对秋芳说:没事,前途是光明的。
秋芳放了开水瓶回来坐下,顺哥问:知道社会集资是怎么回事吗?秋芳说:知道呀,就是承诺优厚回报,吸纳个人和单位的资金呗。又问:姐夫要搞社会集资呀?顺哥一笑:还没想好呢。秋芳倒激动起来:姐夫,我是学金融的,如果想从这方面解决资金问题,我建议你采取一快一慢两个步骤——快就是成立信用社集资,慢就是上市融资!顺哥问:信用社是个什么概念?秋芳说:就是小银行,但信用社可以比银行存款利率开得高,更容易揽到储户。顺哥又问:上市融资呢?秋芳说:这个比较麻烦,一般需要两年时间;不过,我们证券公司可以帮你的。顺哥这时兴奋地一掌拍在右膝上:好!太好了!快的慢的都搞!差点就要搂住秋芳,却陡然一愣,讪讪地笑。秋芳也笑一下,提醒顺哥:姐夫,你可知道,实施这两个方案的关键是省里的审批呢!顺哥连忙摆手:妹子,这个是姐夫的强项!
中午,顺哥陪岳父大人喝酒,两人都喝得高。岳父把着顺哥的手,很是倔强地摇头晃脑,嘴上呜呜地叫大顺,快要称兄道弟。后来,就批评和夸赞秋收,说秋收就是犟、身在福中不知福,但秋收性子直、心好、人长得俊……说着说着,说到叶家的几个姑娘全都呱呱叫,说顺哥艳福不浅,刚才听到顺哥跟秋芳谈得那么开心,是不是,啊——他眯细着眼,冲顺哥不够严肃地笑,话就要跑偏了。顺哥赶紧拍打岳父的手背,连声喊:大、大,我们再来一个。喝下这一个,顺哥就拨打手机,大着舌头喊:赖子,马上派工业园的车来接我,本董事长今天要赶回江城——我的车留下,送我岳父岳母和小姨子!
车来了,秋芳扶顺哥上车,替顺哥关上车门。顺哥放下窗玻璃向秋芳招手,秋芳探过头去,顺哥说:好妹子,你得帮我,这事也是帮你姐——我要是没出息,你姐这一生就亏大了!秋芳直点头,说姐夫你躺着歇一会儿,眼圈就红了。
5
冯捷拿着申办信用社的报告回家给了老爷子(冯书记已转任省人大常委会主任)一份,回头对顺哥说:老爷子表示支持——老爷子毕竟还是老爷子呢——再者,难道他新书记就不要你这面旗帜呀?
冯捷说得没错,一个星期之后,事情果然就成了。不仅成了,新书记还召见了顺哥。就像《圣经》上写的:主说要有光,便有了光。
没有想到的是,秋芳也来到江城大顺大厦的董事长办公室,笑嘻嘻地向顺哥敬了一个军礼,报告:姐夫,我已辞职,特来帮你做融资项目!顺哥惊喜得搓手捻指,慌忙指指隔壁的秋收办公室:你姐同意吗?秋芳笑道:姐既不支持,也不反对。顺哥连连点头:行行行,这已经是最高境界了!
国庆前夕,何书记站在汉江市四化路上扯下一块红布,大顺城市信用社的招牌光芒四射。随后每天都有大批市民接踵而来,久疏文采的顺哥看到了真实的“过江之鲫”……他的座车唰的一声,从大顺城市信用社门前一晃而过。
大量的钱涌来,即刻缓解了“三大项目”的燃眉之急。但秋芳对顺哥说:由于利息支付额会越滚越大,而大到一定程度必然撑不住,“三大项目”又不可能马上产生效益,我建议现在就启动“包装”上市工作。顺哥问:上市还要“包装”?秋芳就笑:这是台面下的说法,就是把公司资产归置归置,提出一个利好的噱头。顺哥大致明白,赶紧说:行,你专业,该怎么归置就怎么归置吧。
半年后,大顺城市信用社在汉江市的揽储业务已接近边际,秋芳回江城拜访位于江正街的长江城市信用社的总经理。此人名叫钟括,矮小精悍,一副边境牧羊犬的长相,是秋芳的学兄,大学时天天在秋芳面前卑以自牧,可惜秋芳现在的老公抢先把她做成了熟饭。秋芳见了钟括,不用表达,来见就是表达,只需大大方方说事;而钟括而今已是成功人士,自然仰起头,推推尖鼻上的金丝镜,趁机在秋芳面前亲切地微笑。秋芳希望学兄帮忙把大顺城市信用社的业务引到江城来,钟括一口答应。不久,钟括组织人马承包大顺城市信用社,在江城江正街正式挂牌营业……
“三大项目”从此不再差钱。田野上的工地沸腾起来。太阳下,一堆堆钢筋、水泥、砖瓦、石材以及机器设备趴开几百亩地的战场;四处车水马龙,机器轰鸣,焊光飞溅;厂房一座接一座地跃出混乱的场面,几幢烟囱直刺云天……
这时,顺哥站在工业园九层楼的窗边,举起望远镜,看见了马工取下安全帽,葫芦脑袋顶着阳光一颤一颤的。天气怎么就这么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