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友直是一位自学成材,长期坚持连环画事业而又成就显赫、影响巨大的老连环画家。他是浙江镇海人,1922年生,从七八岁时就喜欢画画。看了戏,他就画戏里的人物;江南农村人喜欢贴端午老虎,他就给人家画端午老虎,深受人们喜爱,由此也更增加了他对绘画的兴趣,与绘画结下了不解之缘。他的少年时期,历经困苦,自学成材。他的第一部连环画作品是根据赵树理的小说《福贵》自编自绘的,由一个私营书商给印了出来。1952年到上海新美术出版社参加了工作,从此开始了他从事专业绘画连环画的生涯。
他的主要作品有《火车上的战斗》《卓娅和舒拉》《连升三级》《孙中山伦敦蒙难记》《杨根思》《新结识的伙伴》《山乡巨变》《李双双》《华佗》《十五贯》《朝阳沟》《白光》《皮九辣子》《小二黑结婚》《贺友直画自己》《贺友直画三百六十行》等,几十年来共创作出版了百余种连环画作品。其中《火车上的战斗》于1957年参加全国青年美术作品展获一等奖;《山乡巨变》于1963年获首届全国连环画评奖绘画一等奖;1981年第二届全国连环画评奖中,他的《白光》和《十五贯》又同时获绘画一等奖和二等奖。这样连届夺魁的画家,确实并不多见!
(一)
《山乡巨变》是根据周立波的同名长篇小说编绘的(董子畏改编,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共四集,1961年至1964年出齐)。内容反映的是20世纪50年代中期湖南一个僻静的山乡,在农业合作化运动中发生的巨大变化。尽管那段历史可以作不同的评价,但这部作品仍不失为时代的真实写照,特别是作品中成功塑造的那些典型人物形象,仍具有较高的艺术欣赏和借鉴的价值。在这部作品中,贺友直紧紧把握文学原著生动的故事情节和连环画脚本提供的基础,塑造了一系列有血有肉、活灵活现的人物形象。如年轻有为的女干部、青年团县委副书记邓秀梅;淳朴敦厚的乡支部书记兼农会主席李月辉;性情暴躁的团支书兼民兵队长陈大春;善良、诙谐、糊涂而又饶有风趣的诨号“亭面糊”的老贫民盛佑亭;忠于集体事业的互助组长刘雨生,以及活泼可爱的女青年盛淑君等,画家都赋予他们有个性的外貌特征和精神状态。对邓秀梅和盛淑君这些女青年的刻画,细腻而不矫揉造作;对“亭面糊”的刻画,做到既夸张又不歪曲丑化。
“亭面糊”这个人物形象,是这部作品中塑造得最为成功的。尽管原著对这个人物的塑造也很生动,但从文字描写变成绘画的可视形象,画家还是要花很大工夫的,特别是要通过外在形象反映出人物的内在性格,更非易事。贺友直曾说:“我认为,构成形象的每一个局部都必须明确和准确地说明描绘的人物性格、阶级属性和社会地位等特征。”他又说:“在处理人物的动作表情时,既要追求描绘心理状态的准确性,又要追求表达情节的明确性。也就是说要求融心理与情节于一体之中。”贺友直笔下的“亭面糊”,就是由于画家比较准确地抓住了人物性格、阶级属性和社会地位等特征,通过对人物各种状态的外形描绘,出色地显示了其人物的内在性格。他那微驼的后背,稍弯的罗圈腿,走起路来一歪一歪的神情,一看便知道这是一辈子肩负重担、艰苦生活所造成的畸形躯体;再看那包头布下可亲的脸上,眯着的一双细眼,上弯的嘴角经常堆着笑意,对什么事都缺乏鲜明的态度,面面糊糊的。他拥护合作化道路,也出席研究合作化的会议,但对会上发生的争论却又漠不关心。如第一册第五十七幅至第五十九幅,会上人们争论得都快吵翻了天,恰在这时从后房传来一阵粗大的鼾声,待人们循声找去,原来是他在床上,把脑壳枕在手臂上,睡得正熟。陈大春把他喊醒,他大吃一惊,一边揉眼睛,一边问:“什么事?”好半天才记起正在开会,还自我宽慰说:“昨夜里没睡好,真是一夜不困,十夜不醒……”那手足无措、嗫嚅憨笑的窘态,真是妙趣横生!
又如第三册,作品一开头就用二十多个画面描写“亭面糊”到富农龚子元家去,动员龚入社,却又认为与人家非亲非故,不便开门见山地直说,便自作聪明地说来请龚子元给他弄副草药治腰痛。但他那结结巴巴说假话的不自然神态,早就被社会阅历丰富、诡计多端的龚子元看穿:“光是要点草药不是这神色。”龚子元打定主意:“这面糊,既然送上门来,就不能轻轻放过。他家里住了干部,消息灵通,从他口里,会透露点什么……”于是龚子元又抓住他好喝酒的特点,决心用好酒把他灌醉。果然,他几杯酒下肚,人立刻迷迷糊糊,把劝人家入社的事早忘得一干二净,反而被对方套问去了不少情况。在这段情节中,作品把“亭面糊”和龚子元这两个社会经历不同、性格各异的人物刻画得何等鲜明生动。通过两个人物形象的不断变化,把一场矛盾表现得淋漓尽致。
在《贺友直谈连环画创作》一书中,他曾从自己的创作实践中总结出要善于“做戏”和“制造”情节。他举例“亭面糊”和龚子元这场“戏”,主要是“细微深入地刻画他们的动作表情,也就是要求他们身上处处有‘戏’,来说明他们的身份、性格和思想活动,并且运用两者之间的动和静,机灵警惕和面面糊糊,一方进攻和另一方毫无反应的对比,来说明他们之间的矛盾性质”。在这两个主要人物之间,还有龚子元的老婆这个配角,让她的一举一动起到衬托作用。
从这二十几幅画面中,幅幅都有“戏”在引人入胜,“亭面糊”本来一心想说服龚子元参加互助,还没来得及说明本意,便被几杯酒灌得迷糊起来,以至后来喝得“天摇地动”,画面也歪歪斜斜,最后他东倒西歪跌跌撞撞地走了。而心狠手辣的龚子元,却从开始的百般戒备,到虚言假意,以至洋洋得意。还有龚子元的老婆,始终在桌旁察颜观色,终是对“亭面糊”投以卑视而仇恨的目光,给这场“戏”增添了几分特有的气氛。贺友直还说:“绘画,只能表现人物动作的一瞬间,因之,这一瞬间的动作必须是最富有代表性,也就是最能概括和具有典型意义的。”(见《贺友直谈连环画创作》,第一百一十页)也正是在深入观察和切实了解人物的基础上,将其才能艺术地再现出来,给人以品味不尽的艺术感受。
贺友直在这部作品中对其他几个人物的塑造,也很善于抓住人物的特点,如刘雨生这位农村干部,并没有采取特写手法,而是把文学作品中的形象具体化了。作者抓住他眼睛的特征,令人一看就知道他是近视眼,给人以朴实、厚道的感觉,使这个农村基层干部在读者心中活了起来。(见《山乡巨变》上集第一百幅、第一百零一幅)作者在这部作品中对形式和风格也作了深入的探索,摸索出了自己的创作路子,无论是线条的运用、构图的布局处理都显得清晰明快、干净利落。在线条的运用上作者吸收了古代绘画如《清明上河图》等一些优秀作品的长处。如表现山石时,尽量采用明清版画中的皴法,对各种树木的描绘,既借鉴传统的技法,又结合写实的特点,使景物处理得疏密相间、层次分明。整个作品对景物的描绘充满了浓郁的湖南农村气息。
《山乡巨变》连环画的成功,一方面由于作者从小生活在江南农村,对原著所描绘的江南农村的景物风貌和各种类型的人物都比较熟悉;另一方面,更主要的是由于作者长期努力和辛勤劳动的结果。尽管他本来对江南农村较熟悉,但为画这部作品,还曾先后多次深入湖南益阳农村体验生活,对作品曾经两次大的推翻,广泛征求意见,不断进行修改,直到他本人和领导都认为比较理想了,才肯罢休。因此,当年这部连环画不仅受到了广大读者的喜爱,而且还成为初学美术者的学习范本和连环画爱好者珍贵的藏书,也引起了全国画坛的注目。《山乡巨变》连环画的出现,把中国连环画艺术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峰,同时也有力地推动了连环画艺术以至中国人物画新的发展。这部经典之作,历经岁月的考验,光辉不减,愈显现其生命力!
(二)
完成于1980年的连环画《白光》,是作者年近花甲的又一部力作。这部作品是根据鲁迅先生的同名短篇小说编绘的。小说描述的是封建社会一位穷教书先生陈士成,一心追求功名利禄,却偏偏屡试不第,这次已经是第十六次应试,仍然名落孙山,精神上蒙受了极大刺激。他在极度绝望、精神恍惚中,眼前似乎出现了一团希望的白光。这白光使他回忆起孩提时曾听祖母讲过:陈氏的祖宗是巨富,祖基地下埋着无数银子,有福气的子孙—定会得到它,于是他像发了疯似的,深夜独自在屋里挖掘。然而,掘到的除了黄沙、黑土和一枚锈损的小铜钱外,还挖到一块斑斑驳驳的烂骨头,也许是人的下巴骨。这块烂骨头在他手上似乎索索地动起来,而且还在笑吟吟地讥讽他:“这次又完了!”但他仍不死心,黎明中他喊着恐怖的悲声,奔向城外继续寻宝,最终落水身亡。鲁迅先生以他那犀利的笔锋,深刻地揭露了封建社会那吃人的科举制度对知识分子身心的严重摧残,同时对陈士成那官迷心窍、狂热追求金钱的卑污灵魂也做了无情的鞭挞。
无疑,小说《白光》的艺术品位是高雅的,内涵深邃,发人深醒。但要把它移植成连环画,谈何容易?连环画一般说来较适宜于表达故事,而这篇小说既没有曲折生动的故事情节,又没有复杂尖锐的矛盾冲突,更没有轰轰烈烈的热闹场面,它主要表现的是主人公陈士成复杂的心理活动。常言道:“独角戏难唱。”《白光》连环画总共只有三十六幅,其中二十三幅是陈士成一个人出场,一个人在唱独角戏。其难度之大,不言而喻。何况绘画不像演戏,画面上的人物是静止的,不能像演员在舞台上,可以说唱演做,把自己内心的思想告诉观众。绘画只能用无声的形象,来表达人物复杂的内心活动,即以形传神,以神达意。那么,贺友直为什么偏偏选了难度这样大的题材?这不是自讨苦吃吗?我们看看画家自己写的《连环画创作谈》便不难明白,他说:“画便当的题材,虽然轻松,但对自己的提高没有多大好处。所以,我认为:凡是好画的题材,反而难画;凡是难画的题材,倒反而好画……有些题材,粗看起来情节好像很平淡,但它内在的东西很丰富深刻。对这类题材是需要细细咀嚼才能辨出味道,花大力气才能挖掘到内在本质的。我有这样的体会:当我抓到题材的主线,挖到人物思想本质的时候,真是其乐无穷;到达这个程度,我去表现的时候,不但不觉得难,反而得心应手,非常顺利了。所以,我认为难和易是个辩证关系,关键在于见了困难是上还是下。我的态度是应该迎着困难上,要有自己给自己出难题的精神。只有这样,才能不断提高自己的创作水平,闯出一条自己的路子。”原来画家就是这样在苦中求乐,不断拓宽自己的创作道路,攀登艺术高峰的。
为了适应《白光》这部作品题材的需要,画家在艺术手法上也采取了新的变化,放弃了他长期使用的单线勾描的手法,采用了水墨淡彩皴染。画家借助这一画法的特长,生动地刻画出了陈士成这一落第老童生那丢魂落魄的形象,灰暗的面色,瘦削的脸庞,疲乏红肿的双眼发出古怪的闪光,步履蹒跚,神志恍惚。看第八幅,他似乎听到“这回又完了”的喊声,于是疑神疑鬼地转过头,盯着前面苦苦寻觅,惊恐中身子死死倚着椅子,两脚还原地不动,可见精神痴迷到何等程度了。身后那残破的板壁、古旧的书桌,更衬托出一片凄楚败落的意境。而第二十一幅中的陈士成因为恍惚中看到一股“白光”,断定财宝就在屋里,于是“狮子”似的鼓起胆量,大有一往无前之势。而到第二十二幅,他奇异的目光紧紧搜寻挖开的地面,枯瘦的身肢像有一种疯狂的力量。他挖到一个锈铜钱(第二十五幅),还不死心,一直挖出一块下巴骨,这才使那燃烧的欲望彻底熄灭。画家一直追随着这种变态的心理,通过种种外在的形象,演奏出一曲震人心弦的时代哀歌!当第三十四幅的湖面上漾起一圈圈水纹,伴着摇曳的几枝败竹,这才曲终人去。虽然没有文字说明,但图景已宣示出悲剧的尾声。而第三十五幅中开阔的湖面上,一片平静,岸边一叶小舟,几个人注视着捞起的男尸,虽然画中只出现枯瘦如柴的双腿,但也足以说明“挖宝人”的去处了……平静的湖面,依然如故的乡村,更衬托出人吃人的社会制度,令人激发出无穷的想象。
对《白光》的创作,画家没有重复使用他熟练的线描手法,而大胆运用了并不多用的水墨写意的画法,以酣畅的笔墨和独到而丰富的构思,充分发挥了水墨人物画的特长。作品描写的环境是江南水乡,又多是月光夜色,这就更使贺友直的这套水墨绘画别具一格,更具艺术感染力量。《白光》宣示了画家在艺术道路上敢于另辟新径,因此获全国连展又一枚金奖,实在是当之无愧!
年过七旬的贺友直对连环画事业依然钟爱如故,他不但坚持创作品位崇高、弘扬真善美的作品,而且在艺术上不断求新、敢于探索。他年过七旬创作的《小二黑结婚》,在彩墨连环画艺术上又有新的成就,通篇洋溢着饱满的民族特色和山西的地方风味。他将赵树理的这部文学经典,成功地移植为连环画。到跨入新世纪,贺友直年过八旬了,却又发挥了线描的特长,完成了九十幅绘画的《贺友直画三百六十行》,每幅画既可独立成章,又可前后映衬,互相辉映。画前配以一段娓娓动听、韵味十足的文字说明,颇具文图结合的连环画特点。画的是旧上海的各行各业,从各个侧面描绘了劳动人民的生生不息、艰苦生涯,也道出了人间不尽的辛酸和无奈,以及对罪恶势力的愤怒控诉。美术界老领导华君武在“序言”中赞誉画家“目光如炬,观察人间万物”。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以线装本精印出版,为新世纪开端之际又奉献出一部传世杰作。
贺友直不但在创作上不断求新求变,而且还非常善于总结经验,已经出版了两部理论专著:《贺友直谈连环画创作》和《连环画创作谈》。
1980年至1987年,他曾受聘为中央美术学院连环画、年画系教授,为培养连环画人才做出了很大贡献。
在社会职务方面,他曾任中国美术家协会常务理事、中国美术家协会连环画艺术委员会主任、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连环画研究会副会长(后为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连环画艺术委员会副主任)、上海美术家协会副主席。
他曾多次出国访问和举办展览,在法国、德国、新加坡举办了个人画展,在新加坡南洋艺术学院、法国昂古莱姆高等图像学院授课,获法国昂古莱姆荣誉市民证书。
他在2004年荣获文化部颁发的“造型艺术成就奖”。这是文化部专门为奖励造型艺术领域取得卓越成就的艺术家而设的。2004年是该奖创立以来第三年度颁奖,获奖的共十位艺术家,连环画界只有贺友直一人。这既是贺友直同志的荣誉,也是连环画界的盛事。
也是2004年,上海美术馆主办的“阅读一个时代——馆藏贺友直连环画精品陈列展”于7月20日开展,展品是贺友直先后两次捐赠给上海美术馆的连环画原稿,包括《山乡巨变》《李双双》《朝阳沟》《小二黑结婚》《白光》《贺友直画自己》等代表作,并将创作草图、文学脚本及影视录像并置陈列。在这同时,“贺友直艺术研讨会”在上海美术馆举行。到会全国连环画界人士二十多人,姜维朴专为此致函祝贺,祝函说:“这次您的作品展,是在新世纪开端之际,这对弘扬连环画的优良传统极为重要。您的作品和您从创作实践中总结的理论,都是中国美术界、连环画界的不朽财富。祝愿能通过这次展览和学术研讨活动,得到进一步的发扬,对推动新世纪的连环画艺术的繁荣和发展,产生巨大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