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澜:北京大学汇丰商学院副教授,正道领导力中心创始人,最新的中文著作为《领导力的第一本书:听大师讲领导力》和《领导力的第二本书:从经典学领导力》
马奇不但是一位学术大师,还是出版过11本诗集的诗人。他建议领导者应该读诗,因为“生活既模糊又清晰。人们既可敬又可憎”,而诗歌可以帮助领导者从两个角度看待事物。诗、领导力与马奇,这三者是怎样一幅交织在一起的图画?马奇本人的诗可以带来哪些领导力启示?
那篇文章的中心思想是领导者应该读诗,因为大多数时候诗歌从两个视角看待事物。生活既模糊又清晰。人们既可敬又可憎。两件事同时发生,你必须同时看到它们,不是为了解决其冲突,而是为了看清这是生活的一个基本要素。我不清楚我最终说服了多少领导者去读诗,如果我做到了,那也不错。
马奇提到的应该是《诗歌和管理辞令:〈1916年复活节〉》,这篇文章分析了爱尔兰著名诗人叶芝的《1916年复活节》一诗的领导力启示。诗、领导力与马奇,这三者是怎样一幅交织在一起的图画?
诗与领导力:古代传统
人们从诗歌中学习领导力,是东西方共有的一个伟大传统。
《领导者与领导过程》是两个美国商学院教授主编的领导力文献精选,其开篇文章的主题,就是荷马史诗《奥德赛》的领导力启示。作者克雷默教授在讨论了可以从《奥德赛》中学到的领导力品质之后说:“但是,最重要的还是荷马告诉我们的:一个人必须不断地成长和发展。人们都需要从经验中学习。”
我在《管理十律》一书中曾经写道:“孔子相当于开办了中国第一所管理学院。”英国领导力学者阿代尔则称“孔子是世界上第一位关于领导力的伟大导师”。众所周知,《诗经》是孔子教导弟子的主要阅读材料之一。来自《诗经》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出现在《论语》中,讲的也是“一个人必须不断成长和发展”。
值得注意的是,《诗经》与《奥德赛》有本质的不同。中国没有西方和印度的史诗传统。史诗其实是故事,“史”重于“诗”,只不过并非信史罢了。克雷默说:“自荷马以来教授领导学的材料,都是从神话故事的寓意中提取而来的。”该说法却不适用于孔子讲《诗经》。这就产生了一个有趣的问题:用并非神话故事的“纯诗”讲授领导力,孔子是否显得更加高明呢?
诗、领导力与“学者马奇”
前面所说的,是“从诗中发现领导力”。但是诗与领导力的关系还可以反过来——“从领导力中发现诗”。这时,学者马奇出场了。
马奇说:领导力有两个维度,书写诗歌和疏通水管(poetry和plumbing,我用了两个shu来试图传递马奇用p的头韵所玩的文字游戏)。疏通水管指的是保持日常工作中的效率,“然而,领导力也要求有诗人的天赋,以为行动找到意义,为人生找到吸引力。”在和我的对话中,他承认,书写诗歌是通常所说的领导,疏通水管是通常所说的管理。
马奇的贡献不仅在于“从领导力中发现诗”,更在于他复兴了“从诗中发现领导力”的传统。这个传统尽管伟大而古老,但是已经几乎从体制化的管理教育中消失。马奇的贡献首先是行动上的。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马奇开风气之先,在斯坦福大学商学院开设的“领导力与决策”课程中引入文学作品作为课程材料。从1980年到1994年,他开设了以《战争与和平》等文学名著为主要教学材料的“组织领导力”一课,并且发表了以易卜生的戏剧和叶芝的诗歌来分析领导力的论文。学者奥康纳这样评论马奇将文学引入管理教育:“马奇同时采用行动和言辞,走到了被该领域自制的神话所困的那个领域之外。文学并非逃避,而是解药或者出路,是探索,带来的是发现和新生。”“那个领域”,指的是因为体制化而显得僵化的组织科学。
尽管马奇在和我谈话时特别提到了诗,他所强调的其实是包含诗在内的文学作品的重要性。他说:
已有的研究领导力的文献不是很好,只是许多宣称和断言。要么很难搞清楚它们的意思,要么没有太多支持的证据。
要讨论领导力,我们必须认识到领导力的基本问题和人生的基本问题没有什么不同。而对于人生的基本问题,伟大的文学作品很可能比社会科学谈论得更好。
比如,人生的一个基本问题就是要在混乱与模糊中发现规则与清晰。“有效的领导意味着能够生活在两个世界中,一个是由想象、幻想和梦想构成的不一致的世界,另一个是由计划、规则、实际行动构成的有序的世界。”
领导者如何能够做到?马奇建议,与其读管理文献,不如试着欣赏欣赏《1916年复活节》之类的诗歌。这首诗歌“既颂扬又谴责1916年的英雄,敬佩之情和鄙夷之情难分难解”,“隐含的意思是:模糊、矛盾和正反感情并不是错误,不该排除在意识之外,要想明智地理解现实,就必须意识到它们的存在。每个优点都有其缺点,每个缺点都有其优点。”
尽管马奇对诗与领导力的论述也适用于其他文学作品,比如小说与戏剧,但是马奇的确与诗有特别的关系——马奇还是个诗人,至今已经出版11本诗集。
马奇的诗探索的是人生的基本问题。既然“领导力的基本问题和人生的基本问题没有什么不同”,本文将试图“从马奇的诗歌中发现马奇的领导力”。我从马奇赠送给我的诗集《足迹》中选几首诗,讲一讲马奇所谈论过的领导力的基本问题。
首先,来看这首题为《雪中足迹》的诗(诗集《足迹》应该是以这首诗命名的):
雪中的足迹
提醒天堂
我们的存在
也记录下我们
到过的地方。
但是不会久长。
更多的雪落下
用新的虚空
填满凹痕;
而当太阳重现,
就连雪也融化。
与马奇许多诗歌一样,这首诗谈论的是一个重大主题:个人的渺小。这也是马奇用托尔斯泰的小说《战争与和平》讲述的领导力课程:“人在历史上是渺小的,个人的行动是无能为力、无关紧要的。”推演开来,“领导者的行动,对结果的影响实际上也是无关紧要的,这也是我们常常对领导者失望的原因。”
我们再来读这首题为《档案》的诗。
焚化我遗弃的文字
当你焚化我的身体。
它们不会被想念;
而我宁愿被遗忘
也不愿意被记起
因为一些可能逃脱的碎片。
我们应该保留的唯一档案
是岩石和山
和那些微小的刮痕
我们留在它们的皮肤上面。
一方面,这首诗延续了《雪中足迹》的主题,谈论了人与岩石和山相比的渺小和无力;然而,另一方面,在这首诗中“两件事同时发生”。还发生了什么呢?就是“那些微小的刮痕”。尽管微小,但是依然留在了岩石和山的皮肤上面,而且“我”认为应该与岩石和山一起保留下来。
这也是马奇用塞万提斯的小说《堂吉诃德》讲述的领导力课程,即领导者的行动不一定来自对伟大结果的预期。马奇说:堂吉诃德给我们上了一课,“他教给我们,期待取得有利的后果才行动,是不体面的”。领导者的行动不仅来自对结果的预期,还来自身份的逻辑。或者如有人对孔子的评论:知其不可而为之。知道没有结果,为何还要行动?因为这是领导者的本分。
我们再来读这首题为《春之乐》的诗。
那个走过的美人
她的乳房承载着
这附近的
每只眼睛的重量。
与其说招请这个负担
不如说承受,但并不抗拒,
就像一只鸟允许陌生人
录下它求偶的鸣声。
马奇在跟我的谈话中说:“(在领导力中)有两件我们不怎么谈论的事情是很重要的,一个是快乐,另一个是美。”快乐和美是马奇强调的两个被人忽视的领导力主题。马奇指出,领导力提供了几种类型的快乐:成为一个领导者的快乐,与角色相联系的快乐,被承认是领导者的快乐。领导者可以乐在其中,尤其是快乐来自过程的体验而非职位的虚荣的情况下。这也是《堂吉诃德》的领导力课程之一。
《春之乐》这首诗有“美”,更有“快乐”。标题中的“乐”用的是复数(joys),那就应该不止一种。这里面有哪些“乐”呢?至少有两种:“这附近的每只眼睛”有欣赏美之乐,而美人同样有被欣赏之乐。这两种乐都合情,而且在此时此刻,也都合理。
值得一提的是,这首诗中还有“性”。领导力不仅关乎性别,还关乎性欲。马奇同样讨论过领导力中的性。马奇指出:领导力和性欲也缠绕在一起。领导者的身份和权力是性魅力和性身份的要素。性关系和对性行为失当的职责在领导中也屡见不鲜。欧洲工商管理学院教授德·弗里斯也指出,尽管在组织生活中是禁忌,“但性欲的确就在那儿,很多决策都取决于它”。
如果我们把“这附近”设定为一个组织情境,这首诗就更加令人遐想了。她并不“招请”这些眼光,但是也并不“抗拒”,那么,她会利用这些眼光达成个人目的吗?这些眼光会如何影响组织决策呢?两种与“美”相关之“乐”,尽管在此时此刻合情又合理,但它们将发展变化,影响组织领导力涉及的种种“情”与“理”的关系?
让我用马奇的《传记作者》一诗来结束这篇文章:
诗人的传记作者
把一个诗人的诗
作为通往爱情故事的地图
把爱情故事作为理解
诗人本性的
途径,
因此揭露得更多的
是传记作者
而非诗人。
这篇文章“揭露得更多的”,显然是我作为传记作者对诗人马奇的理解。但是我多少怀有一个卑微的愿望:我努力让这篇文章,在岩石和山上留下一道“微小的刮痕”。
本文责任编辑:刘永选[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