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这篇评论时,吴天明导演的遗作《百鸟朝凤》已经毫无意外地实现票房逆袭,突破4000万元。作品诞生在4年前,本来鸟鸣嘤嘤,和者不多,因为制片人方励的“跪求排片”,意外飞出低谷。观影的多是年轻人,抱着向情怀致敬的心情走进影院。观影中,一句“我要把唢呐吹下去,我对师傅发过誓”的告白,有泪水;一声“傅正局长”的惶恐称呼,有笑声。该有的情绪都有了,电影确实触动人心。
作为导演,吴天明总能找到电影幽微的入口,无论是《老井》中的井口,还是《百鸟朝凤》中的唢呐嘴,由浅入深、天地宽广。就电影故事冲突而言,《百鸟朝凤》并不复杂:洋乐队碾压了民乐队,新商机拆散了唢呐班,“好手艺”成了“冷饭团”,在与现代审美与商业逻辑的遭遇战中,传统民乐一败涂地,最终落得孤鸿向天鸣。电影切口不大,但与时代互动产生的共鸣却不小:如何在失落中坚守匠人精神,如何纯真地留住真善美,正是当下很多人思考的问题。
影片中是唢呐艺人的困局,影片外是艺术电影的尴尬。1%的排片率,彰显了商业逻辑的残酷。随便打开手机上一个购票APP,选吴天明的《百鸟朝凤》,能看到评分9.4,一天演三四场;选好莱坞的《美国队长3》,评分8.9,一天至少十几场。这不正是电影中唢呐班遭遇洋乐队那一幕的现实翻版吗?
和影片里一样,并不复杂的冲突最终靠悲情来解决。“唢呐王”焦三爷以“杜鹃啼血”的方式吹响了最后一个高音,“无双镇不能没有唢呐”;制片人方励用最传统的下跪方式向时代请愿,“电影院不能缺了吴天明”。不得不说,是焦三爷的“不服”和方励的“服软”,是电影中的艺术张力与电影外的“行为艺术”,交相辉映,意外地拓展了意涵,点燃了社会关注度。戏里戏外的悲情,共同成就了那句承载影片灵魂、闻之动容的台词:“把唢呐吹到骨头缝里。”
《百鸟朝凤》是吴天明的绝唱,是他心底“吹到骨头缝里”的唢呐。影片里作为中心意象的唢呐,真正兴盛远在明清时期;唢呐班的遭遇,也是上世纪80年代的景象,与今日乡土习俗相去已远。然而恰是片尾处焦三爷转身而去、归于夕阳的那一丝落寞、一缕疏离,才激发出人们如此绵长的回响和深思。
对影片的艺术成就人们见仁见智,但对吴天明的情怀不能不起立致敬。他不是不懂票房。任西安电影制片厂厂长时,两年里西影厂拷贝发行量由全国最末跃居全国第一,利润翻了两番,还拿下一大堆奖项,“孵化”了张艺谋、陈凯歌等一大批第五代导演。当年他把西影厂的电影分成三类:第一类是商业片,赚钱;第二类是主旋律影片,收回成本;第三类是“陈凯歌、田壮壮拍的赔钱货”,拿奖。但在他心中,艺术价值的地位始终是高于票房的。看完票房奇高的《爸爸去哪儿》和《小时代》,吴天明曾反复追问:这也算是电影吗?和一手栽培的张艺谋见面,他从不谈后者最近十几年的作品。张艺谋说,“我知道他一直看不上”。吴天明也直言:“我问张艺谋,你的《三枪拍案惊奇》想告诉人们什么?”
在某种意义上,无论《百鸟朝凤》票房高低,都无损其作为艺术电影的价值。在世界范围内,艺术电影都有遗世独立的味道,甚至有人说,这类电影经得起冷落才能找到真正的受众。正如《百鸟朝凤》中焦三爷所说:“唢呐,不是吹给别人听的,是吹给自己听的”。
而方励一跪之后的票房逆袭,倒引发了人们更多的思考。小众和大众之间并不存在不可逾越的鸿沟。4000万票房虽然有特殊性,但还是表明艺术电影有潜在的知音。正如一些行家所言,应该建立独立的艺术片院线,辅之以资金补助,让艺术片不必和“美国队长”们对撞也有自己的生存空间,培养起听得懂唢呐的观众群,这不失为既有利于艺术片壮大,又符合市场发展规律的正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