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1920.3—2008.4),原名郭衣洞,生于河南开封,1 9 4 9年随国民党退败至台湾。中国当代作家。上世纪80年代,代表作《丑陋的中国人》深深刺痛一代中国人。其他代表作还有《异域》《中国人史纲》《柏杨版资治通鉴》等,均产生广泛影响。
郭本城,柏杨长子,1 9 5 4年出生在台湾,后从事文艺创作与实业贸易活动,现任柏杨文创执行长。2 0 1 6年1月,郭本城为父亲所写传记《背影:我的父亲柏杨》简体版在中国大陆出版。
在中国的文化史中,从来不缺柏杨这样的批评者,尤其是近代。在他之前,有鲁迅先生对中国人的国民性进行过入木三分的批判,到了柏杨这里,他更直指中国人“丑陋”,因为被“千年酱缸”酱成了“干屎橛”。
《丑陋的中国人》让他名动一时。大骂者有之,大赞者亦有之。改革开放、思潮涌动的上世纪80年代,中国人开始了广泛而深刻的反思,从那个时代走来的,很多人枕头底下都垫过这本书。
2008年,柏杨病逝。8年后的4月29日,柏杨忌日,长子郭本城带着为父亲所写传记《背影:我的父亲柏杨》到了大陆,通过儿子笔下的种种事迹,人们感受到了柏杨更真实的悲喜。
“唯有‘爱’,才是超越世代的东西。”
郭本城提笔写这本回忆录,是在父亲病逝后第五年。他是长子,父亲过世后,家中长辈鼓励他为父亲写传,郭本城便开始回头寻找父亲的足迹。
在郭本城20岁前的记忆中,父亲的形象几乎是空白,“只依稀记得小时候父母吵个不停的情形”。那是柏杨的第三段婚姻,维系6年以分手告终,郭本城当时还不满5岁,他和弟弟郭本垣随母亲齐永培与外祖父齐铁恨住在一起,与柏杨断绝了联系。
齐铁恨是一位语文学家,1947年被派到台湾推广国语,女儿齐永培也从北京跟了过来。齐永培在台大和台师大语文中心任教,她很开明,还鼓励郭本城,“书读不好没关系,想做什么职业都是自由”。唯独对于柏杨,齐永培却一直都有怨怼。郭本城在回忆录里写道,“母亲对父亲的怨怼,是身为长子的我独有的经历。”“父亲是母亲永远的伤痛,我们从小在家中就绝口不提。”
因为父母离异,郭本城对父亲也有过诸多的疏离和误解。直到他23岁,柏杨成了政治犯被关9年后出狱,父子才又相见。郭本城记得,“那是1977年的一天,我刚服兵役回来,父亲住在朋友家车库的地下室,他握着我的手说‘爸爸对不起你们’,那一刻我的心有被融化的感觉。”
但对于突然冒出来的父亲,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郭本城更多是有一种陌生感。“父子之间,20年没见,两个大男人,有时候沟通真的很困难。他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书,我忍不住说一声‘把灯打开’,两个人就会起争执。两个人都有点冲,但能收住,稍有一句声音大了点,两个人就很默契都停了下来。而这些冲突总归是疏于沟通,所以我写的回忆录叫‘背影’——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柏杨在世的时候,郭本城说过,“这个人,不好琢磨,对儿子远不如对朋友亲密热情。对他好的人太多。也因为他重义气,朋友都护着他。”平日待朋友,他轻松又幽默,和笔锋下剑拔弩张截然不同。“金庸先生曾来家里做客,楼上邻居闻声都蹦蹦跳跳跑下来,要请金庸签名,父亲打哈哈,‘唉唉唉,我才是主人。金庸不许给他们签。’金庸就笑得很开心。”
关于父子亲情,回忆录着墨很少。这些为数不多的文字中,有一首给父亲的诗,“深度不够,却有真情”。写到父亲被逮捕、诬陷,惨遭刑辱,郭本城好几次在洗手间痛哭,他写下了这首《悲伤的思念》,“我痛得心肺灼烈……”
“直到真正动笔,重温苦难,我才感受到自己对他的心疼与不舍。”现在郭本城想明白了,父亲对朋友好过对子女,因为那时他的朋友们爱他也许就超过子女爱他,“如果当时多些沟通和交流多好”。在自序的最后,郭本城献上父亲的这句话:“唯有‘爱’,才是超越世代的东西。”
“自由是我的文化,生命的情调。”
柏杨曾提到,如果要挑最喜欢、最敬重的作家,那一定是鲁迅先生。郭本城也告诉《环球人物》记者,父亲受鲁迅影响最深。“鲁迅小说里每一个字都像石磨一样,在心灵上转动的压力,冷峻地把问题刻画出来。”柏杨的文学生涯真正始于1949年到台湾后,其时在台湾鲁迅被禁,他算是站在政治边缘写作,对鲁迅的思想感触更深。
初到台湾,柏杨在蒋经国主管的“青年反共救国团”当差,任“写作会总干事”,正儿八经的“太子门下”。上班之外,他开始文学创作。郭本城说,柏杨骨子里是个浪漫文人,他爱读武侠,千古文人侠客梦。选书也有自己的态度,初中看旷世名作《红楼梦》,他却觉得太柔情了,莺莺燕燕的,读了一半就把书扔了。但柏杨喜欢张恨水,篇章布局宏大,男欢女爱之外,更有国难家仇,他以张恨水的知音自居,《金粉世家》《大江东去》《虎贲万岁》,每见必买。“柏杨也属于这种风格,他认为,在战乱的时候尤其会发生悱恻缠绵又可贵的爱情。”
“自由是我的文化、生命的情调。”柏杨以写作为出口,将对社会的不满、内心的愤懑发泄得痛快淋漓。小说集《秘密》描述底层小老百姓的悲剧,《挣扎》揭露台湾社会最黑暗的一面,“挣扎是一个人应有的最基本权利,也是唯一活下去的道路”。后来他在《自立晚报》开设专栏,直接抨击社会阴暗面,渐露锋芒。比起鲁迅沉重积郁的文字,他的笔锋多了几分诙谐犀利。
郭本城用“刚肠嫉恶”来概括柏杨的气性。“自始至终,自由和人性都是父亲的主题。”
好几次柏杨惹得蒋经国大怒,朝他吼:“你这是反动行为,要自负后果!”但蒋经国没“吼”住他,这种事情一来二去多了,柏杨反而更坚定地认为台湾不只是政治问题,更重要还是文化缺陷。当时雷震、胡适创办了《自由中国》杂志,批评国民党的贪污、党纪,柏杨对此从头到尾由衷地认同。后来他批判老蒋独裁,说“官员要能接受诤谏,才能呈现现代社会的文明与道德”。
以十年为期,划分开了柏杨的人生历练与创作生涯。十年小说、十年杂文,十年牢狱、十年历史。前两个十年风花雪月,嘻笑怒骂,以一种感慨万千的语调写小民的爱情幻灭、理想受挫,对国民性的批判要隐晦得多。作家聂华苓评价柏杨小说和杂文的共同点,“在冷嘲热讽中,蕴藏着深厚的‘爱’和‘情’”。
柏杨自己则认为,他的杂文十年(1958年—1968年)最美满安逸——和倪明华开始了第四段婚姻,女儿佳佳的诞生平添亲情慰藉,让他走出了小时候三天两头被继母暴打的心理阴影。颇具浪漫情调的笔名“柏杨”也来自这个时期。1960年台湾中部的横贯公路通车,从海平面直到海拔3000多米的合欢山区,中间经过隧道河谷,沿途奇峰美景。公路局长邀柏杨去作访问,一辆吉普车缓驶,黄土漫天中经过一个叫“古柏杨”的村落,他甚是喜欢这个发音,便有了“柏杨”笔名。
“监狱是出懦夫的地方,也是出勇士的地方。”
郭本城现在回忆起父亲入狱的经过还觉得荒谬,柏杨是因为翻译美国漫画《大力水手》惹上是非。有一期的漫画是大力水手父子在岛上建立国家、竞选总统,演说词里出现了“fellows”一词,柏杨幽默地翻成了“全国军民同胞们”。这是那个年代蒋介石发言中对民众的称呼,虎视眈眈的特务马上注意到了这一讯息。1968年春节假期,柏杨还浑然不觉,带着妻子去合欢山看雪景。3月年关刚过,他就被冠上“打击国家领导中心”的罪名入狱,稍后又成了“共党间谍”,在牢里蹲了9年26天。
柏杨被囚在孤悬海外的绿岛,如同“绑在刀砧上的鱼虾”,受尽非人待遇。以至于后来被调去看守所的图书馆当苦役,他居然将此地视为“梦幻般的另一个世界”,一有机会,就窝在牢房一角看古书,还写下小诗“窗下读残书,悠悠意自如。”
“政治犯监狱是出懦夫的地方,也是出勇士的地方;是出呆子的地方,也是出智者的地方;是出疯子的地方,也是出英雄的地方;是出废铁的地方,也是出金钻的地方。”这是多年后柏杨讲给孩子们听的话。狱中十年,他依然没放下手中的笔。“牢狱又可以让一个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沉淀,得到一些改变。”柏杨读《资治通鉴》,酝酿要彻底取消朝代的框框,把历史上那些令人头晕眼花的官名一律现代化。
同押一房的有个叫黄华的难友,他跟柏杨说:“管什么传统,应该只管创新,能不能站住脚,由读者决定。”柏杨听到后,决定做一本平民百姓看得懂的历史书。他用早上吃剩的稀饭涂在报纸上,一张一张黏成一个纸板,凝干后像钢板一样,他背墙席地而坐,纸板放在膝上,借着微弱的灯光,专心构思,完成了以编年体入史的《中国人史纲》。1977年柏杨获释,6年后又开始写《柏杨版资治通鉴》,眉批“柏老曰”,留下自己的见解,令读者拍案叫绝。那些大胆的思维,也是在牢房里种下的种子。
说国人丑陋,并不始自柏杨。“美国有一本《丑陋的美国人》,美国国务院认为它是‘确实刺激思想’的好书,日本有《丑陋的日本人》,作者是人类文化学者高桥夫教授,却因为书中言辞被革职。这是中西文化素质的差异。父亲并没有否定中国的历史文化,只是批评中国的文字狱和八股文是酱缸文化的源头,他自认是中国人,而且是堂堂正正的中国人,才敢直言不讳指出自己人的缺点。”郭本城说。
怎么才能不丑陋?柏杨认为“要活得有尊严”。在《丑陋的中国人》问世20年后,柏杨出版了《我们要活得有尊严》。他也一直以此教育子女,“人要有尊严,就是不能说谎,被捅穿的时候尊严在哪?就是耐心听完别人讲话,绝对尊重你发言的权力。有民族自尊,懂个人尊严,还要懂得尊重别人的尊严,这样的中国人才能不丑陋。”
“释怀从来都不是忘记。”
2006年岁末,柏杨向中国现代文学馆捐赠了57箱文物,有人声色俱厉地把电话打到他家中:柏杨你吃台湾的米、喝台湾的水50多年,现在怎么可以把东西捐给大陆?!’”当时,时任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周明已经到了台湾,陈水扁知道了有意阻拦。柏杨就催他快走,“赶紧回去,东西搬走,不然明天陈水扁来,后天就让你出个车祸,躺在台湾。”
大陆读者经常把李敖与柏杨放在一起,两人都是台湾作家,都曾因为政治入狱。李敖有一本《丑陋的中国人研究》,矛头直指柏杨,而在柏杨的回忆录里,对李敖只字未提。采访中,记者提起李敖,郭本城说,各种声音父亲都释怀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历史观,父亲‘不为君王唱赞歌,只为苍生说人话’,他从没说过自己写的是多了不起的巨作”。
很多人认为柏杨的收敛是不得已。郭本城很客观,“恩与怨,归尘土”,柏杨的达观是因为牢狱之灾、时代变迁,还有岁月的打磨。出狱后,他和相差20岁的张香华走到了一起,古稀之年含饴弄孙,享天伦之乐。还养了猫,喂得肥肥胖胖,他写东西时,猫儿就趴在桌上打盹儿。他对生活依旧乐观,爱美,夹克都是有品牌的,即使在家伏案写作也会穿得整整齐齐。
书房墙上,挂着他晚年的诗作《山居》:“海市蜃楼非是幻,梦中神话现真身;一叶扁舟从此去,双桨无声水无痕。”书房门上挂的却是“297”狱囚编号,柏杨曾笑着站在一旁留影。“父亲跟我说,释怀从来都不是忘记。”
柏杨晚年身体不太好,走不动了,坐在轮椅上,但精力好的时候还是要听妻子张香华和护理给他读报,讲外界新闻,听到不愿意听的内容,会做一个简洁的评语:他妈的!
郭本城总结柏杨,“一生苦难,泪水远超过欢笑。他值得被原谅。所以之于我,柏杨就是慈祥的父亲。至于其他,留给历史作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