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岩松,蒙古族,1968年生于内蒙古自治区。1989年毕业于北京广播学院(现中国传媒大学)新闻系,1993年参与创办央视《东方时空》,并推出了《东方之子》等栏目,现主持央视《新闻周刊》《新闻1+1》等节目。
2016年4月21日,白岩松在北京接受本刊记者专访。(本刊记者 侯欣颖 摄)
眼前的白岩松,和电视屏幕上看到的一样,又不太一样。
他的眉头,大多数时候依然深锁着,说话也一如既往地耿直、犀利。但脱下标志性的西装外套,他的情绪似乎更加丰满、生动——满足、赞许、不屑、鄙夷……一个小动作、一个小表情,甚至一声轻轻的嗤笑,都透着浓浓的“白式范儿”。
这么多年,白岩松一直靠嘴活着,也活在别人嘴里。今天有人为他点赞,明天有人对他点杀,落差大到可以发电,让他无处可躲。他也不想躲。虽然明知“话多是件危险的事”,但他也清楚地知道,沉默更加危险。
“没有大国民怎么可能有大国”
《环球人物》:从3月的山东济南非法经营疫苗系列案,到4月的和颐酒店女生遇袭,到5月的魏则西之死,您怎么看当下热门事件的层出不穷,以及这样的舆论环境给媒体人带来的挑战?
白岩松:一个热点消失的主要原因,不是它被解决了,而是下一个热点出现了。例如,魏泽西事件还没有很好的解决,新的热点——所谓的硕士生(招嫖)事件又出现了。这个事件还没解决,江苏、湖北等地高考名额的问题又出现了。我觉得一个新闻人如果只纠缠于某一件事情的解决与否,而不是通过一件事、几件事的解决推动一些制度的取消、新制度的建立,就不是好的媒体人。所以,新闻人应该具有足够的定力,不能熊瞎子掰棒子。如果你都乱了分寸,天天陪着大家走马观花,谁还看你的东西?
《环球人物》:不光是媒体人,大家似乎都乱了分寸、少了定力。是因为人心的浮躁?
白岩松:可能跟时代背景有关,但也别忘了思考,我们活着到底要得到什么。这个世界是平衡的,有时候你看似得到了一些便宜,但一定在另一方面有所吃亏。
就拿音乐举例。我成长所经历的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和90年代初,是华语流行音乐的黄金时代,有那么多好歌陪伴的青春,穷得很富有。现在呢?能免费下载海量的歌曲,可那又怎样?远不如当初一天听一首歌却听了20遍更能让我热泪盈眶。现在听歌那么容易,一首歌听一遍不入耳,就此打入冷宫,反正还有那么多歌没听过。于是,创作者必须上来就打动你,否则就会被淹没到浩扫二维码观看白岩松专访视频瀚的“垃圾场”中;再于是,口水歌更容易走红,唱歌的人越来越多,可唱的好歌却越来越少。前些年有人问李宗盛,“为什么现在的流行音乐好像很烂?”他回答:“音乐是一个时代的反映,什么样的时代对应着什么样的音乐。”这是一个快餐、免费又过剩的时代,钱走得多,心就走得少了。一样的道理,人们从海量信息中得到很多便利,也越来越满足于量,对质却变得很不在意。
《环球人物》:互联网是这种状态的帮凶吗?
白岩松:我觉得不能把原因归到技术上,而且这(浮躁)一定是阶段性的问题。我一直是互联网的坚定支持者,它能让中国人学习怎样和不同的生命并存,学习民主的气息,学习如何当一个公民……刚进入(中国)的时候,它会给人们带来无限选择,但大家慢慢就会发现,自己要的其实没那么多,就会自行过滤。就像现在,跑步的人越来越多,吃肉的人越来越少,这是一个道理。
《环球人物》:仅就现阶段来说,大部分中国人似乎还缺乏信仰?
白岩松:40岁时,我给自己写了12个字,“捍卫诚实、坚持理性、寻找信仰”。当时有人批评我,“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你怎么还要寻找信仰”,我只能摇摇头,因为我所说的,不仅仅是作为个体的我的问题,更是一个民族的问题。全世界没信仰的人只有十一二亿,大部分都在中国。
信仰最核心的概念是敬畏,就是你尊敬什么,你畏惧什么。而这个时代最大的问题,就是不知道什么是好的,也不知道什么是底线不能逾越。我有一次坐飞机,有一个人大声喧哗、蹬踏座位,很不礼貌。和他同行的伙伴有点不好意思,劝阻他,他却轻描淡写地说,“这儿谁认识咱啊。”你看,只要周围的人不认识他,他就能作出在熟人面前绝对不会作的出格举动。这就是中国人的两张道德面孔,在熟人面前是全世界最优秀的民族,大方、克制、礼貌、尊老爱幼,甚至会为了抢着买单打起来。面对陌生人呢?就变得自私、急躁、排队加塞、开车乱并线、随地吐痰乱扔垃圾。这两张面孔清晰地告诉我们,虽然中国城市中高层建筑数量世界排名靠前,仿佛已很现代,可实质上我们才刚从小村庄走出不久。真要想走向远方,成为一个大国公民,还要慢慢适应。先让自己有信仰吧,只要有信仰就总不会太差,否则就太可怕了。
《环球人物》:除了自身完善,这种信仰是否可以通过外力获得?
白岩松:比如教育改革。想培养出未来的大国公民,现有教育体系内需要添加些什么内容?这个得慢慢思考,着急不来。毕竟这么大一个国家,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实现转变,两夜也不可能。
还有道德改革。这需要决策者、执政党更大的勇气。比如,中国人对佛教有天然的亲近感,那么佛教中类似“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文化部分,是否可以剥离出来,成为全社会的道德规范、整个民族的文化基因?
《环球人物》:改变需要政府强力推进,但现在有一种声音,认为公权力滥用正一点点透支着政府公信力。
白岩松:稍微有点历史视角的人就会知道,近20年来,公权力已经被逐渐约束,而不是逐渐放大。改革开放刚开始的时候,任何一件事,出个红头文件马上就能落实。现在呢?你得掰开了、揉碎了,和老百姓无数次沟通,还不一定落地呢。这是一个进步的过程。
当然,公权力得进一步约束、监督,可人们只是一味地反抗、抱怨、推卸责任,却很少自责,似乎忘了公权力也是由每一个个体构成的。我走在路上喜欢观察,有的人完全不顾红灯,噌噌噌地闯过马路,把交通秩序弄得一团糟,可过去之后,他只是站在马路边笑呵呵地等着自己的夫人过来。哦,原来他没急事,只是习惯而已。大家都抱怨交通秩序不好,但政府已经设了红绿灯,你怎么还视若无睹,光顾着抱怨呢?
《环球人物》:习惯了抱怨,似乎让社会情绪更容易被煽动起来?
白岩松:永远不要在寻找答案的时候,试图毕其功于一役。这里面的原因很复杂,比如我们这个民族骨子里的暴力基因。为什么现在中国人的火气这么大,随时可能以暴治暴?那是因为在很多人的认识里,只要目的是正义的,就可以采用不正义和非法的手段。
修改某项法律规定,尚且需要很长时间的呼吁、推动、博弈,改变一个民族内在的认识,更是相当缓慢的过程。比如,法律已经规定“疑罪从无”,这是很大的进步。可现实生活中有几个人尊重这种法律精神?北大朱令案,互联网上、公众舆论中,大都是以“疑罪从有”的方式展开怀疑。中国人大都是“疑罪从有”的支持者。即便出台了某项法律规定,也很难让他们在一夜之间改变。
《环球人物》:所以我们一边呼唤着更好的东西,一边自己又难以做到?
白岩松:这就是为什么我觉得启蒙极其重要。我一直认为,中国从没完成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启蒙。1919年的时候(新文化运动)根本不是启蒙,而是救亡的副产品,而且刚进行了一段就因为外敌入侵而中断了。改革开放后的80年代也是很好的启蒙时机,也没做到,然后迅速进入到90年代,物质、商业充分发展。而如果没有一次像样的启蒙,我们无法完成一个现代国家的蜕变。我们总在谈论大国,没有大国民怎么可能有大国?开玩笑呢!
当然,真正有效果的启蒙,不能再以运动的方式进行,而应该是润物细无声的,改变教育、建立信仰,一代又一代地洗牌、一代又一代地进步。“90后”“00后”对秩序的遵守要比以前强太多了,最起码我所看到的经常乱穿马路的都是中老年人,也就是“文革”一代。
《环球人物》:所以您觉得这个启蒙已经慢慢开始了?
白岩松:刚有一点苗头吧,但大家还没进入一个整体社会的自觉状态。一步一步,慢慢地来,着不得急。
“不存在敢不敢说,而是该不该说”
《环球人物》:您说话很犀利,大家对您和您所主持栏目的一大印象也是“敢言”,您怎么看?
白岩松:我觉得这本身就是一个错觉。做新闻不是一个练胆的事业,不存在所谓的敢说不敢说,而是该不该说。我相信我骨子里是一个建设者。社会上有很多伤疤,你指出它,自己也会感觉到痛,但又不希望把这种痛仅仅拿出来展览一下,而是希望它能变好。既然如此,就没什么不能说的。另外,我现在就是以志愿者的心态在央视做事,如果有一天不让我做了,没什么,我接受一切后果。很多时候,当你能接受任何后果,可能更容易按规律办事了,结果也就更正常了。
《环球人物》:“我承担一切后果”的心态,是从入行第一天就有的?
白岩松:我入行没几天就跟领导拍桌子了。我也问过我们组的一些“80后”,你们为什么不愤怒?为什么没有不同意见?你们真的都同意吗?但我慢慢也能理解了。可能是环境变了,越来越多的人只把新闻当成一份工作,不就是一个饭碗嘛,至于那么较劲吗?不像我们那个时候,新闻是你的命,有你必须要较真的东西,所以才会拍桌子。
白岩松:所谓理想,如果在遇到挫折后就被打掉,还叫什么理想?很多人顺的时候天天谈新闻理想。真逗!顺的时候还用你谈?难道理想是顺的时候才能谈的事?你告诉我,全世界哪个国家的新闻人不面对一堵无形的墙?我不知道你看过《纸牌屋》吗,两个调查真相的新闻人,佐伊地铁惨死,卢卡斯进了监狱。但你就是爱这一行,没办法。选择一个职业,就意味着选择一种生活方式。
我相信,每个时代都会有人飞蛾扑火地想干些什么。我们可以列举新闻的一系列问题,但我也知道,尤其在中国,新闻有着其他行业所不具有的优势。比如,会让你认识原本没想到会认识的人,到达你原本没想过到达的远方,你也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每一次你觉得糟糕,可能都是这个行业的一次洗牌换水,挺正常的。
《环球人物》:近些年央视主持人接连离职,也是新闻行业换水洗牌的产物?是以电视为代表的传统媒体受到新媒体冲击的结果?
白岩松:你真觉得电视落后了吗?《新闻1+1》连续两年是互联网上搜索量、转播量最高的新闻专题节目,只是有的人通过电视收看,而越来越多年轻人通过互联网收看。对我来说,这两种方式唯一的区别可能只在于,我是在55英寸的电视上,还是5.5英寸的手机屏幕上主持节目而已。我觉得我在小屏幕上可能更好看一点,因为清晰度没那么高。
好多人都在议论,“你们台走了那么多人”。可你仔细想想,是离开我们台吗?如果他们离开央视去了另一家媒体,的确可以这么说。但实际上,他们中的大多数是离开了媒体。所以这波浪潮不是离开央视的浪潮,而是离开媒体的浪潮,这是所有媒体人该思考的问题。
《环球人物》:您怎么看待这一波离开媒体的浪潮?
白岩松:这很正常。可能是我在这方面比较乐观吧,我觉得这说明媒体生涯让你认识的人多了、见识广了,拥有了巨大的跳槽空间。另一方面,媒体正处在变局之中,大家看不清未来会怎样,因此有一部分人想要换一种活法,还有一部分人想变现,都很正常。第三,可能是现在媒体从业者的成就感不强,媒体已经很难吸引优秀的年轻人了。所以我从来不担心人走,但要是没人来,那可就惨了。我说过,我办东西联大,原以为要办到70岁,现在看来,等哪一届我的11个学新闻的研究生毕业后没一个去媒体,我就该关张了。当然,我相信不会。
白岩松:某一年新闻中心内部颁奖,也问我感受,我说“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这个回答可能不太高大上,甚至有些灰色,但我想说的是——身在这里,还没走,就守土有责;到点儿就撞钟,守时,就是敬业;更重要的是,还得把日常工作撞成自己和别人的信仰。偶尔有机会,就用新闻的力量让世界变得更好吧。
“有几个互联网人拥有我这么大的话语权”
《环球人物》:作为标准的“国脸”,您的日常生活是不是也会受到影响?碰到这种情况通常怎么办?白岩松:前几天,我和家里人聊天,说到任正非在机场排队打车,很多人私下议论,觉得这是在作秀、浪费时间,我说我就特能理解他,他觉得这样舒服!
我不太明白,一些外在的东西为什么被大家看得这么重。我从来没有经纪人,外出参加活动也是该坐地铁就坐地铁。你眼镜一摘,帽子一戴,再戴个口罩,谁会认识你?这年头在地铁里,大家都在看手机,你觉得有人看脸吗?也有很多人、很多媒体想要解读我,可说来说去,无非省钱、低调、接地气,都解读错了,大家都没从自由的角度去思考问题。如果有经纪人,外出也有司机接送,就意味着我要照顾更多人。但自由对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环球人物》:不开微博、不用微信也是因为要自由?就没有通过自媒体表达自己的冲动?
白岩松:从来没有。微博里、朋友圈里有价值的东西,即使不去看手机,绕了一圈还是会回到你的眼前,跑不掉。既然能知道,我干嘛还要在微博、微信上浪费那么多时间?你仔细看看现在的朋友圈,大家都在秀自己是怎么活着的。可一个人如果连自己怎么活着都不知道,天天看人家怎么活着干吗?连吃顿饭都告诉我,去哪儿旅游我也都清楚。别介啊,您忙自个儿的事去。
而且,5年前你一定觉得微博实在太牛了,现在最火的却是微信。你能告诉我微信之后流行什么吗?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一定有别的东西,我跟不过来。更关键的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而这不是我的生活方式。
《环球人物》:您的生活方式是什么?
白岩松:活成自己就蛮好。我需要有我自己大量的时间,看看书、听听音乐、踢踢球、朋友聚会、喝喝酒、做节目、发发呆,不挺好吗?所有好的创意,都是在发呆时诞生的。互联网拿走了无聊,也拿走了伴随着无聊的那些伟大的东西。只要觉得无聊,人们下意识地就会拿起手机。这样没有任何闲暇时间,你一定不会有创意。
《环球人物》:也没有创业的冲动?
白岩松:你忘了吧,20多年前我就完成过一次大跳槽,从广播跳到了电视。而且从今天看来,踩得还算准。人这一辈子,不需要总是创来创去。创业得有一个动力啊。我呢?非常遗憾,挣钱现在对我来说没有任何驱动力。而一旦你对挣钱没那么强烈的欲望,别人想要说动你就非常难了。这一路上,想挖我的人不少,我前两年还心动了一下,这两年心都不动了。
《环球人物》:心如止水了?
白岩松:也谈不上。我依然好奇有没有新的玩法,有没有好的东西。但起码现在没有。你告诉我,离开央视,我该去哪儿做新闻?互联网?互联网只有编辑。而且,有几个互联网人拥有我这么大的话语权?
《环球人物》:您最近在读什么书?
白岩松:我们家最近在集中看有关中东的书,比如《我的应许之地:以色列的荣耀与悲情》《耶路撒冷三千年》。另外我自己刚看完几部长篇小说,比如《极花》《南方》。我觉得《南方》的布局很巧妙,甚至写到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想象自己的灵魂在即将飘散之前,浮在天空中观察身边的人对自己的议论,等等,写得很有意思。
《环球人物》:感觉您的涉猎特别杂。
白岩松:看书是活着的需求,不是做新闻的需求。很多人问我,你是不是当了主持人才爱看书?我倒觉得应该换个角度看,一定是因为我比较爱看书,才莫名其妙当了主持人。不管干什么职业,读书一定都是我的生活方式。
我的阅读有3个层次:每一天,为了找选题,我要读很多报纸杂志,也要浏览大量互联网信息;等确定了晚上要直播的选题,我会定向看相关的内容;最重要的一层,我有大量的、和这个时代无关的阅读。
我还是个杂志控,只要在北京,没有一天不逛报摊,对北京报刊亭的布局变化,也都很清楚。比如这个街口(指着窗外),原来有一个报刊亭,后来拆了;那里原来也有一个,挪位置后人流量小了,也就不认真开了。我对朝阳区意见大了,因为他们把报刊亭都给弄没了,这不是直奔没文化的方向去吗?难道一个城市为了干净就可以这样?如果干净了却不适合人类生活了,干净有什么意义吗?我很纳闷。
“只有不可再生矿才会被掏空”
《环球人物》:中国男人很少沟通中年危机的问题,但很多人都觉得自己有一种被掏空存货的透支感。
白岩松:我反而觉得中年是最佳状态。所有人都在谈论青春的美好,在回望时,将所有青春的不快、挣扎都遗忘了。但我不健忘。青春就像沼泽,难道不是吗?今天失望、明天希望、后天绝望、大后天又希望,有无数个第一次要考验你。我经历过这种日子,很知道这是一种什么状态。如果你问我,会不会选择再去过这样的日子?我不会。
另外,我从来不喜欢“掏空”这个词,它反映了一种很糟糕的生命状态——年轻时,你做了一定的储备,不管是身体的健康还是精神的健康,等它们一点一点消耗掉,你发现自己被掏空了。要知道,只有不可再生矿才会被掏空。你为什么不让生命成为不断再生的过程呢?我快50岁了,至今还在踢高强度的足球,绝大多数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在10米之内想拼掉我还很难,就是因为我坚持锻炼,从不间断。
《环球人物》:您20多岁时写过一篇《渴望年老》,现在还渴望年老吗?
白岩松:我现在该写《渴望年轻》了。其实,一个人的座右铭和想法,通常体现着他对自己未曾拥有的东西的渴望。就像上世纪80年代,我刚上大学的时候,班上2/3的人都把“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当成座右铭。大家之所以喜欢这句话,就是因为现实中都在走别人预设的路。而现在之所以流行说“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也是因为大家都苟且着,没有诗和远方,它才会触动时代的痛点。我也是如此,年轻的时候当然渴望年老,但是当年老已经成为一个不可避免的事实,我当然会渴望年轻。人生就是这样一个动态、平衡的过程。
《环球人物》:抛开个体的流动性不提,截取整个社会此时此刻的横截面,当红的“90后”小鲜肉、渐成主心骨的“70后”“80后”、八九十岁的学术大家并存,您作为夹心层的“60后”,会觉得尴尬吗?
白岩松:我年轻的时候是玩短跑的,学校百米接力的纪录都是我和几个同学一起创造的。但现在我玩长跑,每周要跑5次。长跑的时候,你通常不会在意谁突然跑得比你快。你一直在跑,这是最重要的。
有时候,旁观者会为你担心,那是因为他们把变化的东西看得太重了。刚才理发的时候我还在想,千百年来,人类不变的东西其实只3样,生老病死、喜怒哀乐、柴米油盐酱醋茶。年轻人总是会产生错觉,似乎这个世界天天在变,但到了我这个年龄就会知道,很多东西变的只是外表。互联网改变了这些吗?并没有。它只是为它们安装了一对新的翅膀而已。互联网医疗不也是生老病死的一部分?各种表情符号不也是喜怒哀乐的一部分?淘宝解决了多少柴米油盐酱醋茶的问题?所以我经常提醒年轻人,不要被变化搅得太乱,到最后会忽略不变的东西是什么了。让每个时代里优秀的人更优秀,是因为他们抓到了对不变的东西的渴求。人们对不变的东西是有永远的渴求的。
白岩松:坚守这种词太没意思。坚守必死,因为这说明你已经不喜欢了。你看中国足球,总说“坚守就是胜利”,却从来就是失败。还有拯救,也一般都拯救到博物馆去了。有很多传统说法,其实不一定对,甚至可能是很危险的。
只能说,我永远对此时最关注。回望过去,当然你会有很多感慨,也有很多留恋的东西,但那又怎样?将来还很远,活着的状态就是此时此刻。每个人对生命流动过程的看法并不相同,有的人对此时此刻满意,有的人则心存不满,到最后,前者一生快乐,后者则一直生活在痛苦中。要我说,第二个人亏死了,你干嘛不喜欢此时此刻?我70岁的时候一定觉得70岁是最好的。
《环球人物》:甚至不会有关于此时此刻的困惑?
白岩松:我相信回到每一个朝代,包括你认为的盛世,比如贞观、康乾,知识分子一定也在茶馆里、酒馆里忧心忡忡地谈论一些事,因为忧心忡忡是知识分子的使命。
但岁数大一点的好处就是,你终会明白,终极目标永远不可能实现。永远不要相信一旦得到了什么东西,你就能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那是童话的结尾。就好像你永远会畅想,忙完这件事我就解脱了,可刚忙完不到半小时,电话响了,下一件事又来了。这就叫“计划没有变化快,变化没有电话快”。当你慢慢明白了这些道理,就会变得心平气和、为而不争,去做该做的事情,但不强求某个结果。你说人类社会将来有一天会一切和谐吗?坦白说,门儿都没有。但门儿都没有是否会妨碍你去追求这样一个目标呢?我觉得不会。人还是要为希望和梦想使劲儿的。如果人类有一天真的失去了好奇、梦想和希望,那就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