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Chris
这真是件奇怪的事,每个小圈子里都会有一枚毒舌,就好像每个小集团里都会有一只胖纸一样。推而广之,每个人有生之年都会遇到个把毒舌朋友,就好像我遇到张鲜花。
这些年没和她走丢,是要感谢诸神的。
就在上个周末,我和张鲜花结伴到海边小住。
早晨我先穿上一件衣服,然后又换了另一件。她靠在门边冷眼旁观,斥责我:“你带了很多衣服来吗?换来换去就那两件暗黑系衣服,还换!”我系上小丝巾问她观感,她翻着白眼说:“就这样吧——换这件无领的不就为了秀你那小破围巾吗?”
能不这样火眼金睛吗姐姐。
我有个同事在参拜过张鲜花后疑惑地对我说:你怎么会和张鲜花是好朋友,她那么精,你这么单纯。
张鲜花不觉得我单纯,她觉得我蠢。
她对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你快把我蠢哭了。”说归说,她还是会做咖啡给我喝,换着花样烤蛋糕给我尝,用她昂贵的平底锅煎很香的溏心太阳蛋,再淋上昂贵的虾子酱油端到我面前。我们坐很远的车去吃海底捞,当我被那些风骚得每样皆可自成一菜的各路调料震撼到颤栗,打一碗调料就能吃得心满意足浑忘正题的时候,她会毫不留情地嘲笑我土鳖,同时手不停蹄地帮我烫好各种肉类和蔬菜,肥牛毛肚青笋腐竹,一样样夹到我吃得精光徒留虚名的调料碗里。
然后就在我据案大嚼的时候,她以四围邻座都能听见的清晰音色说:“你快把我蠢哭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嗖嗖地从不知道什么地方端来一碟切好的四色水果,顿到我面前:“你快吃,好新鲜。”
只有死鱼才顺流而下
那天的事,是我自讨没趣。
起因是我一个旧同学在朋友圈转发了一篇探讨亲子教育的文章,我觉得文章很有意思也很有见地,就怀着一颗赤诚之心和就事论事的态度参与讨论,写了几句技术性评论。当然,出于我一贯的漫不经心,我在评论中夹带了一两个“然并某某”之类的流行词汇,我可爱的同学就生了我的气——我为什么知道她生气了呢?是因为我很快就发现她把我屏蔽了。
然后,另一个几十年不见的远方同学打蛇随棍上,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在朋友圈转发了一篇文章:《我们为什么要反对污言秽语》。
我朝张鲜花吐槽。
她耐心地听完,很仗义地赠我三个字:你活该。
然后她皱眉看着我说:“不许笑得这么贱兮兮的。”
某晚穷极无聊,我和张鲜花在微信上你来我往地拿一些畅销书的书名对对联。我说《把生命浪费在美好的事情上》,她说《把时间浪费在美好的事情上》;我说《只愿你曾被这世界温柔相待》,她说《愿你被这世界温柔相待》;我说《一条鱼顺流而下》,她说《只有死鱼才顺流而下》……
然后我们同时说:死鱼洗洗睡吧。有时候,想起我的某些娇弱的女同学,她们听不得粗言暴语,连我说声NND她们都会嗲着嗓音说你真粗鲁好羞羞我好怕怕,但据我观察,她们的人生走到现在,也未见得踏足过多么高远的境界。而张鲜花不一样,她毒舌,她不回避任何问题,跟她在一起久了,她的毒甚至能注入你的脊椎,变成你遮风挡雨的伞骨。
最近看电视剧《欢乐颂》,看到海归金融女高管刘涛在中餐馆连菜牌都看不懂,在邻居樊胜美家舌战前来敲诈闹事的恶人时却可以脱口而出“TMD信不信把你们一锅端了”,我想起张鲜花,不禁放声大笑。
我不要你看到我的深情
是的,只有当你遇到太多无趣的人、无爱的人、无灵魂的人,你才能真切地体会到一名毒舌的可爱与可贵。他们是硫酸,是逆流,是你生之瑰宝。
所以我这样一个上了3000米海拔就吐得死去活来的人,为了陪张鲜花,可以不怕死地去涉足4000米高原;当然,在海拔4500米还能如履平地的她,背上这样一个白天一刻不停抱着氧气瓶晚上头痛胸闷得无法入眠隔半小时就要起来呕吐一次的沉重包袱,只好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日夜不停地照料我。
其实她是个娇生惯养的人。她家里四兄妹她最小,这混世魔王从小是靠着欺负兄姐长大的。她最津津乐道的事情就是小时候父母上班忙,她最大的哥哥才5岁就踩着小板凳给几个弟妹做饭,她还嫌她哥做的饭不好吃于是哭闹不休——对于她哥5岁就做饭这事吧,我总觉得,要不是她记错了,就是我记错了。
总之,就是这样一个人,她竟然愿意不厌其烦地照顾我,这经常让我有受宠若惊的惴惴感。
犹记得那一路,她每天早晨往我的保温水壶里放几粒玫瑰花,再打开一只密实袋,舀一勺葡萄糖倒进水壶,这样我一路都有热腾腾香喷喷甜丝丝能量满满的水可以喝。每餐饭前,这个有洁癖的人会拿出两套筷子勺子,烫过之后递一套到我手里,吃完饭又默默地洗净擦干,收到她的神奇餐具套里。就是她的这一系列小动作,确保了我在高原路上不至崩溃,最终全须全尾地“返回温暖的家”。
我从此喊她恩人。
但是我做错事情的时候,她也会毫不留情。某次和她同去香港,约在福田口岸碰面,我因为起太早头昏昏坐反了地铁,就迟到了那么几分钟,她就板起脸训斥我一顿,然后还不忘讽刺一句:“这么大的人了还会坐反车,你快把我蠢哭了……”
之前有人向我推荐一本书,书名叫《在这个薄情的世界上深情地活着》,说是书名在微信朋友圈被很多人传颂。未知好坏,不敢乱评论,但我对那个朋友说,我不想看这样的书。我说,就算我心里偶尔会闪过这样的矫情念头,我也决不会把这样一个书名不负责任地扔给这个世界。
我不要你们看到我的深情。
就像张鲜花那样,把深情藏在毒舌后面,兴许就不那么难为情。
给我一把人参牌手枪
其实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是关于我自己。
某天有个30年不见的高中同学告诉我说,同学们在聚会的时候议论我。我问都议论些什么。他说,说你变化大——从前很淑女,现在是粗人。
“谢了,”我在微信发过去三个咧嘴大笑,“我当这是赞美。”时光流转,人总在变。所谓成长,无非是身边的毒舌走远了,内心的毒舌站起来。
感谢张鲜花,这些年里我们互相陪伴,互相做成长的目击证人。
到下个月,张鲜花就要以四十高龄之身出国去嫁人了。我祝她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木心老人在《文学回忆录》里说:大家要有一把手枪,也要有一把人参——最好是手枪牌人参,人参牌手枪。
张鲜花你是我的人参牌手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