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北京纪事

索尼家庙今何处

作者:未知

文·图  张田

数月前,我为了撰写宛平县城隍庙的文章,特意走访了宛平县城隍庙的现址,即地安门西大街129号院,在那里我遇到了一位居住此地几十年的老居民,老者不仅告诉我宛平县城隍庙内殿宇的位置,还告诉我院子的左半部分是保安寺,是索尼的家庙。索尼?是那位清初三朝元老,康熙朝的首辅大臣索尼吗?环顾四周,一间间又小又破的自建房突兀地横在院中,过道两旁堆满了杂物,就这个环境怎么可能是索大人的家庙呢?索尼可是康熙皇帝嫡皇后孝诚仁皇后的亲爷爷,他的儿子噶布喇、索额图也都是朝廷重臣,索家好歹也算权倾一时,他的家庙怎么会如此破败!老人好像看出我的疑问,把我带到院中一座石碑前。这是一座螭首龟趺碑,论其规格确实要高于普通的石碑,但就其现状来看并不乐观,它立于民居之中,墙根儿之畔,一面建于厅堂之内,另外一面则被杂物环绕。如果不是老人直接把我带到这里,我想我可能很难发现它的踪迹,倒不是因为它不够显眼,而是因为它被民房及杂物层层包裹,破旧的自行车散乱地依靠在龟趺头上,砖头、小推车和高脚铁皮柜填满了石碑与民房之间唯一的空隙。由于其碑阳冲外,所以并不太影响阅读碑文,但因保护不当及风化原因,使原本清晰的字迹变得模糊不清。那个高脚铁皮柜也因紧贴石碑,而挡住了碑文中一半的满文,但开头处的“××大臣索尼撰”的字迹清晰可辨,难道就凭 “索尼撰”这几个字,就说这儿是索尼的家庙?我可不信!而且我对保安寺的名字也并不陌生,数月前在整理宛平县城隍庙资料时,我曾在嘉庆年间《新建宛平县城隍庙》的拓片上看到过它的名字,当时我就对这座保安寺做了一些功课,但所查的文献中都没有提过索尼的名字。在这之后的日子里,我也陆续查找了一些资料,仍没有发现索尼与保安寺之间的联系。只有在互联网上的一些文章上写到保安寺就是索尼家庙,但这种说法的依据是什么,至今没有人提到。为了解开这个疑问,我对保安寺的历史进行了一次梳理。

保安寺的历史

在北京有两座保安寺,一座在地安门西大街(保安寺与宛平县城隍庙同在一个院落,东边是宛平县城隍庙,西边是保安寺,其门牌号为133号),另一座在宣武门外。按名气来说,自然是宣武门外的保安寺名气更大些,因为至今仍有条因寺而得名的保安寺街活在京城;但要讲起历史来,还要说地安门西大街的这座保安寺更古老些。据《日下旧闻考》载:“(寺)建于元至正间,为僧义佛驻锡之所。师早街膺祖印,定慧不群,人羡所居,名半藏焉。至正七年其徒智存,奉状征铭丞相布哈奏请赐额义利。眀嘉靖中重修,改名保安寺。再考元宰相名布哈者二十余人,此碑所载至正七年布哈丞相,以元史宰相表考之,乃博尔济布哈也。”

这一段记录虽然简短,却是众多文献中对保安寺历史描述最全的一条,无论是其后成书的《宸垣识略》,还是光绪年间出版的《顺天府志》,都直接引用了《日下旧闻考》的内容。为了查找新的内容,我又翻阅了书库中的拓片资料,其中有四张与保安寺相关。它们分别是:元至正十一年(1351)的《权实义利寺开山和尚了公行迹碑》、明嘉靖十四年(1535)的《明古刹义利寺重修碑记》、明万历十七年(1589)的《明重修古刹义利寺报恩记》和清康熙二年(1663)的《清保安禅寺记》。

这四张拓片前后共跨越了三百多年的历史,其记载的内容远比文献中记载的要详实有趣的多。除了元至正年间《权实义利寺开山和尚了公行迹碑》,内容残缺字迹模糊外,其余三张都各自讲述了自己的故事。首先说说明嘉靖十四年的《明古刹义利寺重修碑记》,这张拓片就是《日下旧闻考》中所载的内容,但书中的记载只是拓片中的一部分,拓片全部内容为:元至正年间,驻锡的僧人义伟学识深厚,周围的居民因钦佩他的博学,所以称他所居之地为“半藏”,半藏寺建好之初,义伟禅师便圆寂了。至正七年(1347)其徒智存奉状征铭,丞相博尔济布哈便向元顺帝奏讨了寺名,赐寺额为“义利”,半藏寺由此改称义利寺。义利寺因建得壮丽宏伟,成为当时元大都中的巨刹。明初,寺院里住进了百姓,由于人们不断地加扩房屋,导致寺院的院墙倒塌,前后三座佛殿和左右两堂的僧房也受到损毁。日往月来又过了一百余年,寺内的殿堂和石碑都开始倾颓崩损,该寺住持觉真禅师发愿,要重葺寺院恢复昔日盛景。在张等各位内监公公的资助下,殿堂及圣像全部焕然一新。

五十四年后(1589),保安寺又进行了第二次的重葺,为了纪念这次的重修才有了明万历十七年《明重修古刹义利寺报恩记》中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保安寺里的二代祖僧智存又被涂上了一抹神奇的色彩。拓片中讲的是:义利寺始建于大元至正年间,是不花丞相(博尔济布哈)的好友义伟法师所建,现已传至八代。第二代祖僧智存心浊性,所学的典籍都不能教化他,于是智存禅师发誓要到五台山礼拜求取智慧,禅师专心刻苦的精神感动了佛菩萨,圣者决定点化他。在五台山西台坡畔,他见到一位持斧的匠人,匠人问师为何而苦恼,师曰:心浊不聪,想求得智慧。匠人听后举斧剖开了智存的肚子,取其心脏刮去污垢后,又安放于腹中,对他说:“牛心已去,人心已安。”言毕就消失不见了,这个剖腹取心的地方就是今天五台山中牛心石的遗址。而智存禅师取过心后诵读大藏经能记起一多半,迄今(指明万历年间)人们仍称此寺为半藏寺。嘉靖年间,觉真法师曾重修寺庙,今八代传人的云孙圆珠之弟圆利又募贤人重修寺宇。寺庙修好后,佛殿金碧交辉,不仅新添了水陆道场,而且还定期举办斋会帮助穷人,朝参暮礼,晨香夕灯,恢复了寺庙昔日的盛景。

最后一张是康熙二年的《清保安禅寺记》的拓片,它就是我在133号院内所见的石碑,这套碑文拓片共两张,一张碑阳一张碑阴,它们恰好弥补了碑阳文字模糊和碑阴盖入室内的遗憾。碑阳的拓片不仅清楚地记载了清康熙元年重修保安寺的经历,还意外记录了元至正年间那块石碑上的内容。据拓片载:元至正年间,义伟法师始建了义利寺。其徒智存精通佛典,尤其是大藏经能背诵其半,人们遂呼他为“半藏”,而他所居寺庙就被称为“半藏寺”。索尼因常路过此庙,见到过元至正年间那块残碑中所记的内容,其大意为智存禅师释学深厚,宏畅宗义,为一代法门之龙象,义利寺也因面积广大而广收僧徒。明初建都北京后,官员及百姓也都跟随政府迁入北京,北京人口因此集聚增长,京城四处都兴修官衙民舍,义利寺里也因住满百姓差点损毁。虽有嘉靖、万历年间的修葺但也仅是免于沦废。岁月流转,时至今日,这座庙宇几乎无人问津了,殿宇倾颓,风雨萧然,任其废兴。于是索尼号召大家重修寺庙,共成胜事。在这次修葺中重培了殿基,扶正了寺门,重塑神像,又环以红色高墙,雕梁画栋,焕然一新。寺庙于康熙二年春建好,顺应民愿将义利寺改名为保安寺。

碑阴部分镌刻的则是捐修保安寺的人名。当我看到这些捐款人姓名时,大吃一惊,这里面记载的全是响当当的重量级的人物,有辅政大臣子伯加一级内大臣索尼,少保兼太子太保和硕额驸吴应熊、和硕额驸尚之隆、和硕额驸耿聚忠、少保兼太子太保和硕额驸耿精忠、少保兼太子太保尚之信、和硕额驸孙延龄、大学士范文程、宁完我,一等精奇尼哈番祖植松、一等公噶布喇、大学士索额图、顺天府尹刘格等人。这些人物均是清初历史上的名人,他们的命运将随着清朝的发展而各不相同。一场“平三藩”让其中大部分人家破人亡,而曾经帮助康熙皇帝智擒鳌拜的大学士索额图,怎么也不会想到几十年后由于他参与了储位之争,而被圈禁宗人府活活地饿死,而他的儿子们也被诛杀。只不过在康熙二年这个时间点上,他们相对都是幸福的,这张拓片就像照片一样永远地将他们定格在这里。

这四张拓片虽然完整记述了保安寺由元末至清初的历史嬗变,但仍没有保安寺就是索尼家庙的直接线索。为了寻找答案,我决定反向查找,先从索尼的家宅查起,一般来说府邸与家庙都挨得很近,如果索家府邸就在保安寺附近,那么保安寺是索家家庙之说是有可能的。

索尼的府邸及家庙

索尼(1601-1667),赫舍里氏,满洲正黄旗人。清朝开国功臣之一,初为一等侍卫,随太宗(皇太极)皇帝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太宗崩五日后,睿亲王(多尔衮)召索尼商议册立新帝之事,索尼推荐太宗之子为帝,皇九子福临才得以即位。顺治八年,索尼晋一等伯世袭,擢内大臣,兼议政大臣,总管内务府。顺治十八年,世祖皇帝崩,遗诏以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共同辅政。康熙六年六月索尼卒,谥文忠,赐祭葬有加礼。索尼是清史中赫赫有名的一位重臣,他的宅邸我想一定很好找,但是查阅了若干资料后都未见记载,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但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寻访京城清王府》一书中让我找到了答案。这本书是冯其利老师的力作,他作为研究清史的草根学者,很多人都知道他的大名。但人们可能不知道他还是研究清皇室的专家,不少皇家后裔都与他交好,他的《清代王爷坟》及《寻访京城清王府》,填补了清代王府及宗室王公墓葬研究领域中的空白。说起冯其利老师与我还有些渊源,几年前冯老师在我们主任的带领下来到我们小组,主任告诉我们,冯老师因要研究一个课题需要我们帮助查找资料,我们的工作就是为他提供所需的文献,这第一天的工作就是由我来协助完成的。在我眼中冯老师是一位和蔼的忠厚长者,虽然他比我大很多,但是却坚持称我为“大妹妹”,以示对我的尊重。对待其他人冯老师也是极和善的,时间久了他也会和我们一样,每天与老读者打招呼,遇到问他问题的人,也会热情耐心地为他们解答。冯老师还是位治学严谨的人,他对自己的研究对象非常热爱,他不仅用史料来还原它们,而且还实地考察每一个研究对象,跑遍了京城内外。因此,我对冯老师书中提到的索尼家宅及家庙的线索非常信任,况且这个线索还是由索尼第六子法保的后裔赫振枢先生提供的。

书中记载:“一等公索尼的宅邸在厂桥附近的兴化寺街,(旧称兴花寺胡同,今名兴华胡同),家庙是兴化寺街南边皇城根的保安寺,兴化寺街和保安寺之间有索家花园,花园东边是马圈。”原来保安寺真是索尼的家庙,尽管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起点,但这个结果总比人们口口相传保安寺是索尼的家庙更有说服力。保安寺之所以能成为索尼的家庙,我认为有二点可能:第一是索尼对这座保安寺的复兴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不仅看到了保安寺的倾颓,而且还为保安寺的修复出钱出力;第二是索尼过世后清廷非常重视,曾与他一起捐款修庙的朋友也都是同僚,大家为了纪念索大人索性将这座他曾经参与重修的庙宇赠送给他作为家庙,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推测而已。

这座保安寺成为索家家庙后,就与索家人的命运紧密相连。清末民初许多皇室贵胄都因贪图享乐入不敷出而变卖家产,索家老宅也是索家后裔在一次豪赌中当作赌资输掉的。从此索家人被迫离开了兴化寺街的老宅,而保安寺很可能也是从那时起就疏于管理,最终沦为了民宅。据文献载:“寺坐北朝南,依次有山门(天王殿)三间,木额上书‘保安寺’,满汉文,慈光、宝光殿及东西配殿各三间,三世佛殿五间,及东西配殿各三间。东配殿为关帝殿,西殿为达摩殿。”此庙规模虽然算不上大,但也有殿宇三层佛像若干。在1928年北平市做了一次寺庙登记调查,那时的保安寺的情况如下:“本庙面积东西十八丈,南北十五丈,殿房共五十三间,管理及使用状况为供佛自住外,余房出租,办理公益事项。”由上面这段记录不难看出,民国初期的保安寺已经开始走向下坡路,仅靠 “吃瓦片”度日,其未来的日子也就可想而知。

1989年8月西城区政府公布133号院为区级文物保护单位,但保安寺并没有得到真正的保护,私搭乱建的房屋及各式杂物占满了整座院落,不到一人宽的通道是唯一一条可以行走的道路。尽管院门口那个西城区文物保护单位的牌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但院内仅存的一间大殿却在钢管、铁架子、墩布头儿等杂物中低声哭泣着。据冯老师的《寻访京城清王府》中记载,1997年他走访保安寺时,正殿前还立着明万历十七年碑及清康熙二年碑,然而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一碑已丢,另一碑则盖入了民居之内。

2013年冬天的某日,冯老师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到图书馆来看书,而我们也都以为他又像往常一样,因为高血压的老毛病需要休息一两天。只是往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冯老师再也没有来过这里。转眼就到了2014年的春天,我们听说冯老师病了,而且病得很重,入冬不久便传来冯老师因病过世的噩耗。每每想起他与我们在一起的情景,我都非常难过,特借此文向他表示我深深的怀念和敬意。


保安寺老照片


保安寺现址


保安寺正殿


保安寺正殿一角


清保安禅寺记——索尼撰碑文

(编辑·韩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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