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老物件都是一个历史的记忆,从它被发明、被运用之日起,就与我们的生活密不可分。它创造的价值,远远超过了它本身。所以,不论社会如何进步,不论我们走多远,乡村的辘轳、石磨、煤油灯都是我们不时回望的渊源。回想起使用这些工具的日子,那种触摸的质感、那种鲜活的影子依然牢牢烙印在记忆深处,成了一份抹不掉的乡愁。
李大钊曾经说过:“无限的‘过去’都以‘现在’为归宿,无限的‘未来’都以‘现在’为渊源。‘过去’‘未来’的中间全仗‘现在’以成其连续,以成其永远,以成其无始无终的大实在。一掣现在的铃,无限的过去未来皆遥相呼应。”生命固然会有消亡的一天,但与老旧物件有关的记忆不会老去,每每想起,都会萌生一份长久的温馨和感动,增长一份对现在生活的热爱和珍惜。如此而言,那些老物件,我们岂能相忘?岂敢相忘?唯有始终珍藏,才能给父辈的艰辛一个交代,给自己找一个安放怀旧心灵的理由———
一次闲聊中,朋友老康说,很早很早的那一年,他奶奶要结婚了。按习俗,结婚的当天要在洞房里点燃红烛亮一夜不能熄灭,叫做“长明灯”,用来祈祷新婚夫妇以后的日子红红火火,一片光明。
那时,奶奶有个干爹,说要送一盏煤油灯给干女儿。家人就说还是红蜡烛好,煤油灯有啥好的,不就是把玻璃瓶的盖子中间打一个小孔,再用薄铁皮卷一个小圆筒插进盖子的孔里,用棉花搓个灯芯穿进小圆筒,瓶里添上洋油,一根洋火就点着了,烟还能把人熏黑。
奶奶的干爹说,要送个高级一点的煤油灯,家人再问哪里还有更高级的?干爹说,在奇台。
第二天就要正式出嫁了,今天说灯在奇台,巴里坤到奇台,将近 300 公里的路,不是说笑话吗。家人当他只是说说,都没有当回事。谁想到第二天,奶奶临上轿子的时候,干爹果真拿出一盏高级精致的煤油灯做了奶奶的嫁妆。此事在当时很轰动,人们都在猜测,来回几百公里,一夜到底怎么个走法,至今是个谜。
高级煤油灯,其实是一个黄铜手工煤油灯,它像一个倒扣的小号,在最细的那头有个小圆盘,用来盛清油,小圆盘上有个豁口,用来放棉线灯芯。中间有个稍微大的圆盘,如果看不清,可同时点亮下面一盏灯,如果不用,也可放针头线脑、顶针之类的小物品。底座就是小号的喇叭口,放在桌子上很稳当。人少的时候点一个灯,人多了就点两层灯。在 40 年代,这的确算是高级。
曾经渴盼点灯不用油的父辈们,如今不仅有电灯,而且灯的种类、性能多得更是无法表述。吊灯、吸顶灯、壁灯、台灯、落地灯,给每个家庭都带来不一样的温馨,不一样的情趣。
煤油灯成了文物。
石磨
“三岁时我就没了父亲,母亲带着我们兄弟4 个,啥活都得干。”村民老邢说,“那时大哥二哥外出打工,我和三哥就帮母亲种地。尤其推磨不煤油灯好干,鸡才叫了头遍,母亲就喊醒我们去推磨。”
我和三哥迷迷糊糊地先到生产队管马的人那里把马拉回家,拿上口袋、簸箕、笤帚。当时我们长得还没马高,麻袋装的粮食放不到马背上,只好分成两个半袋,高一脚低一脚地到管磨的人家。叫人家起来,帮我们把煤油灯点亮,粮食加到磨里面,再把马眼睛蒙上套进磨架子里走顺,大声吆喝几下,马就乖乖地拉着磨盘转圈磨面粉。
管磨的大伯走的时候悄悄对我们说:“你们可不能说话,马要是听见妇女和娃娃的声音,就不走了,还会停下来把磨盘架子踢坏。蒙住马眼睛就是不让它看见路和磨盘上的粮食,不然它就不干了。”这马可真聪明啊,还会看人下菜,真想象大人那样吆喝几声,再抽上几鞭子让它快点走,又没那个胆子,怕真惹恼了它捣蛋不干活就惨了。一遍磨完,母亲无声地过去挡住马停下磨,用簸箕把头茬麦麸收集起来再加到磨眼里继续磨。
看着蒙住眼睛的马不停地走,我慢慢琢磨着“石头层层不见山,路程短短走不完,雷声轰隆不下雨,雪花纷纷不见寒”这个谜语的意思。
当然我的眼睛也没闲住,细细端详:两扇厚重的青石磨盘合在一起,上面一层一直在转,中间拳头大的磨眼上安装了一个梯形小斗,用来添加粮食。石磨的下面是一个比石磨大得多的木质磨盘,最上面一扇磨转动的时,麸皮面粉溢流到木质磨盘,母亲就用扫帚把它们扫进簸箕,再重复加到磨眼里磨。发明石磨的人真是太神奇了,它怎么就能把囫囵的粮食磨成粉末呢,这个问题想得头疼也没有想明白,如果是我们娘仨推磨,未必能推得动。
石磨用久了,中间那些凿出的条纹就会被磨平,得用钢钎打成的扁錾子把一道道条纹再凿深,这叫锻磨。锻磨有个经验就是:油磨深,面磨浅,粉磨洗个脸。
石磨给我记忆太深了,沉重的旋转就是我整个童年和少年。现在,机器取代石磨,结束了石磨数千年的使命。有的进了博物馆,有的变成了猪圈的墙,有的成了村民聚集在一起打扑克、玩牛九的桌子,光滑耐用,也算是另一种风味的民俗。
曾经的二爷爷,村里人都称呼他为“农官”。巴里坤自古就以农耕为主,二爷爷管理农事被冠以“农官”也无可厚非。按那时的生产关系就相当于现在村民小组的组长,其实与“官”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据说二爷爷很看重这个“官”,除了掌管春耕、秋收,牛、马等工具的使用外,有事没事就爱提个烟袋,在村里转悠。婆媳不和、邻里之争他也管。看见斗嘴打架,轻者就拿铜烟锅指着鼻子教训,重则敲打肇事者的头。久而久之,二爷爷的烟锅子成了提醒村民不要随意胡乱行事的惊堂木。
白铜烟锅加上一尺多长的黄铜烟杆外带一个黑色绣花烟袋,是二爷爷的象征物。常见他蹲在树底下、大门边的磨盘上或坐在井沿边,粗黑的大手捏住烟袋把烟锅子装满烟叶,大拇指按一下,然后用洋火点燃,眯着眼睛慢慢吸。二爷爷内心怎样的波澜没人能读懂,吸完一锅子烟,在鞋底上磕磕烟灰,又开始转悠。
有一次,村里有个叫宝宝的二杆子醉酒耍酒疯,在自家炕上拿了枕头当球踢。那时的房子都是椽子上铺了柳条再铺一层麦草,上面就用草泥抹平,既没有纸顶棚,更不会有现在这样豪华装饰。宝宝一脚把枕头踢到屋顶上,灰尘草屑闹得一屋子狼藉。宝宝妈眼睛本来就不太好,站在院子里边揉眼睛边大骂:“狼吃的贼娃子,你想气死我啊!”恰好被路过的二爷爷听到了,高声问:“咋咧,咋么咧?”探着身子往屋里一看,这还了得,大吼一声:“孽障,胡整撒尼?”宝宝吓得一骨碌从床上翻起来夺门而逃,但还是没能幸免于铜烟锅在额头上的重重一击,摸着鼓起的包瞬间跑得没了影。二爷爷指着宝宝的背影说:“再胡闹,砸断你的狗腿。”
有次井沿边上坐了好多人,有人问二爷爷抽烟有啥好,二爷爷说,困了乏了抽口烟,晒过活神仙;蚊虫叮咬抽口烟,熏得小咬没处钻。众人哈哈大笑,二爷爷说,毒蛇也怕烟味,信不信?大家抢着说,信、信。谁敢不相信当过骆驼客、打过土匪的二爷爷的话呢。
暗夜里,土炕连着四方的土火炉,二爷爷盘腿坐在炕上,装满一锅子烟,旁边的孙子赶紧摸出炕毡底下的枯芨芨,在燃烧得红彤彤的火炉上点燃,接着帮二爷爷点烟锅。爷爷惬意地吸着一尺多长的烟锅,在火星忽明忽暗的闪烁中,说:“娃娃勤谨爱死人,娃娃赖,狼啃脖子没人管。”
于是娃娃们争着抢着做好事,同时,西山拉碳、挖梭梭柴、北山打狼的故事就在这个温暖的暗夜缓缓流传开来。
后来,纸张不紧缺了,各种纸卷成喇叭筒的莫合烟,带烟嘴的高档烟等等,替代了携带不方便的铜烟锅,二爷爷时代的骄傲渐渐消失在生活的长河中,消失在人们的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