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葆玖,1934年生于上海,京剧演员,京剧大师梅兰芳的第九个孩子,梅派艺术传人,代表作有《霸王别姬》《贵妃醉酒》《穆桂英挂帅》等,2016年4月25日病逝,享年82岁。
京剧名家梅葆玖去世了,戏迷李佳的朋友圈中一片悲鸣。有人贴出了与他生前的合影,以示纪念;有人回忆起他的生前种种。“玖爷说,上台前吃个大苹果,一开口嗓子就脆。”又想起他的豁达,“玖爷又说,肉好吃,但是生痰,不过反正唱着玩,吃就吃吧。”
更多的人用的是“失帅”一词,“京剧圈从此少了架海金梁擎天柱一根”,还贴出了经典剧目《洛神》中的一段唱词:“满天云雾湿轻裳,如在银河碧汉旁,缥缈春情何处傍,一汀烟月不胜凉。殿下,你我言尽于此,后会无期。殿下万千珍重,小仙告别了。”这是洛神与曹子建天人相隔的诀别台词,此时变成了戏迷们与他的诀别,“一世如梦,再无梅公!”
厚积薄发
戏迷赵爽永远记得2009年11月在北京长安大戏院观看梅葆玖表演《西施》的情形。她记得那是梅先生最后一次带妆上台扮演西施。这一幕表现的是西施与范蠡的久别重逢,“他身穿白罗衫、蓝披风,手持描金扇,从舞台右侧入场,做了个下船的程式动作,身体轻微晃动,挪步向舞台中间,古稀之年的他,完全是二八少女的姿态,动作惟妙惟肖,引得全场掌声雷动。”生命中总有一些“惊艳”时刻,6年过去,赵爽仍然对梅葆玖的那个亮相念念不忘。
梅葆玖是京剧大师梅兰芳最小的孩子,排行第九。尽管幼年时期生逢抗战离乱,父亲梅兰芳“蓄须明志”,演艺生涯横遭中断,但梅葆玖仍然沐浴在艺术的氛围里长大。10岁时,他迷上了听父亲的老唱片。也就是在那年,他第一次登台,饰演《三娘教子》中的娃娃生薛倚哥。台上的他,面对着台下黑压压的观众,一点也不紧张,“大家十分捧场,娃娃调一句一个彩,交关闹猛(上海话:非常热闹)。”梅葆玖在回忆时这样形容。
梅兰芳看到小儿子有潜质,抑制不住内心的欣喜,决定培养他继承自己的衣钵。年幼的梅葆玖一门心思想学《霸王别姬》《贵妃醉酒》等父亲的代表剧目,但父亲却让他学习一些最基础的老戏。
“别人都以为梅兰芳的儿子,就要全部学习梅兰芳,但实际上梅先生的教育方式完全不是这样。”曾编过《梅兰芳老唱片全集》、和梅葆玖有过多次接触和交流的戏曲研究专家柴俊为对《环球人物》记者说,“请到的老师是王幼卿。梅先生的本意是想请自己的老师王瑶卿来传授儿子的,但他有大烟瘾,在北京住,所以只得请他的继子王幼卿来到上海。王幼卿住在梅家,梅葆玖跟他学了40多出戏。”
不仅如此,梅葆玖还向陶玉芝先生学习了《穆柯寨》《虹霓关》等刀马旦戏,学习了单刀、双刀、剑、趟马等基本功;向南昆名角朱传茗学习《游园惊梦》《思凡》《刺虎》等昆曲;向花旦名家朱琴心学了《红鸾禧》《花田错》等戏……在培养儿子方面,梅兰芳可说是用心良苦。
1951年,梅兰芳率剧团移居北京,17岁的梅葆玖正式进团。此后,他频繁地演出,舞台表演得到了丰富的历练。父亲曾多次和他同台,为救济失业工人,父子二人义演《虹霓关》,其间电台直播,同时进行募捐活动,成为文艺界轰动一时的事件。爱国名剧《生死恨》,也常演不衰。梅兰芳还经常带着梅葆玖演《游园惊梦》《水斗》《断桥》等昆曲折子戏,父亲演杜丽娘,梅葆玖便演春香;父亲演白蛇,他便是小青。台上,两人互相配合,台下,父亲更是“开小灶”授艺,点评儿子舞台表演的得失。
就在他演艺水平日渐精进时,1961年梅兰芳去世。接着,“文革”浩劫来临。“14年没有张过一句嘴,连吊嗓子也会被说成怀旧。”梅葆玖说。在最好的年华,艺术生命戛然而止,但梅葆玖十分达观:“当农民,才练就了我的钢筋铁骨;管了14年的音响,那也是我的兴趣所在。”
“文革”过后,梅葆玖迎来了发扬和复兴梅派艺术的新开始。“传承梅派、振兴梅派,梅葆玖功不可没。如果没有他,梅派的凝聚力就会差很多,他是京剧界的一面旗帜。”柴俊为说。
在家人的鼓励、人们对恢复传统艺术的热切渴求下,曾经一度告别了舞台的梅葆玖,1978年与李万春先生同台演出《霸王别姬》。之后,他慢慢恢复自己的表演功力,许多梅派经典剧目被他重新搬上舞台。
1982年,香港联艺公司特邀梅葆玥(师承李桂芬,学唱老生)梅葆玖姐弟赴港演出,演出一直持续了20天,引起很大反响。梅葆玖的表演深具乃父神韵,那些曾经亲睹梅兰芳舞台表演魅力、经历了多年家国动荡的老观众们,不少看得热泪盈眶。
之后梅葆玖更加忙碌起来,上世纪
八九十年代,他率领梅兰芳京剧团赴港台地区及日本、美国、澳大利亚、俄罗斯等地进行艺术交流活动。作为全国政协委员,他多次将自己的心愿写进提案,“让传统文化活起来,让京剧艺术后继有人”。
“玖爷无疑是当代梅派的掌门人,但他其实并不特别热衷唱戏,他自己对此也不否认。”柴俊为说。在他看来,梅葆玖不仅从小得到京剧名家亲授技艺,同时也在西式的教会学校念书,接受着兼容并包教育的他,更热衷的是唱片唱机、西洋音乐、开摩托、开汽车。梅葆玖本人也曾说过,最令他开心的是自己亲手制作的收音机,在接通电源时发出声响的那一刻。
“但是他姓梅。”柴俊为说。扛起梅派大旗,对他来说既是责任,也是孝道。“因为天资聪颖、训练得法,他的唱功是一流的。从舞台呈现和创造力来讲,他并不如他的父亲那般出神入化。但如果对比一下梅兰芳1947年的演出实况与抗战之前的录音,会发现嗓音、气力和之前完全没法比。新中国成立之后慢慢恢复,但还是大不如前。但是梅葆玖先生一直唱到80多岁,在唱腔上保持青春、日臻化境、到老不衰,在这一点上,我觉得他超过了他的父亲。”
在京剧圈子里,坚守传统还是改革创新一直是矛盾争议的焦点。受父亲梅兰芳的影响,梅葆玖在京剧创作上也锐意革新,敢于将当代最先进的技术手段与传统的京剧艺术相结合。他的《大唐贵妃》熔华丽的交响、舞美、和声于一炉,又具有浓厚的传统古典味道。他还曾与流行音乐界合作,将《贵妃醉酒》《太真外传》两部梅派经典剧目,加入交响乐等元素。他坚持“旧中有新、新中有根”:“如果把我们的传统程式,我们的写意、虚拟给动了,那可不行。京剧始终姓‘京’,它的魂不能破。在这个基础上,我们做一些改变,让年轻人、老年人乃至全世界的听众都喜欢。”
绝顶聪明
柴俊为还记得和玖爷交往过程中的一个小小的“过节”。那是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梅葆玖搞了一个《梅华香韵》的剧目,在表演中,加入了一些时尚元素,有伴舞、交响乐等。柴俊为属于拥护京剧传统的那一派,他认为《贵妃醉酒》原本是一出宫怨戏,那么多宫女载歌载舞,和原作的氛围发生了偏差。他当时在一家报社当编辑,写了一篇深度报道,批评了梅葆玖的这种尝试。后来和梅葆玖见面时,他有些不好意思,但玖爷完全没有介意,还送了他一些自己录制的珍贵唱片。
“他对批评意见是很宽容的。从梅兰芳开始,京剧这100年的创新主要就是用西方艺术、西方观念的那一套标准修正我们的传统艺术,但是到了晚年,梅兰芳先生也开始反思自己在世纪初新文化运动时的那种冲动。我觉得梅葆玖先生到了晚年也有这样的倾向,对浮华的东西越来越保持距离。”
从2001年开始,柴俊为在上海东方电视台制作一档名为《绝版赏析》的节目,担任制片人,梅葆玖担任了该节目的顾问。多番接触下来,柴俊为对他的印象首先是“绝顶聪明”。“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干什么似乎总能成就什么。他很早就自己搞录音,早年梅兰芳先生给他买了一个刻录的唱机,那个刻录盘很贵,他就去附近医院找废旧的X光片,回来用药水浸泡处理一下,就能代替。他喜欢西洋音乐,在上海思南路87号的家里,他有一架能自动关闭的唱机,他每次都算好时间,从4楼下来走到弄堂口,音乐自然就停了。他很早就改装摩托车,会开汽车、飞机,是个特别厉害的玩家。”
另外,在他眼里,梅葆玖是温和、谦逊、风趣的,很好地传承了“梅氏家风”,“从来没见过他对人疾言厉色,更不会对人发出硬性的指令。”2004年,为纪念梅兰芳诞辰110周年,柴俊为编《梅兰芳老唱片全集》时,梅葆玖同样担任顾问。唱片公司按照如今普遍使用的电唱针采录方法,但这种针头不能深入老唱片的最底部,放出来的声音杂音特别大。“我觉得自己人微言轻,特别想让梅先生对唱片公司发号施令,让他们改用过去的钢针唱机采录。那是手摇的,录制起来很麻烦。” 在唱片公司的录音室外,正好有这样一台唱机,玖爷走近,摸了摸机身,对工作人员说:“放老唱片还是这个最好,它完全是按原来的刻纹回放的。”柴俊为自己也是过了好久之后才领悟到,这其实就是玖爷的“指示”了。结果,在场的工作人员也没有一个领悟到他的“弦外之音”。
“不给人增添麻烦,不轻易指摘他人的工作,正是老先生一直以来的风度和涵养。”更有人将梅葆玖超脱的处世态度延及生死:“对生命臣服而为,对生死豁达而对,超脱而去,自由自在。小梅先生一路走好!”2010年梅葆玖在上海参加活动时表演京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