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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文化中的“如意”与清谈

作者:撰文/范子烨

撰文/范子烨

王戎舞动如意的形象见于1960 年南京西善桥南朝大墓出土的砖刻壁画《竹林七贤和荣启期 》。画中的王戎,头露髻,一手靠几,一手弄如意,仰首、曲膝、赤足,坐于皮褥上(参南京博物院、南京市文物保管委员会《南京西善桥南朝墓及其砖刻壁画》,《文物》1960 年 8、9 期合刊)。唐人孙位所绘《高逸图》中的王戎也是裸足趺坐,右手执如意,左腕懒洋洋地搁在右手上,面前虽放着卷帙,但掩而不展,两目凝神静观,若有所思。北周庾信《对酒歌 》曾提到“王戎如意舞”(倪璠《庾子山集注》卷五)。尽管此事在史传中没有记载,但这些诗画作品的描绘当有历史事实为依据。在南朝砖刻壁画中,王戎所执的如意形制较小,头部为手爪之形,近似于僧具中的如意,而王戎左脚支地,右脚平展,脚心朝上,右膝据地。这个动作近似于佛徒之跏趺,非长期修行、深谙趺功的人是做不出来的。其实王戎没有佛教信仰,更未必会趺坐,但六朝人多信佛,故王戎的趺坐可能是创作者想象使然。《高逸图》中的王戎,所执如意较长,头部亦为手形,王戎采取单跏趺的姿态静坐,也颇有僧徒念佛的意味。

如意本来是中古僧侣常用的法器。南朝梁释惠皎《高僧传》卷六《释慧远传》称:

曾有沙门持竹如意,欲以奉献,入山信宿,竟不敢陈,窃留席隅,默然而去。

《高僧传·竺昙猷传》说:

后移始丰赤城山石室坐禅。有猛虎数十,蹲在猷前,猷诵经如故。一虎独睡,猷以如意叩虎头,问何不听经,俄而群虎皆去。

无论是将心爱的如意奉献给自己敬仰的高僧,还是用如意叩击老虎的脑袋,都显示了这种法器在僧侣生活中的重要性。《南齐书·明僧绍传》:

(齐太祖高帝萧道成)遗僧绍竹根如意、笋箨冠。僧绍闻沙门释僧远风德,往候定林寺,太祖欲出寺见之。僧远问僧绍曰:“天子若来,居士若为相对?”


清乾隆粉彩童戏纹如意(天津博物馆藏)

萧道成之所以送给僧绍一枝竹根如意,是因为他是佛教徒。如意作为僧具,本来出于印度。其柄端作手指形,以示手所不至搔之可如人意。佛家之如意,还有柄端作心字形者,以犀角、竹木、玉石、铜铁等制之,长三尺许,僧讲持之,可记文于上,以备遗忘,此即所谓“如意杖”。在古代石窟壁画中,与维摩论辩的文殊菩萨通常手持如意,如敦煌石窟榆林窟第二十五窟西壁北侧之中唐壁画。如意,梵文名阿那律(aniraddha),最初由西域传入中原,并逐渐与我国固有的搔痒杖一类的器物合流(参白化文《试释如意》,《中国文化》1996 年春季号,总第13 期),于是得以广泛普及。中国本土的如意,为搔痒之用具,因其便于使用,如人之意,故以为名。这种意义上的如意,一般认为起源于战国时代(参宋高承《事物纪原》卷八“如意 ”条)。用“如意”对译 aniraddha,乃是一种格义,就是用人们熟知的固有的事物来比拟人们感到生疏的外来的事物,而就功能而言,此二者有本质的不同。

魏晋时代的清谈家,谈玄时主讲者通常手执麈尾,偶尔亦持如意。麈尾是软的,如意则是硬的;麈尾取材于麋鹿,如意取材于木、玉、铁等等。清谈中如意的使用,既与其清谈功能有关,也与其搔痒功能有关。


清末雕漆剔红花卉纹如意(天津博物馆藏)

明曹学佺《蜀中广记·智炫传》:

隋益州孝爱寺智炫者,成都人也,俗姓徐氏。初生,室有异光。少小出家,入京听学。数年,请令覆讲,若泻瓶无遗。会周武帝废佛法,欲存道教,乃下诏集诸僧道士试取优长者留,庸浅者废。于是诏华野高僧、方岳道士,千里外有妖术者,大集京师,于太极殿陈设高座,帝自躬临敕。道士先登,时有张宾最为首长,高唱言曰……襄城公何妥自行如意座首,少林寺等行禅师发愤而起,诸僧止之曰:“今日事大,天帝在此,不可造次。知禅师为佛法大海,然应对之间,复须机辩,若非蜀炫无以对!”炫共推如意,以将付炫。既为众所推,安详而起,徐升论座,坐定,执如意谓张宾曰……

在这里,如意的文化功能与麈尾是完全相同的。《陈书·张讥传》:

后主在东宫,集官僚置宴。时造玉柄麈尾新成,后主亲执之,曰:“当今虽复多士如林,至于堪此者,独张讥耳。”即呼授讥。后主尝幸钟山开善寺,召从臣坐于寺西南松林下,敕召讥竖义。时索麈尾未至,后主敕取松枝,手以属讥,曰:“可代麈尾。”

没有麈尾,主讲人不能“竖义”(提出问题并阐述己见),清谈也就不能进行。对于智炫大师而言,如意也是同样的重要。中古时代名士与名僧颇多交游,所以如意自然和麈尾一同进入清谈场中,并流行起来。《世说新语·排调》(《世说新语》,以下简称为《世说》)第23 条:“庾征西大举征胡,既成行,止镇襄阳。殷豫章与书,送一折角如意以调之。”殷羡送给庾翼一支折角如意,意思是说他的北征壮举未必完全如意,而庾翼完全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所以庾翼在答书中说:“得所致,虽是败物,犹欲理而用之。”《世说·雅量》第 41条:


清代青玉灵芝形如意(天津博物馆藏)

殷荆州有所识作赋,是束皙慢戏之流,殷甚以为有才,语王恭:“适见新文,甚可观。”便于手巾函中出之。王读,殷笑之不自胜;王看竟,既不笑,亦不言好恶,但以如意帖之而已。

王恭的达意方式亦如王中郎之缄默,浸透了“无”的味道。玄学之“无”与佛家的色空观相通。《世说·豪爽 》第11条:

陈林道在西岸,都下诸人共要至牛渚会。陈理既佳,人欲共言折,陈以如意拄颊,望鸡笼山叹曰:“孙伯符志业不遂。”于是竟坐不得谈。

陈逵乃善于谈理之士,故手执如意,但他又不同于一般虚浮不实的清谈家。“为西中郎将,领淮南太守,戍历阳”(本条刘孝标《世说注》引自《晋阳秋》),他肩负的重担使他时刻想到匡复中原、统一天下的责任,他感叹“孙伯符志业不遂”乃是以孙策自况,意谓英雄无用武之地,只好进行清谈。于是诸名士就只好闭口不言了。清谈家们聚在一起讨论问题,一般持续的时间都比较长,所以往往身体会有不太舒适的感觉,这样,如意的搔痒功能也就发挥了作用。《裴启语林》第114条:

王濛与诸人谈,有时或排摈高秃,以如意注林公云:“阿柱,汝忆摇橹时不?”阿柱乃林公小名。(文化艺术出版社,1988,84页)

林公就是一代名僧支道林,是一位高度名士化的名僧,而王濛则是纯粹的清谈名流。

行伍中人有时喜欢铁如意。《世说·豪爽 》第 4 条:



清代沉香木雕八仙寿纹如意(天津博物馆藏)

王处仲每酒后,辄咏“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以如意打唾壶,壶口尽缺。

大将军王敦用的可能是铁如意。《世说·汰侈》第 8 条写“石崇与王恺争豪”,用铁如意将王氏所藏一棵二尺多高“枝柯扶疏,世罕其比”的珊瑚树击碎,可见这种铁如意比较坚硬、沉重,击打力量较大。因此,铁如意不仅可以用于清谈,亦可用作兵器。当然,也有军人持兽角如意和竹如意的。《南史·韦睿传》:

明旦,元英自率众来战,睿乘素木舆,执白角如意以麾军,一日数合,英甚惮其强。……睿雅有旷世之度,……被服必于儒者,虽临阵交锋,常缓服乘,执竹如意以麾进止。与裴邃俱为梁世名将,馀人莫及。

韦睿手中的两种如意,相当于诸葛亮手中的鹅毛扇,真可谓是风流将军。东晋的谢万也具有同样的风采,《世说·简傲》第14条:

谢万北征,常以啸咏自高……召集诸将,都无所说,直以如意指四坐云:“诸君皆是劲卒!”

其狂傲不羁由此毕现无遗。昭明太子萧统曾经获得御赐水犀如意一枚,这是十分珍贵的,所以他作了一篇《谢敕赍水犀如意启》呈给父皇:


唐孙位《高逸图》中手执如意的王戎和正襟危坐的山涛

臣统启:应敕左右伯佛掌奉宣敕旨,垂赍水犀如意一柄,式是道义所须。白玉照采,方斯非贵;珊瑚挺质,匹此未珍。(《全梁文》卷十九)

萧统信佛,如意是宣讲“道义”所必须的,水犀如意乃如意中之上品,所以如果随身携带,还需得到皇帝的批准。明方以智《通雅·杂考之属》“如意因于爪杖而谈者以代麈尾”条引《音义指归》:

如意者,古之爪杖也。或骨、角、竹、木作人手指,柄三尺许。背痒可搔,如人之意,清谈者执之,铁者兼藏御侮。

这段话对中古时代如意的功用作了全面、准确的总结。

南朝以后,如意的形制越来越大,制作材料也越来越考究,逐渐成为一种贵族名流案头的具有观赏性的摆件,其讲经说法和谈玄论道的文化功能以及祛除身体不适的实用功能已经荡然无存了。当然,就雕刻艺术而言,如意在明清时代的造型和制作成就最高,天津博物馆吉祥文物展厅和首都博物馆都有许多高档次的藏品,可供人们欣赏。至于搔杖意义上的如意,俗称“老头乐”,今日仍然流行于民间,大雅君子已不再随身携带,更不会向人夸示了。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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