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与吴季重书》与吴质《答东阿王书》并见《文选 》卷四十二“书” 中选 录。 李 善 注引《典 略》曰:“质出为朝歌长,临淄侯与质书。”由此而知,吴质与曹丕、曹植同时写信。其内容也有近似的地方。曹植《与吴季重书》曰:
植白:季重足下。前日虽因常调,得为密坐。虽燕饮弥日,其于别远会稀,犹不尽其劳积也。若夫觞酌凌波于前,箫笳发音于后,足下鹰扬其体,凤叹虎视。谓萧、曹不足俦,卫、霍不足侔也。左顾右眄,谓若无人,岂非吾子壮志哉!过屠门而大嚼,虽不得肉,贵且快意。当斯之时,愿举太山以为肉,倾东海以为酒,伐云梦之竹以为笛,斩泗滨之梓以为筝。食若填巨壑,饮若灌漏卮。其乐固难量,岂非大丈夫之乐哉!
然日不我与,曜灵急节。面有逸景之速,别有参商之阔。思欲抑六龙之首,顿羲和之辔。折若木之华,闭蒙汜之谷。天路高邈,良久无缘。怀恋反侧,如何如何!得所来讯,文采委曲,晔若春荣,浏若清风。申咏反复,旷若复面。其诸贤所著文章,想还所治,复申咏之也。可令憙事小吏,讽而诵之。
夫文章之难,非独今也。古之君子,犹亦病诸。家有千里,骥而不珍焉。人怀盈尺,和氏无贵矣。夫君子而知音乐,古之达论谓之通而蔽。墨翟不好伎,何为过朝歌而回车乎?足下好伎,值墨翟回车之县,想足下助我张目也。
又闻足下在彼,自有佳政。夫求而不得者有之矣,未有不求而得者也。且改辙易行,非良、乐之御。易民而治,非楚、郑之政,愿足下勉之而己矣。
适对嘉宾,口授不悉。往来数相闻。曹植白。
季重,吴质字。文章先从别前的欢乐写起,犹忆当时众人围坐一起,宴饮终日。常调,五臣吕向注谓常戏,高步瀛《魏晋文举要》以为大谬,实指吴质出为朝歌长,谓循常例调官耳。大家都知道分别可能会很久远,会面日稀,故不觉其累。“若夫觞酌凌波于前,箫笳发音于后,足下鹰扬其体,凤叹虎视”,这几句与曹丕、吴质的通信,基调相近。曹丕信说:“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诚不可忘。”吴质回应称:“前蒙延纳,侍宴终日,耀灵匿景,继以华灯。”都是比较轻松的语调,用语比较沉稳华美。相比较而言,曹植的书信则更为乐观、夸张。觞酌凌波,是说美酒之多,有如水之波澜。箫笳发音,指乐舞声色之美。鹰扬其体,凤叹虎视,比喻吴质有文才武略的风范。作者又以萧何、曹参、卫青、霍去病为喻,谓吴质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足俦、不足侔,是说四子远不足以与吴质相比,这就有点夸张了。左顾右眄,谓若无人,用《史记 》载荆轲与高渐离歌别于市,“已而相泣,傍若无人”之典,表现吴质的壮志,目空一切。过屠门而大嚼,用桓子《新论》典故:“人闻长安乐,则出门向西而笑。知肉味美,对屠门而大嚼。”这里的关键是谁在大嚼。两人相聚,“燕饮弥日”。然后作者夸饰吴质,先说他才高气盛,“岂非吾子壮志哉”,而后又形容其肚量很大,“食若填巨壑,饮若灌漏”,甚至可以“举太山以为肉,倾东海以为酒,伐云梦之竹以为笛,斩泗滨之梓以为筝”。作者的概括是:“岂非大丈夫之乐哉!”从两个并列的“岂非”句看,这是形容吴质。《庄子·天地篇》载谆芒谓苑风曰:“夫大壑之为物也,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淮南子· 论训》曰:“今夫溜水足以溢壶榼,而江河不能实漏 。故人心犹是也。”作者说,这才是大丈夫的快乐。从上述几句看,这种形容,确有夸夸其谈之嫌,缺少真诚。
随后作者把笔锋转到自己身上,感叹“日不我与,曜灵急节”。曜灵,指日;急节,快速。“面有逸景之速”、“思欲抑六龙之首,顿羲和之辔”。逸景,光影。六龙,日车。羲和,为太阳驾车的人。这句是说,很想抑制住六龙的步伐,叫他放松马缰绳,好让太阳慢一点走。商与参,星宿名。商星在东方,即心宿。《左传·庄公三十二年》:“故辰为商星。”西方白虎七宿的第七星叫参星。两星出没各不相见,后人常常用来比喻分别久远,难有见面的机会。《诗经·召南·小星 》:“嘒彼小星,维参与昴。肃肃宵征,抱衾与裯。”旧题苏武诗:“昔为鸳与鸯,今为参与商。”曹植多用两星比喻离别之意,如《浮萍篇》:“何意今摧颓,旷若商与参。”《种葛篇》:“昔为同池鱼,今若商与参。”“折若木之华”,用《楚辞》“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佯”之典。若木,昆仑山上的神树,作者希望用它的叶子遮住太阳,不要流逝过快。蒙汜,太阳西落的地方,就是叫太阳永远不要落在那里,故曰“闭蒙汜之谷”。但是这一切毕竟是美好的愿望,终究“天路高邈,良久无缘。怀恋反侧,如何如何”!所以接到来信,才会如此激动。作者先是称许来信“文采委曲,晔若春荣,浏若清风”,反复研读,如睹其面。于是想到空暇的时候,能够到吴质所在之地,商讨诸贤文章,让那些身边的小吏得知文章之美。憙事,或作喜事。小吏,或作小史。吴质答书有“何但小史之有乎”,似作“史”字是。
由此转到第三段,论文章之难,认为古往今来,大家对于文章的妙处,很难理解,或者说不愿意理解。原因在哪里呢?作者回答说:“家有千里,骥而不珍焉。人怀盈尺,和氏无贵矣。”自己家里有千里马,就不会珍惜其他骏马了。自己藏有价值连城的玉璧,和氏璧放在旁边,也不会看重。曹丕《典论·论文 》说:“文人相轻,自古而然。”这便是人们不愿意看好别人文章的原因所在。在作者看来,君子知音,就像《与杨德祖书》所说:“世人之著述,不能无病。仆常好人讥弹其文,有不善者,应时改定。昔丁敬礼常作小文,使仆润饰之。仆自以才不过若人,辞不为也。敬礼谓仆:‘卿何所疑难?文之佳恶,吾自得之,后世谁相知定吾文者邪?’吾常叹此达言,以为美谈。”可见,所谓达言,即通达之言。然而,“古之达论谓之通而蔽”。最典型的是墨子,邹阳《狱中上书》曰:“里名胜母,曾子不入。邑号朝歌,墨子回车。”墨翟不好乐,路过朝歌而回车,因为这里有“歌”字,是他所不喜。这是不知音之弊。吴质好音知文,现在作朝歌长,希望也对此弊端予以斥责,要做真正的通人。
最后一段论吴质政绩,特别赞赏他用心为政的品格:“夫求而不得者有之矣,未有不求而得者也。”大意是说,天下事,只有用心求善,才会得到,从来没有不求善而自得的道理。吴质为政称善,是他用心求之的结果。这是整封信说的最为切近事实的地方。最后劝诫吴质按照既定原则从政:“且改辙易行,非良、乐之御。易民而治,非楚、郑之政。”王良、伯乐,善于相马,也善于用马。楚、郑,指楚国孙叔敖、郑国子产,他们不易民而教,不变俗而劝,劝诫吴质要向他们学习,不要轻易改辙易行,急于求成。“适对嘉宾,口授不悉。往来数相闻。曹植白。”说明这封书信乃口授而成,殊不尽意。
曹植信说“得所来讯,文采委曲,晔若春荣,浏若清风”。吴质《答东阿王书》是否符合这一评价呢?信曰:
质白:信到,奉所惠贶。发函伸纸,是何文采之巨丽,而慰喻之绸缪乎!夫登东岳者,然后知众山之逦迤也。奉至尊者,然后知百里之卑微也。自旋之初,伏念五六日,至于旬时。精散思越,惘若有失。非敢羡宠光之休,慕猗顿之富。诚以身贱犬马,德轻鸿毛。至乃历玄阙,排金门,升玉堂。伏虚槛于前殿,临曲池而行觞。既威仪亏替,言辞漏渫。虽恃平原养士之懿,愧无毛遂耀颖之才。深蒙薛公折节之礼,而无冯谖三窟之效。屡获信陵虚左之德,又无侯生可述之美。凡此数者,乃质之所以愤积于胸臆,怀眷而悁邑者也。若追前宴,谓之未究。倾海为酒,并山为肴,伐竹云梦,斩梓泗滨。然后极雅意,尽欢情,信公子之壮观,非鄙人之所庶几也。
若质之志,实在所天。思投印释黻,朝夕侍坐。钻仲父之遗训,览老氏之要言。对清酤而不酌,抑嘉肴而不享。使西施出帷,嫫母侍侧。斯盛德之所蹈,明哲之所保也。若乃近者之观,实荡鄙心。秦筝发徽,二八迭奏。埙箫激于华屋,灵鼓动于座右。耳嘈嘈于无闻,情踊跃于鞍马。谓可北慑肃慎,使贡其楛矢。南震百越,使献其白雉。又况权、备,夫何足视乎!
还治,讽采所著,观省英玮,实赋颂之宗,作者之师也。众贤所述,亦各有志。昔赵武过郑,七子赋《诗》,《春秋》载列,以为美谈。质,小人也,无以承命。又所答贶,辞丑义陋,申之再三, 然汗下。此邦之人,闲习辞赋,三事大夫,莫不讽诵,何但小史之有乎!重惠苦言,训以政事。恻隐之恩,形乎文墨。
墨子回车,而质四年,虽无德与民,式歌且舞。儒墨不同,固已久矣。然一旅之众,不足以扬名。步武之间,不足以骋迹。若不改辙易御,将何以效其力哉!今处此而求大功,犹绊良骥之足而责以千里之任,槛猨猴之势而望其巧捷之能者也。不胜见恤,谨附遣白答,不敢繁辞。吴质白。
惠贶,惠赐。吴质奉读来信,一一回复,文字非常华美,可与曹植信一比高低。
曹植说:“可令憙事小吏,讽而诵之。”吴质回应:“此邦之人,闲习辞赋,三事大夫,莫不讽诵,何但小史之有乎!”此邦,指朝歌。三事大夫,官名。这句话谓曹植的作品,这里的官吏都在传诵,何止小史。非常巧妙地将曹植赞颂自己的话用在曹植身上。
曹植说:“足下在彼,自有佳政。”吴质回应:“重惠苦言,训以政事。恻隐之恩,形乎文墨。”苦言,良药,即良药苦口利于病之意。恻隐之恩,乃指曹植表彰吴质才高而不遇。
曹植说:“夫君子而知音乐,古之达论谓之通而蔽。墨翟不好伎,何为过朝歌而回车乎?足下好伎,值墨翟回车之县,想足下助我张目也。”吴质回应:“墨子回车,而质四年,虽无德与民,式歌且舞。”他用《诗经·小雅·车辖》“虽无德与女,式歌且舞”语义,说自己虽然无德以与下人,用歌且舞。“儒墨不同,固已久矣。然一旅之众,不足以扬名。步武之间,不足以骋迹”。儒道赏乐,墨子非乐,两家不同,由来已久。只是朝歌小邑,不足以驰骋,不足以扬名。
曹植说:“且改辙易行,非良、乐之御。易民而治,非楚、郑之政,愿足下勉之而己矣。”吴质回应说:“若不改辙易御,将何以效其力哉!今处此而求大功,犹绊良骥之足而责以千里之任,槛猨猴之势而望其巧捷之能者也。”《淮南子》说:“两绊骥而求其致千里,置猨槛中,则与豚同。非不巧捷也,无所肆其能也。”朝歌小邑,如果无所作为,怎么能尽力有所成就呢?今天处在这样的位置,要想创立功业,就像捆住良马的腿让他奔驰千里,把猿猴困在笼子里又希望它展示巧捷工夫,当然比较困难。言下之意,如果不能改职大任,就无法施展才能。他写给曹丕、曹植的信,绕了很多圈子,最终都落在如何谋取更高官位的话题上。这是吴质信最核心的内容。
曹植说:“适对嘉宾,口授不悉。往来数相闻。曹植白。”吴质回应道:“不胜见恤,谨附遣白答,不敢繁辞。吴质白。” 前者“口授”,这里“白答”,没有“繁辞”,即没有展开之意。
综上所述,两封信,对答成文,中心内容又有值得注意的三个方面:
一是论文采之丽。“发函伸纸,是何文采之巨丽,而慰喻之绸缪乎!夫登东岳者,然后知众山之逦迤也。奉至尊者,然后知百里之卑微也”。观书如观岳,用扬雄《法言》语:“观书者譬如观山,升东岳而知众山之逦迤也,况介丘乎?”自己只是一个县令,能够得到“至尊”的关照,当然很感动。这里用天子比喻曹植,显然是违心之论。在写作此信时,曹丕、曹植的太子之争正如火如荼。这里用“奉至尊”来形容曹植,可能有某种政治投机的成分。从当时舆论看,曹植继为太子,并非没有可能,而且有很大的可能。写作此信的时候,曹丕尚未为太子,吴质拿不准兄弟二人谁会笑到最后。从《三国志》记载看,吴质显然站在曹丕一边,并不认可曹植。所以我说吴质这样写是违心之论。作为一个内心并不阳光的人,吴质只能这样写,只能继续依违在曹丕、曹植兄弟之间。诚如《三国志·魏志·王卫二刘傅传》裴注引《魏略》曰:“质亦善处其兄弟之间,若前世楼君卿之游五侯矣。”
二是回忆别宴之盛、知遇之恩。别宴之后,自己五、六天乃至十馀天,“精散思越,惘若有失”。《诗经·小雅·蓼萧》:“既见君子,为龙为光。其德不爽,寿考不忘。”毛苌曰:“龙,宠也。”非敢羡宠光之休,即出此典。猗顿,先秦富豪。吴质说自己身贱犬马,德轻鸿毛,不敢羡慕荣宠与富贵;自己荣登朝廷,侧身盛宴,陪游逸乐,不知威仪,戏笑谈弄,乃至多有过失,尽管如此,依然得到照顾。所有这一切,都因“至尊”笼罩。随后,作者用了好几个礼贤下士的历史掌故加以对比。他把曹植作比平原君,比作孟尝君,比作信陵君、平原君养士三千,遇到难处,像毛遂这样不起眼的人都可以发挥作用。冯谖在孟尝君门下亦不出众,但在关键时刻能够为主人募义,营造三窟,使其高枕无忧。侯嬴为信陵君客卿,秦兵压境之际,勇夺晋鄙军权,救赵解围。所有这些,作者自谦都不具备,而“至尊”依然许以“倾海为酒,并山为肴,伐竹云梦,斩梓泗滨”。作者认为这是“至尊”之“极雅意,尽欢情,信公子之壮观,非鄙人之所庶几也”。遇之愈厚,愧之愈深,所以作者“愤积于胸臆,怀眷而悁邑者”。这样的追捧文字,也可谓登峰造极了。
三是说到自己的志向和才能,成功与否,“实在所天”。所天,即自己的顶头上司,也就是他希望依靠的曹植。吴质说:“思投印释黻,朝夕侍坐。钻仲父之遗训,览老氏之要言。”县令佩铜印黻冠饰。投印释黻,即放弃官职,侍坐于曹植身边,共读孔子、老子等圣贤之书,即便对酒不酌,嘉肴不享,让美女离开,丑女侍侧,亦心醉腹饱,盛德所履,明智所安。“若乃近者之观,实荡鄙心”,这句话似针对曹植所述别宴:“秦筝发徽,二八迭奏。埙箫激于华屋,灵鼓动于座右。耳嘈嘈于无闻,情踊跃于鞍马。谓可北慑肃慎,使贡其楛矢。南震百越,使献其白雉。”秦筝,《风俗通 》载,秦人蒙恬所造。秦地在西,曲调有西气,多高亢酸楚之曲调,故曹植《赠丁翼》:“秦筝发西气,齐瑟扬东讴。”二八迭秦,谓舞者十六人,迭进演奏。埙箫、灵鼓,为古代乐器。这种音乐,近者声动华屋,远者威慑南北。肃慎、百越,南北边地少数民族。《孔子家语》载孔子曰:“昔武王克商,于是肃慎氏贡楛矢石砮,其长尺有咫,故铭其楛曰肃慎氏贡矢。”《太公金匮 》曰:“武王伐殷,四夷闻,各以来贡。越裳献白雉,重译而至。”耳嘈嘈于无闻,情踊跃于鞍马,谓欢乐之情涌动如跃鞍马。白居易《琵琶行》描写音乐,亦受此启发。由此音乐之盛,联想到东吴、西蜀,显然不可比肩,故曰:“又况权、备,夫何足视乎!”最后回应曹植所述“想还所治,复申咏之”曰:“还治,讽采所著,观省英玮,实赋颂之宗,作者之师也。”谓公务之暇,讽诵曹植所赐之文,谓有司马相如之风,乃赋颂之宗。至于当时宴会上众人创作,如同赵武过郑,七子赋诗,亦各有千秋。《左氏传》载,赵武与诸侯大夫会于宋,过郑,郑伯宴请,子展、伯有、子西、子太叔、子产、印段、公孙段等七子侍从,分别赋诗,至今传为美谈。相比较而言,吴质自谦无以承命,虽然称自己书信“晔若春荣,浏若清风”,实在是汗颜。然,九条本、陈八郎本、朝鲜正德本作“赧然”,即惭耻汗下之意。
从文学批评的角度看,曹植的信,再次论及文学批评的不易。文章好坏虽然自知,但是也正是因为这种自知,往往失去其客观标准。“家有千里,骥而不珍焉。人怀盈尺,和氏无贵矣”。而吴质回信说,曹植身居至尊高位,“然后知百里之卑微也”,自己创作已成气象,所以可以比较准确地评论他人,这与曹丕《典论·论文 》所说:“君子审己以度人,故能免于斯累,而作《论文 》”,意思是一样的。批评者要站在高处,才能看得比较全面。这个观点,值得重视。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