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夕阳向晚,秦淮河的霞光让江南的花木黯淡了颜色,涟漪如同记忆的脉络,一道道延伸至深邃的过往。记忆是水上的年轮,盛满了,就会溢出,溢出的是不朽,是纯粹,是千年过后依然璀璨的爱情。有一些动人的名字注定会镌刻在很远的地方,那里藏匿着柔软的回忆和揪心的爱,它不会轻易吐露出芬芳,它只和有缘的人相遇。比如古越城,比如长干里,比如桃叶渡……
吴越双雄,争霸春秋,金戈铁马过后,还有什么残留?——还有爱情。还有一双美丽的人儿,名叫范蠡和西施。
若没有2500年前的那场争霸,若没有大夫范蠡的蓦然驻足,也许她始终只是一个普通的江南女子,纵有绝色的容貌,也不过于浣纱之时透过澄澈的水面顾影自怜。
若没有2500年前的功成身退,若没有红颜知己的泛湖渔歌,也许他始终只是一个徒有满腹谋略的策士,纵有运筹帷幄之才,也终究难逃与大夫文种同样的境遇。
公元前494年,夫椒一役,越国大败,勾践忍辱求和。此后,便是越人20年的卧薪尝胆、休养生息、励精图治。大夫文种为勾践献上伐吴九计,第四计即“遗美女以惑其心而乱其谋”。范蠡奉命去寻找以身许国的美女,他不会想到,自己在越国的乡野间寻找到的那个女子,将会成为此生最倾国倾城的记忆。
浣纱江,浙江省诸暨市的一条秀丽的河水,涟涟的清漪流露出浅浅的伤感,在遥远的春秋时代,它名叫若耶溪。那一天,范蠡来到水边,只见溪水淙淙,清风悠悠,一个娇弱娉婷的身影正靠在水边的石块上,纤纤素手轻托几件罗纱,袅袅幽香如落花一般轻盈。范蠡的到来亦让浣纱女子心颤,短暂的相遇在那个早春留下了刻骨铭心的眷恋。香车华辇、锦绣衣袂、百两黄金,西施的期盼换来的是对爱的愕然和对命运的无奈。这份相守,何其短暂,这份幽思,又将绵延至何方?
当越国军队杀入姑苏城时,夫差举起宝剑,痴痴地看着西施,他心里清楚,这个自己深爱的女人竟一心想置自己于死地。夫差的剑在颤抖,曾经争霸中原的王竟在一个女人面前乱了方寸,如果说昔日宠她是因为她的美貌,而今日不忍杀她,则是因为三年来他已把心交给了她。夫差仰天长啸,自刎于姑苏山头。
当范蠡重新出现在西施面前时,他的身影显得那么孤独和寂寥。
范蠡。夫差。出现在她生命中的两个男人,一个是与她情投意合的爱人,一个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君,人生若能如初见,这份情,又该做怎样的选择?
书上说,范蠡携西施归越,越王勾践封西施为越国夫人。
此后,关于西施的结局,再无统一说法。民间流传着许多不同的故事,有说西施被越王后沉于江中,有说西施自己投水而死,但江南百姓给了这个美丽的女人最浪漫的归宿——与范蠡归隐太湖。
远遁江湖前夕,范蠡在长江与古淮水的交汇处建了一座城,史书称之为“越城”。城里没有集市和人家,只有身着铠甲的兵士。没有想到那年那月的金戈铁马竟会在岁月的长河中融化成江南的似水柔情,戎马一生的范蠡在刀光剑影中悄然种下了一颗多情的种籽。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温柔的江南从不缺少才子佳人的邂逅,亦从不缺少依依惜别的叹息。长干里的杨柳收藏了昨夜的晓风残月,秦淮河的波光收藏了清晨的十里春风,它们把邈远的历史融入了百姓生活,融入了柴米油盐的无奈与回忆之中。
唐代的江南与中原的长安终究有几分不同,长安是磅礴的,它的举手投足无不展示着一个庞大帝国的兴盛与恢宏,而远居江南的金陵,则在灿烂的六朝文化消散后悄然走上了商贾贸易之路。商业的发展给了金陵城重新走向辉煌的契机,却也让许多男人撇下妻子外出经商,一去便是数年不归,当初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相守已成妇人夜夜难寐的回忆。
游历了后湖(今玄武湖)、燕子矶、凤凰台后,李白独自来到了长干里,只盼秦淮河的清风能吹散心中怀才不遇的怅惘。水边,他与一个妇人相遇,妇人纵然容颜姣好,却已抹不去岁月的痕迹,满腹心事更在脸上写下了浓浓的愁绪。一壶酒,一杯茶,李白与妇人对坐于水畔,两枚失落的背影相互聆听各自失落的心情。
她不是养在深闺的富家千金,他亦不是门庭显赫的官宦之子,她与他的相遇,未经媒妁之言,却是那般情投意合。从幼年就在门前骑着竹马嬉笑打闹、亲密无间,到豆蔻年华见了他就羞了面颊,那些美好的记忆她总会独自念叨。
婚后的时光亦是美好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然而他终究要远行,说是三年后带着香车宝马回乡迎她。他走后,她的思念就如同水中的涟漪,越荡越密,怎么也理不清了。她听天上的雁鸣,看门前的绿苔,等风中的落叶,看八月的胡蝶双双飞。她只知道他沿着长江去了巴蜀,她不知眼前人就是写下“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李太白。她问李白巴山蜀水有多远,李白只叹“不与秦塞通人烟”。
世人爱读李白的《长干行》,只因流连“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美好,却往往忽略了嫁作商人妇后的孤独和忧伤。沈从文说:“美,有时不免叫人伤心。”因为时光苦短,因为转瞬即逝,因为美好的事物总是离我们那么遥远,一如诗中的伊人,若隐若现在遥不可及的水中央。情,就这样不知何故愈发变得深沉,而命运却走向了截然相反的方向。
长干里的诗,是浪漫的,也是现实的。恰如南京这座城,在如梦如幻的江南演绎着寻常人家的柴米油盐与悲欢离合。
如果没有才子与佳人的相遇,谁会在千年后漫步于秦淮水畔,去寻找一个失落了的渡口?如果没有那个动人的名字和那首缠绵的歌,谁会在千年后踯躅于鹅黄柳绿的三月,去追忆那片鲜艳的桃叶?
那是一个崇尚诗酒与风流的年代,那时候,秦淮河与青溪交汇处的渡口水流深而湍急,来往的船只常常被骤起的浪头打翻。就在这个渡口,有一个美丽的贫家女子,执着地往返于秦淮两岸,只为与她的情郎相会;就在这个渡口,有一个儒雅俊逸的男人,对着水上的轻舟,翘首唱着一首《桃叶歌》: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待橹。风波了无常,没命江南渡。”
“桃叶复桃叶,桃树连桃根。相怜两乐事,独使我殷勤。”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这个男人就是六朝名士王献之,而那个美丽的女子,名叫桃叶。他为她的行程而牵挂、而担忧,她为他的守候而感动、而欣喜,秦淮水畔的一首恋曲,托起了一段令人动容的风流佳话,更诞生了一个叫做桃叶渡的渡口。雾失楼台,月迷津渡,秦淮水岸,谱写出了一曲人间鹊桥的佳话。
王献之,书圣王羲之的第七子,与其父并称为书坛“二王”,是东晋时期的著名雅士。南京秦淮河沿岸是魏晋名门望族的聚居地,王氏府邸就坐落在秦淮南岸的乌衣巷内。据说有一次王献之用五十两银子买了一方桃花砚,来到桃花潭前洗砚时,不觉诗兴大发,脱口吟诵:“细柳夹岸生,桃花渡口红。”旁边的一个姑娘笑着说:“官人买的是我家的砚,砚背有诗:砚池满盛落花香,墨透纤毫染汉章。”从此,二人相恋。
桃叶的身世已无处可寻,只有一个与砚台有关的传说,朦胧地告诉人们她仿佛是卖砚人家的女子。东晋,这是一个非常讲究门阀观念的时代,可以想见,世出名门的王献之为一个寻常百姓家的女子动情地吟唱,情之真切,意之缠绵,该是何等惊世骇俗之举?王献之不曾料想,他为爱人唱出的歌会让无数人艳羡、赞赏,成为“吴声流韵”的佳作,直到南朝陈代,《桃叶歌》仍然为江南百姓所传唱。
桃叶渡因王献之的歌而名声大噪,“桃叶临渡”也成了千古风流佳话。“桃叶映桃花,无风自婀娜”,浪漫的故事和风景让一代又一代文人墨客为之倾倒。
久居秦淮河畔的吴敬梓也曾为桃叶渡的传说而动容,在一首五律诗中,他忘情地写道:“花霏白板桥,昔人送归妾。水照倾城面,柳舒含笑靥。邀笛久沉埋,麾扇空浩劫。世间重美人,古渡存桃叶。” 毕竟,美好的爱情,是绽放在人性深处的永不凋谢的花瓣。
风景漫漶处,仿佛看到——那个桃花盛放的季节,一身青衫的王献之在淙淙的春水中洗砚,潋滟的波光中,与一个清丽的女子不期而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