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Agustinus Wibowo 编辑 邓丽颖
我第一次听说阿姆河及其“隐藏的天堂”是在2003年。那时,我作为一名背包客,首次踏上阿富汗的土地。与2001年美国出兵阿富汗致使塔利班政权倒台仅时隔两年。
那时,我与你们的想法一样,认定阿富汗不过是充盈着战争、塔利班和鸦片的地方。作为背包客的我,总共带着300美元的盘缠,没有导游,没有旅行手册,对阿富汗也没有任何基础的认知,就这样选择陆路交通,从北京行至新疆,然后直插入喀拉昆仑山脉中的中巴公路,沿着传说中上千年前征服世界的探险家们走过的通道——干旱陡峭的开伯尔山口,一路跋涉到达了阿富汗。而在阿富汗迎接我的,是漫天的尘土。阿富汗到处都是尘土。去首都喀布尔的路上,尘土无缝不入地钻进了我的鼻孔、眼睛、耳朵、嗓子,甚至牙缝里。公交车司机看到我的脸色后,不禁笑着调侃:“在这里,尘土可是我们的主食!”
我刚到达喀布尔,几乎瞬间,满眼所见便颠覆了我之前对阿富汗的设想。不,喀布尔不是由于无尽的战争而被居民抛弃的“鬼城”;不是子弹横飞,爆炸声震天的战场;喀布尔实际上充满了生机和活力。成百上千的男男女女沿人行横道穿过马路。这与街上只有寥寥几人的邻国巴基斯坦形成鲜明的对比。喀布尔街上的妇女都穿着蓝色的罩袍,毫无个性特征可言,俨然一片蓝色的海洋。但对于一个由于频繁战争而荒凉、动荡的国家来说,不露任何个性特征未尝不是一种保护。尽管塔利班政权已经不复存在,从那时起,妇女便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服装,但大多数阿富汗妇女仍选择以往的罩袍。
而来自不同部落和种族的阿富汗男人们,见到有外国人来到他们孤立的国家时,都难掩兴奋之情。当我把小型相机从口袋里拿出来时,他们简直比表演还夸张!几十个阿富汗人,从老人到小孩,无不忙着摆出各种造型来吸引我的相机。所以,为了得到外国旅行者给自己拍照的机会,当地人激烈的比拼常常不可避免。
不过,不管塔利班政权倒台后,当地人多么兴奋地翻开生活的新篇章,30年战争所留下的伤疤仍阴魂不散地伴随着他们的日常生活。不断有小孩哭着在街上行乞,身着罩袍的妇女静静地倒在泥泞的路上,一个男人在你眼前展示着自己因为矿井爆炸被迫截肢的腿,建筑物的残垣断壁上布满了成千上万的弹孔。那一次旅行给我留下的最深刻的记忆就是食物短缺。街上的小贩售卖的全是发黑的香蕉、干枯的橘子或腐烂发臭的木瓜。烤肉店里的肉乍一看完全是黑色的,不过当你伸出手摆动两下后,马上就变回淡红色,上面带着些许白点。那是苍蝇飞起来以后,露出了它们产在肉上的卵。从那时起,我就成了素食主义者。
就是这些景象,让我很难相信一位日本旅行者的话。他告诉我,阿富汗有一处“隐藏的天堂”。
巴米扬,一次彻底改变生活的偶然邂逅
我是在巴米扬的一个茶馆角落里发现这位日本朋友的。巴米扬距喀布尔有170公里,原有两尊世界遗产级的大佛雕像,不过塔利班政权认为这是盲目崇拜和非伊斯兰教的象征,所以炸毁了佛像。这位日本人瘦骨嶙峋,身着长袍,肩膀上裹着一条厚厚的毯子,看起来像极了巴米扬的当地人——哈扎拉族人。哈扎拉族人有着蒙古人的面部特征,而且声称自己是成吉思汗军队的后裔。他缓缓展开自己破烂的阿富汗地图,一只手不停摆动驱赶着我们身边嗡嗡乱飞的苍蝇,另一只手的手指顺着地图上标画的线,停在了东北角一处狭长的区域。这个区域的形状很像一条从阿富汗伸向中国的“舌头”。“这条路”,他用低沉粗壮的声音说,“就通往阿富汗的‘天堂’。”
一处“隐藏的天堂”,他如是说。阿姆河的上游河段被许多邻国环绕,因此很难到达。而沿着上游前进,瓦罕走廊就是那偏僻之地保留下来的“天堂”,一处偏僻的、被遗忘的“天堂”。他从未到过那,只是从别的旅行者口中得知了那处“天堂”的名字。那仅仅就像“梦幻岛”的传闻一样,但传闻十分详细,足以让他详细地和我描述了那里的一切:比如瓦罕走廊边境那些积雪盖顶的山脉,在世界屋脊上无与伦比的景色,远离阿富汗战争尘嚣的宁静与永远的和平,还有那里的人们保留的神秘习俗。
这位日本旅行者是一个地毯收藏家,他独自一人在阿富汗旅行已经好几个月了。他会说当地的语言,出行就搭卡车的顺风车,睡觉就免费寄宿在一家又一家茶馆里。而我,就像坐在一位伟大的探险家面前,听他向我讲述那隐藏的世外桃源的秘密。
连他都未料到的是,他彻底改变了我的生活。和他的那次邂逅之后,他的旅行和故事每晚都浮现在我的梦境中,挥之不去。虽然我的人已经离开了阿富汗,但心永远陷入了那里。
不过,“阿富汗”这个名字似乎和“旅游”这个词并不相配,反而和“恐怖主义”搭配听起来更顺耳。当地人甚至经常对英语中发音相近的“旅行者”和“恐怖分子”两个词表示困惑。并且,当我到阿富汗旅游局咨询前往瓦罕走廊旅行的相关流程时,他们非但没回答我的疑问,反而问了我更多问题。
“你们多少人一起去那里?”旅游局的官员问我。
“就我自己,先生。”
“你有车吗?”
“没有。”
“你需要一名翻译随行吗?”
“不用,我会说波斯语。”
“哦……那你需要一个向导?”
“不,我没有钱请向导。”
“那,你需要我们做什么?”
“我只需要去瓦罕走廊的通行证,先生。”我说。
“年轻人,瓦罕很远,我怎么可能联系到那里的人?你不租车,不需要翻译,也不用向导,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帮你”,他边说边不满意地摇着头。然后,他告诉我在瓦罕生活多么艰苦,人民多么贫穷,生活设施多么有限。他建议我放弃这个旅行计划,因为那对外国人来说太危险。
我真的很怀疑他根本不知道瓦罕在哪里,更别提那里的生活怎么样了。不过我没打断他,让他自顾自地说了十多分钟。当他最终停下来喘口气时,我直截了当地问他:“所以,先生,我能拿到通行证吗?”
“一份证明就够了?只需要我这开一份证明吗?”他的语调里满是失望。他一定是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说出心里话:不租车?不要翻译?也不要向导?
你其实并不需要耐心地忍受阿富汗的官僚作风,我只是连续3天每天光顾一次这间办公室就拿到了旅游局副局长签字的官方通行证。我拿着这个通行证去位于巴达赫尚省首府法札巴德的省长办公室和警察局,去换取其他通行证,以便在旅行过程中出示给当地有关部门。这些流程都是必需的,因为阿姆河和瓦罕走廊沿线是一处高度敏感的边境区域。
瓦罕走廊的入口在阿姆河岸上一个凉爽而宁静的山村——伊什卡希姆(Ishkashim)。整个山村被群山环抱,山上怪石嶙峋,仰头才能看到山顶。其中一座山上用波斯语雕刻着巨大的“欢迎”一词。这个山村地理位置非常重要,村中一座桥直接连通塔吉克斯坦,因此,这个山村也成了两国间的边境小镇。去伊什卡希姆有两条路线:一条是沿阿姆河河岸步行或骑驴,比较崎岖;另一条是走南部那条路,从法扎巴德(Faizabad)乘公交穿过罂粟花田。不过走这条路就得冒着被当地愤怒的鸦片种植户抓住的危险,因为阿富汗警察时常烧掉他们的罂粟花。
刚到达伊什卡希姆,我立刻就被一名胸前别着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的警察拖到了警察局。这位警察长官仔细地查看了我的护照的每一页,就像在看犯罪记录一样。不过,也许拉丁字母对他来说太过陌生,他一直把护照拿反了,却浑然不知。当我把从法扎巴德警察局拿到的波斯文通行证拿给他看之后,他的表情立刻友善起来,还热情地提醒我明天不要错过一窥塔吉克斯坦的好机会。
阿姆河就像一面镜子。河的对岸,塔吉克斯坦境内坐落着一个同样叫做伊什卡希姆的山村,与阿富汗的伊什卡希姆隔岸相对。虽然隔河望去,塔吉克斯坦不过相距两公里,每时每刻都可以看见,不过,要想到那儿,至少先要走1000公里到首都喀布尔,花几百美元买张塔吉克斯坦签证,再走1000公里回来从阿姆河的桥上过境。不过,明天就会有一个近距离欣赏塔吉克斯坦的机会。每周六早上,两国之间都会开放“国际市场”,而地点就在阿姆河中心的无领主地上。
一大早,我就和众多阿富汗男人(只有男人)一起到达桥的这一端,焦急地排队等候边防战士打开大门。这些人或带着成捆的阿富汗地毯,或提着巨大的手提箱。大门一开,他们就像饿狼一般飞奔而出。大门标记着阿富汗领土的边境,穿过它就意味着我们离开了阿富汗境内。幸亏长官给了我一张特别通行证,身为外国人的我才能既不用护照、也不用签证,就能穿越边境。
许多年前国际市场第一次开放时,阿富汗已经被战争隔绝了几十年。那时,阿富汗人去国际市场不过是购买塔吉克斯坦商贩售卖的产自俄罗斯的商品而已。而现在恰恰相反,阿富汗商贩成了市场的主导。他们的商品除了阿富汗本地的地毯、圣战民族英雄的照片、伊斯兰教《可兰经》的CD之外,中国制造的便宜的电子产品、衣服及家庭用品更是种类繁多。而寥寥无几的塔吉克斯坦商贩多在偏僻的角落,展示着一些女人的衣服、塑料袋和伏特加等,这些商品看起来更像是一堆可怜的收藏品。这市场对阿富汗人来说,更是少有的能自由饮酒的机会,因为在保守的穆斯林国家,酒精是绝对禁止的。
就这样,被不可跨越的边境线分隔的两国人民最终聚在了一起,“友好邻邦”的幻想已经成真。对我来说,在阿富汗居住这么久之后,最令我惊讶的莫过于在这里可以随意看到妇女的面孔。在阿富汗的大部分地区,妇女几乎足不出户;不得不出门时,她们就会用罩袍或厚厚的面纱把自己从头到脚包裹起来。这种传统要求男人不去看女人的脸,因为人们公认为异性间用眼神交流是可耻的。在阿富汗的部分地区,甚至提起一个妇女的名字都是不文明的。
然而,从塔吉克斯坦来市场的大部分是妇女。与阿富汗妇女的低调不同,塔吉克斯坦妇女非常有勇气和自信。有时你能听到她们叫喊着砍价,甚至咒骂阿富汗男商贩。与阿富汗男人单调暗淡的衣着不同,她们多身着色彩缤纷的宽松长袍,露着她们白嫩光洁的手臂、秀气修长的鼻子和大眼睛。我甚至记不得上次听到女人美妙的声音是什么时候了,也好久没看到女人的面容,所以这一幕真是让我心跳加速、身体颤抖、呼吸急促,不仅有犯罪的愧疚感,也有难以抑制的兴奋之情。也许任何在阿富汗过了太久不正常生活的人都会有这种正常反应吧。
我也发现许多塔吉克斯坦妇女用黑色的面纱紧紧遮住自己的脸,只露出眼睛,就像日本忍者一样。我断定此举与宗教原因无关,因为她们并未按照伊斯兰教建议的那样遮住手臂和脖颈,而且她们在自己国家日常生活时并不戴面纱。于是我走近一位“日本忍者”样的妇女,问她为何如此穿着。这位塔吉克斯坦妇女回答:“我害怕阿富汗人。他们热爱战争,而且无知。我怕他们看见我的脸会杀了我。”
听到她的话,她身边一位金发女孩摇了摇头,说:“阿富汗人并不是那样的。现在我们和他们没有边境线的分隔,你看,他们和我们的人一样会笑,也会聊天。”
同样的人,说着同样的语言,信仰着同样的宗教,却被一条边境线分隔两端。而现在,他们拥有着不同的历史,过着不同的生活,怀揣着不同的期许。正是这个国际市场,无意中让这些不同的期许碰撞在一起。但这只是短暂的重聚。随着太阳不断升高,市场慢慢失去了生机,不久便回到现实,重新做回了一条国境线。我离开市场,转身走回阿富汗。
然而,一群塔吉克族士兵围住了我,迫使我停下了脚步。
“你是什么人?”一个瘦脸的瘦削士兵大声问我。他身穿一件蓝白条纹T恤,隐隐透出他的胸毛。他在我面前舒展了下胳膊,小声对朋友说:“他绝对是个危险人物。他说他是印尼人,不过,你们知道印尼在哪儿吗?他为什么会说阿富汗语、塔吉克语和俄语?老兄,他绝对是个间谍!”
我被带到附近一间黑乎乎的木屋里。那是塔吉克斯坦的一处兵站。我包里的所有东西都被整齐地摆在木制桌子上。他们拆开我的相机,敲打了好几下,也许他们怀疑我在里面藏了毒品或者间谍设备。他们还把我背心上脏兮兮口袋中的所有东西都拿了出来,仔细检查。
“这个岛难道不在河中央吗?这不是一处既不属于阿富汗也不属于塔吉克斯坦的中立区吗?”我反驳道。
“不!你错了!这岛是属于塔吉克斯坦的。一旦你从阿富汗过了桥,你就进入了塔吉克斯坦。而你没有塔吉克斯坦签证,这就意味着你是我们国家的入侵者!”
“但,先生,是阿富汗的指挥官允许我到这来的。”
“这是塔吉克斯坦的岛,在这,只有塔吉克斯坦的法律才有效。”这个军官边说边对我周围的年轻士兵点头示意。他们准备把我拉走,也许是去监狱。
“别碰我!”我冲他们大声喊道。
突然,门外有人大喊“放他走!”屋子里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我们转过头,看到了暴跳如雷的阿富汗指挥官。只见他满脸通红,愤怒地指着那些塔吉克斯坦士兵说:“他是我们的客人,他有护照,你们为什么抓他?”
塔吉克斯坦指挥官责备阿富汗指挥官不该允许我过桥。他说,这个市场是仅对阿富汗和塔吉克斯坦的公民开放的。像我这样的外国人没有护照就可以进来,他担心会威胁他们国家的安全。两国的指挥官争论了起来,不仅相互大吼大叫,还不停地拍桌子。这一切都是因为我这个本不该越境的外国人。
那天下午,那位阿富汗指挥官握着我的手,就像父亲牵着儿子的手一般,带着我跨过了阿姆河,回到了阿富汗的现实中。
“在阿富汗,你很安全。”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