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航空知识

收到此信可能会让你感到吃惊，所以首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名叫生田乃木次，曾是一名日本飞行大尉。”

1976年7月的一天晚上，这封迟到的来信辗转由一位退役美国空军上校的日裔妻子惠美佳·克雷格在华盛顿广场酒店交到埃蒙德·肖特手中。拿出信之前，惠美佳先对埃蒙德说：“如果你能认出这张照片的话，我有封信给你。”这张照片上的人是埃蒙德的兄弟罗伯特，大概摄于他27岁之际。那时候罗伯特的大部分照片，他都穿着老式的飞行员皮夹克，棕色的皮帽子紧紧地戴在头上，上面随便挂着一副风镜。而这张，严重褪色的老照片上，罗伯特穿着普通西装。

埃蒙德看到这张照片和信件时，哥哥罗伯特·肖特已经离世44年。

罗伯特·肖特于1904年10月出生在华盛顿州，在塔科马地区长大。1912年，父亲抛弃了他的母亲伊丽莎白·肖特和他们三姐弟。那年姐姐伊莎多拉8岁，罗伯特7岁，弟弟埃蒙德只有两岁。对于这个单亲家庭而言，生活无疑是艰辛的。伊莎多拉不久后死于猩红热。抚养两个幼子的重任超出了肖特太太的能力，埃蒙德在婴儿时期便经常被寄养在别人家。

作为长子，罗伯特早早便负担起了家庭，而他似乎也很快适应了这种责任。小学时，他便接受了一份送报的工作，并很快把自己的客户数量从15家增加到了55家。之后他在一家本地造船厂担任送信人的工作。罗伯特赚到的钱大部分都交给了母亲，因为姐姐患病和去世，这个家庭深陷债务之中。

这样的环境让罗伯特成长为一个大胆、争强好胜的青年，喜欢引人注意。高中4年，他因为比赛作弊等原因不止一次被学校开除。罗伯特大概是塔科马高中唯一一个，两次出现在同一张毕业照上的毕业生。1925年的毕业照片上，一个微笑、淘气的罗伯特站在右前侧，却还有一个严肃的罗伯特站在左侧。因为摄影师要拍照两次再合成，才能记录整个班级的全景，拍第二张前，罗伯特从队伍的一边跑到了另一边，所以在照片上出现了两次。

飞行天才来到中国

毕业后的几年，罗伯特干过各种各样的工作。而此时，航空正在创造历史。当查尔斯·林德伯格成为全美国话题的时候，罗布特与飞行相关的经历大概还仅限于被飞虫叮咬。1928年2月，他开始在位于加州的一所美国陆军航空学校接受飞行训练。参训所需的两年大学学历，并没有难倒年轻的罗伯特，也没有人调查过他是否真如他宣称的那样在密歇根大学学习过。

飞行训练并非易事，但罗伯特在家信中把自己描述成一个满腔热情的专注学员。直到多年后埃蒙德才发现他的哥哥并没有完成学业。埃蒙德回忆说：“他不喜欢军队生活。上午飞行，晚上社交。所以在毕业前不久他开始破坏所有的规矩。他只希望在军队里捱到学会飞行，然后就离开。”

一天下午，罗伯特驾驶一架飞机飞出机场，并在飞机上装了几个西瓜。埃蒙德回忆说：“他飞向大路，开始用西瓜轰炸农夫的卡车。”“一颗西瓜砸穿卡车驾驶室落到了驾驶员旁边的座位上。虽然没伤到他，但肯定吓坏了他。这颗西瓜成为了最后一根稻草，罗伯特被开除了。”这是罗伯特的长官讲给埃蒙德的故事。

但罗伯特·肖特是个天生的飞行员，他热爱飞行。他之后的工作都与此有关——试飞员、教授航空知识、为富人飞行。1931年初，美国深陷于大萧条之中，罗伯特失业。当有一份为中国国民政府服务的航空邮政飞行员工作摆在他面前时，他接受了。

1931年2月底到达上海，他看到即将驾驶的飞机的糟糕状态后，决定不去为中国邮政局去冒生命危险，因此肖特在中国并未进行邮政飞行。而是作为一名空中特技表演飞行员，赢得了中国最出色飞行员的声誉，得以为刚刚组建的国民党空军培训飞行员。

上世纪30年代的中国灾难深重。作为一个拥有三百万人口的城市，上海的问题尤其严重。1932年1月28日，日本陆军、海军和航空兵攻击了上海。据西方记者记载：“战斗持续了34天，地毯式轰炸。临近租界的闸北区工人居住区，被一寸一寸炸成废墟。我们在租界里看着这事儿发生，日复一日，有少量炸弹被误扔到租界，对此日本还进行了谨慎的道歉。日本人的目的就是实施完全的恐惧。刚刚从长江上漂浮着尸体的景象中缓过神来，我又看到了街上被烤熟的尸体，男人、女人、儿童，碎成一片片。我的脑子第一次完全充满了恐惧、愤怒和仇恨，让我觉得自己随时准备杀戮。”

在享有特权的租界中，罗伯特也看到了日本的暴行，愤怒在心中难平。他写道：“日本人全无人心。他们不满足于具有荣誉的战争，而屠戮战俘。你无法意识到这一切的残暴与无用。”

更让肖特愤怒的是国民党政府无法向上海的中国军队提供空中支援。毕竟曾经训练过中国飞行员，他了解他们的飞机，了解飞行员们的能力。肖特写道：“这让我怒不可遏。为什么比日本飞机先进的中国飞机没有出现？中国可以轻而易举地赢得空战。”

他在写于1932年2月4日的信中这样结尾。这是他的最后一封家信。

有一点是中美日各方报道都认同的，肖特死得像个英雄。他成为了中国的国家英雄，被追授中国军队上校的军衔，并以军礼厚葬。他的母亲和弟弟埃蒙德被国民政府邀请乘船来到中国出席葬礼。在宋美龄和其他国民党精英做礼拜的上海沐恩堂教堂，挤满了城市显贵和来宾。一万名市民列队在街道两旁，送葬车队——灵车后跟随着四匹白马、45辆花车和300辆私人汽车——沿着静安寺路到达肖特被埋葬的虹桥机场。

肖特之死谜团重重，其中流传最广的报道称，1932年2月22日下午他在空战中对阵6架日军飞机，击落和击伤了其中的5架，最后被第6架所击落。这是华盛顿州历史学会档案馆记录的故事。华盛顿日报的新闻报道也流传了下来。报道记载说，他的勇气以及飞行技术让日本对手们深感敬畏，当那架波音P-12坠向地面时，日本人摇晃他们的机翼表示敬礼。一位居住在肖特飞机坠毁的于苏州市吴县车坊乡高垫村的农民高静生（音）也记得日本人飞得很低，在罗布特肖特飞机的上方摇晃机翼。

有些人甚至声称他们知道罗伯特肖特为何挺身单挑那6架日本飞机。首列从南京到上海的载满妇女与儿童的难民列车在中午从南京出发。当时有担心日本会轰炸列车。按照这个故事，罗伯特肖特是为了保护列车而牺牲。

1984年，埃蒙德和他的女儿于访问了高垫村，被告知肖特是为了这个村庄牺牲的。有人说，他本来能够跳伞，但飞机会直接冲向村庄。于是他选择呆在飞机里，坠入了吴淞江镬底潭河口。在这次访问中，埃蒙德见到曾经为纪念肖特而建的纪念碑，被放在当地镇政府的花园里，裂为4块。现在，高垫村树立起了新的罗伯特.肖特纪念碑，就在他飞机坠毁的河边上，同时建起的还有一座纪念堂。

但是，没有人比生田乃木次，这位日本飞行大尉，更了解罗伯特牺牲的故事。

生田乃木次于罗伯特肖特年纪相仿，他出生于1905年2月3日，比罗伯特小4个月。他出生的福冈县东乡町安原村是一个草木茂盛的产米区，以绘画、诗歌和茶道闻名。

1573年，生田家长期服侍的朝仓家族被彻底击败，迫使生田家搬到此处，变成了正派的农民教师和当地官员。荣誉已经逝去。生田乃木次是家中十一个孩子的长子。虽然衣食无忧，但在日本也属于穷人标准。

这是一个虔诚的家庭。尽管家境贫寒，还是设置了一个小佛堂。每天全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父母带领着孩子跪在佛堂前祷告。生田乃木次幼时玩耍的房子中供着一尊铜佛和他父亲最信的观音菩萨木像。

作为长子，生田乃木次从幼年起就被教育要重振家族声威，恢复生田家作为武士时的荣誉。 然而在中学老师眼中，生田乃木次并不是福冈中学最好的学生之一，虽然他并没有像罗伯特少年时那样尽惹麻烦。在中学学业还有一年才结束之时，生田乃木次通过了海军军官学校的入学考试。对于生田乃木次而言，这是一个效忠国家并重振门庭的方法。

在三年半的时间中，生田乃木次投身于作为日本海军军官学员的军旅生活——训练、学习、训练、学习、训练。1928年11月，生田乃木次从300名同学中成为了40名作为海军飞行学员之一。

与罗伯特·肖特一样，生田乃木次是一名天生的飞行员，他还是一名天生的射手。结束训练后，他参加了一年一度的全国战斗机飞行员射击竞赛，取得了第一名的佳绩，由此成为了日本飞行员中的最佳射手。

真实的1:6

1932年2月19日，日本航母“加贺”号从日本佐世保港驶往上海，生田乃木次随舰同行。进攻闸北的日军需要空中支援。当“加贺”号到达距离上海海岸约100千米外时，日本飞机起飞，然后在一处被改作临时机场的高尔夫球场着陆。在高空之上，生田乃木次并未看到他的同胞对中国平民犯下的血腥而残忍的暴行。

2月20日下午，3架在上海上空巡逻的日本战斗机遭遇了一场空战，与他们对阵的是一位优秀飞行员，驾驶日本人所见过的最先进战斗机。无论日军飞行员使用何种策略进行机动，总是无法瞄准。中国飞机不停地在射程内外穿梭。这场战斗以一架日军飞机被严重击伤而告终，而日本飞行员认为自己遭到了侮辱。

日本情报机构认定这架中国飞机是中国政府刚刚购买的一架波音P-12战斗机。据推测飞行员是外国人，但并不确认。确实有一些中国飞行员与日军飞行员技术相当，但难以置信的是居然有这样一位的技术高出如此之多。

2月22日下午3:30，生田乃木次从上海的临时机场起飞，此时日本情报机关已经确认了之前的推测，驾驶P-12的是一位美国人。他们甚至知道了他的名字，罗伯特·肖特。

生田乃木次当时并不知道从南京开往上海的火车已经出发。日本情报机关报告说一架波音P-12降落在距离上海30分钟飞行路程外的苏州。当生田乃木次率领一个编队的3架三式舰载战斗机和3架十三式舰载轰炸机起飞时，他的命令是对这架P-12进行侦察，如遇攻击，就予以击落。

日军编队接近苏州机场时，他们发现了一架飞机朝着他们的方向爬升。一分钟后，日军确认这正是他们所寻找的目标。生田乃木次发出了攻击的信号。

P-12全面展示了其优良特性和飞行员的特技技巧，在被3架日本战斗机追逐的同时专注地攻击领队的轰炸机。在第三次攻击时，日本轰炸机的尾炮手听到了一声巨响并感觉飞机开始剧烈振动。接着他的视野被鲜血模糊，剧痛袭来，双腿瘫痪。领航员被3发子弹击中，随即身亡。被击伤的轰炸机最终勉强返回上海。

3架日本战斗机再次以密集队形攻击P-12。生田乃木次瞄准了波音飞机，在150米的距离上开始射击。他看到射出的子弹击中了目标尾部，然后调整准瞄，又击中了目标机身。这时两架飞机的距离只有50米。子弹又击中了驾驶舱。生田乃木次看到了他的对手。他看到罗布特抬起了胳膊，看到他的头和身体前后晃动，看到飞机波音飞机失去控制进入俯冲，拖着黑烟螺旋下坠，最终掉入河中。

3月，生田乃木次以英雄之身返回日本。这是漫长的中日战争中的第一次有伤亡的空战，日本认为自己取得了优势。生田乃木次的名字出现在日本全国的报纸上。杂志连篇累牍的报道他。画家根据他的事迹画出了油画。连少年儿童也知道他的名字。生田家重振了声威。

战争，空梦一场

但故事并没有就此结束。

当生田乃木次返回日本后，他发现他击落罗布特·肖特的那天，他的父亲田坂获赠了一副他最喜欢的观音画像。2月22日这一天，田坂向画像鞠躬并祈祷自己的儿子可以在作战中取胜并安全回家。生田乃木次开始相信是观音保佑了自己。 他变得更加虔诚，对战争的残酷、无必要和无意义感到厌倦。但他仍然是一名日本海军军官和最出名的战斗机飞行员。两者矛盾是巨大的。

1932年12月，生田乃木次迈出了空前的一步，从日本海军退役。战争结束后，生田乃木次申请参选日本国会议员，但因他曾参加日本军队并杀死过美国人而被拒绝。因此生田乃木次找到了另一条推进他的和平事业的方法——用爱去教育需要爱的儿童。他办起了一所针对贫穷儿童的托儿所。

早在从日本海军退职之前，生田乃木次就有寻找罗伯特·肖特家人的想法。42年来，他一直试图找到认识肖特家人的人。同时，每年的2月22日，生田乃木次都在为罗伯特设立的供桌前进行纪念。他祈祷逝者的灵魂可以得到安宁。

生田乃木次写给埃蒙德的信的主题不是道歉。毕竟是命运将两个人带到了同一片战火纷飞的天空。可以说罗伯特就是那个被神化的英雄。生田乃木次在信中写到：“你哥哥作战勇敢，他的事迹我永远铭记。他一个人挑战6架飞机。他的勇猛将代代相传。他的勇气无人能比。”

生田乃木次写信还有一个原因，他希望与罗伯特的兄弟分享罗伯特给他带来的启示：“战争，就是空梦一场。”

责任编辑：武瑾媛

鸣谢：波音中国为本文提供的珍贵史料与档案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