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约全书·约伯记》第二十八章
那个姑娘进来时,我正在给客户讲电话。我示意她在门外先等等。
讲完电话,我冲她点点头,她走过来,交给我一打文件。
这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儿子眼光果然不俗。说实话,第一次见到她时,我真吃了一惊,几乎出现了某种幻觉。好像时光倒流了,死去的某些记忆瞬间出现了复活。
这姑娘竟梳着一条漆黑光滑的长辫子。在这样一个时代,在这个每个物件,每个人的每个细胞都透着现代气息的城市,居然有个漂亮姑娘拖着一条长辫子在这个现代化的写字楼里走来走去,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刻意的时髦。
这天,我终于忍不住好奇地问她:“你梳这条长辫子是一种刻意的时髦吗?”
她脸红了,用有些诚惶诚恐的眼神看着我,说:“对不起,张总,我会把它盘起来的。”
我想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喜欢她的长辫子。可我不能这么说,她是我儿子的女朋友,我将来的儿媳妇。
但她一直叫我张总,这个傻姑娘,她应该叫我叔叔,或者爸爸。但我不能这么说,毕竟她现在只是儿子的女朋友。再说,现在的年轻人,是速度的一代。他们凡事都爱一个闪字。闪分,闪合,乃至闪婚,闪离。
我不知道她和我儿子的未来会怎样。
“你,先放下吧。”我示意她坐下,却不知该跟她聊些什么。我温和地看着她,有些语塞。面对一个未来可能成为自己儿媳妇的女孩子,总是会有些尴尬。
最后,我终于挥了挥手,她便急急地退出去了。遗憾的是,从这天起,我再也没见过她那条可爱的长辫子。
她果真把它盘到了头上。
事实上,盘上去的辫子使她显得更漂亮,多了些现代感,一种成熟的高贵气息。我不由得当着她的面赞了句:“辫子盘上去也挺好看的。”
她笑笑,似乎松了口气,很快就从我办公室出去了。这女孩似乎有些怕我。我相信不只是因为我是她的顶头上司,恐怕还因为我是她男友的父亲。总之,她似乎不太愿意和我亲近。
可我却有种强烈的想要亲近这孩子的欲望。她长得实在太像一个人了。我不能相信这个世上会有长得如此相像的两个人!生活中总是有如此多的奇迹,让你不得不相信命运是长着眼睛的。
我第一次见这孩子,是在我办公室。那天儿子打电话来说,要带女朋友来见我。让我在办公室里等着。
当儿子牵着一个姑娘出现在我眼前时,我顿时出现了一种错觉:怀疑自己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某个时候,站在我面前的那个姑娘就是徐晓雯。我不得不微闭上眼,好让自己平静下来。以便保持作为一名尊长该有的冷静。心里却认定这个世界正出现一种奇迹:一个人的模样正穿越时空的存在,在另一个人身上复活。
“你家是哪里的?”我看着她,忍不住问。
“湖北。”她的样子似乎比我还要紧张。
“湖北哪里的?”
“A县。”女孩的脸红了,脸上流露出面对他人鲁莽问询时的那种不安与尴尬,显然她在压抑着她的愤怒。
“老爸,你要查户口吗?!”儿子生气地问。
我不理他,继续看着女孩问:“清水河公社的?”
女孩突然笑起来,说:“不,是清水河镇。现在不叫清水河公社了。”她似乎明白了什么,说,“叔叔,您是去过我们那里吧?”
“你是星光大队的?”
“是星光村的。也早就不叫星光大队了。”女孩语气欢快起来。
是的,你们一定能想象我吃惊的程度。一种窒息感上来,我感到血压在急剧上升,人几乎要晕过去。
我激动地说:“你的母亲……是徐晓雯?”
女孩看着我,眼睛发亮,惊喜地问:“您当过知青,是吗?”
我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爸爸叫杨柳,对不对?”
女孩开心地笑了,说:“您跟他们认识?”
我点头。一屁股陷在沙发里。徐晓雯,杨柳,我。我们岂止是认识?
我深吁一口气,把目光投向窗外,这个城市越来越漂亮了,阳光透过两座高楼的罅隙,把一柱彩色的光线斜射到我的办公桌上,无数的尘埃在光柱里舞动。如果没有这一柱光,人是感觉不到这些尘埃的存在的,即使它们原本就在空气中,它们一直就在空气中。就像我们记忆中的那些人和事。
我缓缓地说:“我和你父母都是同学。我们一起插过队,就在你的家乡。那是一九七○年。对,一九七○年夏天,那时你们都还没有出生。”
我看看她,又看看我儿子,微笑着对他们解释。
儿子这时已经明白过来,他抓住那姑娘的手,在我办公室里兴高采烈地转起圈子,有些忘情地大叫:“噢,杨小米,我们两家是世交耶,太好了!哈哈!”
姑娘也笑着,样子显得有些羞涩。她说:“我听我妈说过,他们当时一起插队的知青有三十多人。”
我说:“不对,我们这一批,只有十二个。三十多个是分三批下去的。”
我从座位上站起,回忆着那个星光之夜。当时,徐晓雯留的是短发,不是眼下这女孩这样的长辫子。想不到此刻,徐晓雯把她变成了她女儿,重新站在我面前。
我打量着她,笑问:“你妈妈,她还好吗?”
女孩的眼神突然黯淡了,她垂下头,说:“她,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这是什么意思?我睁大眼睛,疑惑地看着她:“你是说……”
她点点头:“是的。去年冬天刚过世。癌症,胃癌。”
女孩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尽量平静地告诉我。我颓然坐下,像一摊软泥陷进座椅里。死了!徐晓雯她就死了?这怎么可能!我们可是同年生的啊,她仅比我大不到两个月。
我,我们这些一起插队的同学、战友们不都在这个世界好好地活着吗,她怎么就走了呢?这些年,她和杨柳一直生活在我们插队的地方。这我是知道的,只是这些年已疏于联系。我以为她在那个平原上,一定好好地活着,因为那是她一生热爱的选择。
我也曾试图联系过他们。听说她不愿意离开那里。我知道那里有她的理想和追求,有她的爱人,孩子和家。时过境迁,这些年我也不想再去扰乱她的平静。一个年至半百的人,已经懂得去珍惜别人的平静。就算偶然想起,或者有过什么念头,也不会轻易付诸实施了。
没想到她竟然走了,彻底地离开了这个世界。连一点见面的机会都没有留给我。命运可真能跟人较劲,用一个人的死来跟另一个人较劲,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们那一拨同学和战友,如今早已各奔东西,离散在这个星球的各个角落。偶尔联系一下,也都是隔着电话线和网络。不知这是时代的幸运,还是时代的不幸——我们已沦为这个时代的奴隶,逐渐为我们所创造的生活所控制。
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孩子们不安地看着我。儿子说,爸爸你没事吧?我摇摇头,看着她的女儿,这个她复制下来的自己。她总算复制了一个自己,并让我见到了这个她。
“你爸爸,他还好吗?”我克制着自己,努力恢复平静的语气,可我知道我的喉咙那里在颤动。
“他在村里当民办教师,都当大半辈子了,因为残疾,一直没能转成公办。”
“哦,你真该早点告诉我这些!哪天我们一起去看看他。”
“小米不是今天才见到你嘛!”儿子揽过我的肩膀,小声在我耳边道,“爸,面试通过了吧?”说完冲那女孩眨眨眼。
我对女孩说:“请代我向你的父亲问好。你叫杨小米?”
儿子应该不止一次给我说过这个名字了,可直到此时,我才真正用心去记。我说:“你们自己玩儿去吧,我还有些别的事。”我闭上眼睛靠在椅子上,朝他们挥挥手,示意他们离开。
望着孩子们充满活力与朝气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的走廊里,我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姑娘脑后的那条辫子可真漂亮,从背影看过去,和她母亲简直就是神似。如此神似的母女俩,在生活中并不多见。也许只是人们缺少对时光的铭记,少有人把两代人放在不同的时空里一起去比较,所以就忽视了这种神似吧?而我不能不比较,因为徐晓雯留给我的最后印象就是这个样子。
我们已经多少年没见过了?我记忆中的她,与眼前这个姑娘其实处在差不多的年龄。甚至比这姑娘更年轻,好像我们之间不是隔了二十多年,而是只隔了两年,或者三年,她长大了,长成了眼前这个姑娘的样子……
哦,人类DNA的复制是多么神奇。
她怎么能就这么离开了呢?离开我,永远不再和我对面,就是想让我只记住她年轻时的样子吗?永远二十岁。哦,这真是一种说不出来的苦与遗憾,徐晓雯,你真的不想让我再对你说点什么了吗?
这些年,我内心里其实一直隐存着这种期待与盼望,期待我们还能见上一面,还能面对面地说点什么。只是觉得,我们都还好好地活着,不算太老,还没有那种溢出时间的冲动,又或者还有某种忌讳。谁知道你就这么匆忙地走了呢?你真是残酷啊,总是做一切事都不给我一个解释,不管是当初送我参军远走,还是和别人结婚,又或者选择在农村待一辈子,当一辈子乡村孩子王。对了,你不想回城,是把一切都看透了,还是真舍不得那个平原?舍不得你的女儿、你的家?你说过,杨柳缺了一条腿,你不能离开他,他也不能离开你,既如此,那我还能再说什么?你是一个不愿多解释的人。你那么快就决定嫁给杨柳,嫁给一个断了一条腿的人。你后来在W大学悄然离去,以至于我们近在咫尺却无缘相见,连林红缨都对你感到陌生。你的内心深如海,我永远也无法探测到你的海底。哦,我们是有过的,那夜的星光照彻着我们,照彻着原野……哦那比海还深的爱你知道吗?我从没有停止过这种追忆,也许没有人会相信无论后来我在什么样的女人怀里那一刻我感受到的都是你,我只能靠着对你的幻想去寻找那种死一般的感受——医学上把这叫什么来着?性暂留还是性代替?我记不得了,也不想去弄清它。就像我也不想再去弄清你。反正你是不肯跟我解释的,永远不肯,而今你已把自己藏在深深的泥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