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第五章
张敬之走后两个月,徐晓雯从重生家里搬出来,和杨柳一起住进了知青点。
他们向大队申请打了一张结婚证明。两张黑白照片贴在一起,盖过公章后,就算领了结婚证。
杨柳记得徐晓雯是除夕前不久来找的他。
那天一见面,她就面色凝重地坐在他的面前。她说:“杨柳,我以后,过来和你一起住,好吗?”
杨柳不解地看着她。
“我是说,如果我想来陪伴你,你愿不愿意?”
杨柳说:“我有拐杖,能行走,我能照顾好自己。”
徐晓雯的脸色陡然变得煞白了。她无助地说:“杨柳,你真的听不懂我的意思吗?我想要你娶我。”
杨柳怔住了。他不敢相信,连想都不敢想,所以他不敢面对。
他说:“你是在可怜我吗?”
徐晓雯摇头。
“不是可怜你。是我在求你可怜我。”眼泪从徐晓雯脸上滚落下来,她说:“杨柳,我怀孕了。”
“是他的?”他问。
她点点头。
“他知道吗?”
她摇摇头。
“你为什么不等他回来?”
“我不想等。因为他不会回来。”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呢?是怕影响他在部队的前途?”
她摇摇头:“不想告诉。从一开始就不准备告诉。”她抬起头来看着他:“杨柳,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她脸上的表情是如此无助,寂寞和忧伤。他的心一阵抽痛。
“你不想和他结婚?”
“不想。因为我们根本就不可能结婚。从他走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我们不会再在一起了。所以我才要来求你,让我生下这个孩子!”
杨柳说:“我懂了。”他有些伤感地看着她,“你和我结婚就是为了这个孩子?”
她点点头,说:“我不想孩子生下来就没有父亲。你,愿意做他的父亲吗?”
“你就不怕我把真相说出来?”他问。
“你不会。”她说。
“如果我愿意和你结婚呢?”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她说:“谢谢你,杨柳。”
他说:“不用谢。其实,要谢的应该是我。”他想起那个夜晚,她裸身站在他面前的情景,设若没有这一幕,他或许已经在羞耻中离开这个世界。
她突然掀开他的裤腿,看他那截过肢的断面。问他:“还疼吗?”
“不疼了。”他说。
其实,有时会疼。当他想起他的母亲时,这种疼就会突然跑出来,就像他的腿和脚都还长在那里,还好好的,只是疼得要命。有时在梦里,他会在疼痛中醒来,以为他的脚还在那里,直到他伸手摸到空空的裤管,或者他的断肢,他才确信它已经不在了。那时,疼痛就会突然消失。
她微笑着伸出手,指向他的断肢:“我可以摸一下你吗?”
他点点头,带一点嘲讽地看着她,说:“你不怕?”
她说:“不怕。我见过它健步如飞的时候,为什么要怕?”她用手触了一下他的断肢,希望自己可以坦然地面对它,只要他愿意,她准备面对它一辈子。
他微笑地看着她,问:“什么时候结婚?”
她叹了一口气,再次触了下他的断肢,说:“杨柳,你真傻啊!”她想,也许她不该来找他,这对他太不公平。可是除了他,她能找谁呢?只有他会对她心怀仁慈。
他不明白她说他傻是指和她结婚,还是指他的腿受伤的事。不管怎样,为了她,他愿意当一个傻瓜。
两天后,他们就结婚了。此时,他们都刚好达到婚龄。她实岁二十,他虚岁二十二。实际上他只比她大一岁零几天。考虑到他刚受了伤,伤腿需要有人照顾,大队抢在年关到来之前给他们开了结婚证明。
结婚那天,是除夕前夜。他们都没有通知自己的亲人。只是在巫书记的主持下,两个人请来了一块儿下放的几位知青,给每人发了一包喜糖。大家像过去一样,围在知青点上吃了顿带荤菜的大锅饭。
尽管他们的婚结得有些仓促,结得大家有些不理解,但还是觉得他们是般配的一对。大家都清楚,张敬之这一走,已经不可能回头。徐晓雯选择杨柳,虽是退而求其次,倒也不失为一种理性的选择。
婚后,徐晓雯搬出重生家,和杨柳一起住进了星光小学。为了让他们有家的感觉,巫书记特意让人把原来用作代销店的一间仓库腾出来,给他们做了新房。
这以后,徐晓雯和杨柳一起成了星光小学的代课老师。
结婚那天,杨柳搬了一床被子住进了给学生上课的教室里。这天晚上,他坐在教室的讲台上,在一盏昏暗的煤烟灯下翻阅自己的日记,日记是半年前写的,那时,徐晓雯还不是他的妻子。
他怎么就成了他的妻子了呢?
他读着下面这些文字,感到困惑——
原本应该她去小学当老师的,去的却是林红缨。住进巫书记家的人,也原本该是她,不是我。可生活中总是发生这种阴差阳错。
看得出来,巫书记更希望把她选进学校去当老师,而不是林红缨。我们这批知青中,巫书记最偏爱的就是她,虽然她和我一样,家庭出身并不好。论出身,也许只有我和她最般配:我们两个都是黑五类。但巫书记仗着自己参加过朝鲜战争,又是二十多年的老党员,出身和经历都过得硬,不在乎什么政治觉悟。在他眼里,人只有好坏,没有阶级。
其实,徐晓雯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更适合做一名老师。她能在半年之内,让一个不能开口的哑巴识写八百多个汉字,这本来已是一个奇迹,一个教育的奇迹。
试想,这样的奇迹,我们谁能创造呢?谁都不可能有她那样的耐心,更不可能有她那样的爱心。我们没有谁能像她那样,持之以恒地去教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哑巴孩子。这是与生俱来的对弱小者的同情,这同情只有她才有。从见到那个叫小军的孩子的第一眼起,我就看出来了藏在她心中的这种同情,遗憾的是,她同情的那个孩子死了,同情成了那个孩子死亡的诱因,这给她的伤害和打击该有多大!
我知道,那个阴影一直留在她的心中。那个春节,我陪她去看望小军的妈妈,路上,她对我说起了她的弟弟,说起她弟弟走失的原因。她说她还从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这些,可她却把这些坦诚地告诉了我,一如那晚她向我袒露她的身体。我深知,她那样做不是出于信任,而是为了获得信任,好让我彻底释放内心的羞耻感与罪恶感。
正因为我洞悉这一切,她身上所显示出的那种神性,就更烛照出我灵魂的卑微。假如我曾经爱恋过这个女孩子,现在我已经不配有这种念头。
记得那天在路上,她有些悲切地问我:“杨柳,你觉不觉得人对人的爱,人对人的恨,最终都是对自己的?”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们人不是同类吗?既是同类,为什么要互残呢?”她困惑地问。
“同类相残,不也是生物的共同属性吗?”我只能这样回答她。
“可是,我们是人。人类之间应该相爱,不是相残。每当我爱别人时,我就告诉自己:我这是在爱我的同类,爱我的同类,就是在爱我自己。”
“问题是,人类也是弱肉强食的。正因为如此,人类才会爆发战争,才会有扩张和侵略。”
“是啊,纵观人类社会的发展史,几乎就是一部殖民史。你认为马克思所说的共产主义能实现吗?”
我警惕起来,这样的问题,我连想也没想过,怎么能随便回答?我不敢回答,有些紧张地沉默着。
她却轻松地笑了,有些嘲讽地看着我,说:“杨柳,其实你和我是一样的,我们所在的阶层都低人一等。我想,马克思所说的那种共产主义社会,恐怕是没法实现的。至少,人与人之间,首先要没有阶级的差异吧!”
她抬头望望天,似乎在天上寻找着理想中的“共产主义社会”。
我保持着沉默。我想,正因为她认为对他人的爱与恨,最终都是对自己的,她才不忍心去伤害任何一个人吧。我记得一位叫爱尔维修的哲学家说过这样的话:一切爱别人的行为,最终都是为了爱自己。他这样说,是为了证明人的爱是自私的,爱人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爱欲。我原来并不这样以为,以为出此言者,是在故意歪曲人的爱。现在,我相信了。不是相信它的主观动机,而是相信它的客观结果。她不是说了吗?“人对人的爱,人对人的恨,最终都是对自己的!”
这肯定是她内心深处的想法。可她为什么要和我聊这些?是因为我们的处境一样?是因为她确认我不会伤害她?
我当然不会伤害她。永远也不会。我相信,即使有人把刀搁在我的脖子上,我也不会吐出半句伤及她的言辞。现在,与其说她是我心中的最爱,毋宁说她是一个散发着圣洁光芒的女神,只在倏忽间,便可以照亮我黑暗的内心。
可是,她身上背负着太多的罪与罚。小军之死不是她的错,她却为此负罪。也许她身上承担了太多的神性,这神性是为了让接近她的人感到自身的卑污,并使之望而却步。
是的,她让我望而却步。
那个可怕的夜晚,她为我所付出的,我这一生将无以回报。因为,任何一种回报,在这样的行为面前,都只能显出它的苍白和贫弱。
他在下面的空白处继续写道:
是的,苍白与贫弱。可是,我仍然愿意爱她,发自内心地去爱。只要她愿意,我愿意为这爱,竭尽我的一生。我的心,我的灵魂,我的肉体,我整个的一切,都可以为她做出牺牲。就像植物把春天献给大地,种子把生命献给泥土。我愿意把一切献给她,献给我心中唯一的爱人和女神。
这些,她是不会知道的。他也不会让她知道。他从内心里希望她能获得她想要的幸福。他妒忌过张敬之,但他更祝福他。祝福他能得到她的爱,也祈祷张敬之能像他一样爱她,甚至比他更爱她。三年来,他几乎每天都生活在这种妒忌与祝福中。这感觉既是痛苦的,又是幸福的。因为无私的痛苦而感到纯粹的幸福。
但是,张敬之却没有像他祈祷的那样守护好她。他走了,把她独自留在这个平原上,把她和他们的孩子一起留给了他。他和徐晓雯不是因为相爱而结婚,而是因为现实的需要走在一起。但这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她需要,他愿意为她支起自己的断肢。
对一个念头终其一生,与其说是一种信念,还不如说是一种信仰。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他已经把她看成他的一种信仰,他灵魂的皈依。即使她从他的女神变成了他的妻子,是的,他们领了结婚证,他们是名义上的夫妻了,但她仍是他的女神,他的信仰,他灵魂的皈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