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约全书·约伯记》第十四章
尽管她的辫子垂下来和盘上去都很漂亮,但我更喜欢她把辫子垂在身后的样子——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审美,反而显出某种另类,既时髦,又古典,而且这个样子也更像她的母亲。
孩子跟她爸爸说时,他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我听见他在电话里强烈要求小米离开深圳,马上回家。
“不要在他的公司里打工!你听见没有?”隔着话筒,我能听见杨柳对孩子的吼声。音量很大,但杨柳声音的变化并不大,比过去略显得嘶哑,那是岁月的痕迹。
小米的脸上挂着泪,眼睛里却透着一股子倔强。这样子真的像她!
“我不回去!偏不回去!”她对着话筒嚷着,啪地将父亲的电话挂了。
妻子显然有些不安,她一会儿看看儿子,一会儿看看小米,一会儿又看看我。
“你不是认识小米她爸吗?老张你和他说说,孩子们的事,我们做父母的最好不要干涉……”
我看着妻子,不知该怎么给她解释。这个跟着我受了半辈子委屈的女人,为了我们的儿子小强,她一直没有生育。她不是不想,而是不想让儿子跟着我们受一点委屈。
“这事儿我会和杨柳说的。”我拍拍她的手,安慰她。
印象中,杨柳并不是个容易激动的人,想不到对孩子们恋爱的事却如此专制。也许是他在乡下待得太久了,这个世界变化是如此快,我无法想象他和徐晓雯是怎样在那个平原上熬过了这几十年的。
我不会和他计较的。这个世界变化得太快,快得让我对一切慢的人和事都没法不宽容。何况杨柳失去了一条腿。他失去的又何止是一条腿呢?他失去的是他整个的一生。当然,他拥有了徐晓雯,这对他来说,也许是值得的。换了我是他,也会这么选择,也会觉得那是上天的恩赐,毕竟他缺了一条腿。
真不敢想象,他就这样在那个平原上当了一辈子民办教师——民办教师,不就是农民教师吗?说白了,他是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农民,一个终身的农民。事实上,好多农民兄弟也早就不是农民了,这些年,农村正在变得越来越空心化——人们逃离他们的家园,涌向不同的城市。而杨柳没有。
幸亏他们的女儿没有留在那里。他总算把自己的女儿送出了那片土地。生活就是这么滑稽,这么巧合,谁能想到呢?他的女儿和我的儿子居然又走到了一起。两个原本已经被生活永远隔开完全不相干的人,竟然因为孩子们的事又牵扯到了一起。
人的命运,原来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上。当你的一生中遭遇这么多的偶然之后,你不得不相信命运,相信比命运更高的一切,或者那就是上帝吧!《圣经》里不是说了吗,在耶和华的山上,一切自有安排。
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呢?我,杨柳和徐晓雯,我们三个人的命运也许就该这么安排。我和徐晓雯爱过,可我们最终失去了彼此。他们有没有爱过我不知道。也许吧,毕竟两个人在一起过了一生。有自己的孩子,有自己的家。又也许徐晓雯根本就不懂什么是爱情,否则她后来不会那样对待我,不会一封信都不给我回。我怀疑她嫁给杨柳也只是出于同情,假如她只是因为同情而选择和杨柳在一起,那她的人生真的只是一出悲剧。但愿这只是我的猜度,而非真相。有什么办法呢?她天生有一种自我牺牲的悲剧精神,这让我总是无法认同。
可是杨柳他真的知道我们的过去吗?知道我们之间的所有吗?我们谈过恋爱,他是知道的。或许他只是出于妒忌,转而把这种妒忌发泄在孩子们身上。又或者他缺了一条腿,当了一辈子民办教师,对这个世界的不平怀着太多的怨愤。如果是这样,他就真的错了。孩子们不应该为我们这一代人的错误埋单。
这一点,我得让他明白。我会让他明白的。哦,上帝啊,假如他还在记恨我,他一定还在记恨我,那段恋情,他真的全都知道吗,她是那么坦诚,她会不会欺骗自己的丈夫,会不会欺骗他,关于那夜的星光和原野,那个时刻已经像墓碑一样刻进我的记忆里哦小河的旁边是一大片麦田嫩绿的麦苗刚从地里冒出晚秋的寒露裹着夜的湿凉悄悄地落在麦苗的叶尖上在夜晚的空气中散发着阵阵潮湿而苦涩的清香寒露已过霜降在即立冬后就是小雪了等到大雪落下这些青青的麦苗就会被积雪埋住及至来年立春时这些麦苗就会从积雪里重新露出来经历了严冬的麦苗会有着更强健的生命力它们在春日里拔节像野韭菜一样茁壮生长迎风荡漾很快就会抽穗开花结出青色的麦粒麦芒迎着阳光闪闪发亮当它们由青变黄新麦就熟了这些植物的秘密我们如今已经了如指掌张敬之如果我在今夜把自己的身子交给你你敢不敢要即使隔着朦胧的夜色我依然看得出她脸上的肃穆我在灿烂的星光下解开她的衣扣脱下了自己的衣服把它们仔细地铺在田野上铺在青青的麦苗上麦苗松软她轻轻地躺下我俯身凝视着她她的脸色是那样凝重神情是那么庄严躯体是那样圣洁暗流涌来终于惊涛拍岸我颤抖着把手探向她的海底终于把自己整个地沉进去沉入到海的深处……
哦,上帝!我们的眼泪流在一起舌尖重合在一起我怀着无比的心痛接受了她送给我的神圣礼物……我永远记得,这一天是1973年11月15日,是我入伍的前一天。
我们下乡插队刚好三年半。
看来,我必须带上孩子们去一趟了。我得与杨柳亲自面谈一次,不能因为我们的恩怨而影响了孩子们的幸福。这个年代,孩子们没有政治的阻隔,没有命运的残酷分离,他们应该好好相爱,应该得到自由与幸福。
这些日子,我开始分神。最近我总是分神。小米的到来,彻底打乱了多年来藏在我身体中的那个闹钟。有好几次醒来,我发现时针与分针不在同一直线上了,它们常常分列左右。有时,我整夜地失眠,甚至坐在办公室里也会出现幻觉。我被这样的幻觉折磨着,记忆总是回到二十多年前。我总是不能明白,是什么使她如此坚定,让她把心留在了那个平原上。她过去总是说,是那些孩子。她许诺要和他们做伴的。她指的是那两个死去的孩子,也许是三个。她说是她害了他们。她一直为几个孩子的死负疚。可这跟她有什么关系呢?她有什么罪?那个平原,我们曾为它奉献过自己的青春,我们没有对不起它!
如今她真的和那些孩子们在一起了,那些来人世短短地走了一遭的化神子们,她终于隔着几十年的光阴和他们相聚了。她果然说到做到,永远把自己留给了那个平原。
不管怎样,我得和杨柳好好谈谈。我得去一趟,去一趟那个叫清水河的公社,不,是清水河镇,去一趟星光大队,不,是星光村,去看一看,看看她,看看她化成的那抷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