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十月长篇小说

刀 7

        这是新的开始。偌大的民俗风情博览园犹如一个新兴帝国矗立于滇池南岸、西山以北,每天接待的游客超乎想象——他从未料到一个专门展示少数民族传统风情的大观园竟有如此之多的游客。他们从全国乃至世界各地跑来,坐着大巴车或自驾车,在公园门前停车场上停好,下了车,从大门涌入,说着他无法听懂的方言和外语,穿着让他惊讶的服装,手中要么举着相机和手机,要么攥着录影设备与游览地图;进园后,他们依次探访少数民族院落,对长头发黑皮肤的佤族姑娘啧啧称奇,对光着脚丫大口喝酒的傈僳小伙又叫又喊,对傣族少男少女反复折腾的泼水狂欢惊讶而痴迷,非把自己泼成落汤鸡不可。

        景瓦所在的阿昌院不大不小,天井、木房百分之百复制户撒阿昌人的格局,虽然很多地方不太对劲,但堂屋正面墙上的天地君亲师牌坊和牌位、院角的砖砌炉子、质朴粗糙的桌椅板凳无不令人感到亲切。尤其是偏房,床、椅子、茶几的摆设与户撒的家几乎一模一样。他拎刀直奔火炉,没有一块木炭,更没有一块钢材。他住进去后从头开始,特地买了柴和梨炭,从废品收购站购入弹簧钢,被褥衣服重新添置。只要他提出要求,他的助手小许——一个二十来岁的胖姑娘一概满足。三天后,他生炉烧铁,砧子也是新的,能照出他的脸。他拎锤打刀的第一个下午吸引了数以百计的观众,他们冲他噼噼啪啪按下快门,他想驱散他们却毫无作用;小许笑着说,你不要不好意思,他们来这里就是看你的。你要是不让人看,又何必跑来这里?

        这话他牢记于心。你要是不让人看,又何必跑来这里?

        我来这里,只是让人看的?

        他并不明白,也无法想明白。然而,确实没有比这里更好也更适合他安心打刀的地方了——只属于他,整整一个院落全是他的。他做梦也不曾奢望。即便在陇川户撒,即便在自家的院落,也能享有这般特权和便利吗?在这里,凡与打刀沾边的问题都不成问题。刀鞘从遥远的户撒芒井购来,刀柄则从芒东进货,藏族珠宝和大理银饰的批发商也很熟,很快便轻松搞定;打刀的时辰也自由掌握——就算游客最多的中午,他认为气温太高,水温不对,感觉不好,不宜淬火,也没人硬逼着他非要烧炉锻刀;他只需坐在炉前,冷冷面对好奇的游人,将一把把早已打好的腰刀、砍刀、弯刀、匕首逐一摆放整齐,再用上好的蓝丝绒细细擦拭就行了。游客无不尊重一个少数民族刀匠神秘的尊严,并能将就他本人意愿小心翼翼进行拍摄;他和他的刀充满说服力,足以喂饱游客的好奇心。锻造通常于游客稀少的傍晚开始,他生起炉子,埋入好钢,乘着夕阳余晖或淅淅沥沥的碎雨打刀淬火,仿佛赶在天黑之前完成某种仪式;游客和管理者对他更加敬重,既不苛责,更不多问;火花擦亮星辰,迎接月光的降临,迎接黑夜的造访。一把刀锻打问世后,早就垂涎欲滴的游客极少还价,他们掏钱,留下地址,嘱咐他务必尽快邮寄过去,然后依依不舍地离开。他呢,将地址和刀一并交给收钱的小许,让她继续打理善后。他连这点在户撒少不了的气力都省下了。

        

        你会喜欢这里的,兄弟。跟任何别的民族兄弟姐妹一样,你会越来越舍不得这里。

        说这话的石胖子站在阿昌院门槛上,如一面虚白的墙——此人肥硕、敦实,个头适中,脸色白嫩,几乎没有皱纹;不长不短的头发被精心打理,三七开发式一丝不乱。他似乎总在微笑,总在表达他无所不及的亲切与耐心。他是园区管理者,众多少数民族艺人的“头儿”,正是博雅古玩店店主李果向其推荐的景瓦。石和李是高中同学,各自考入省外高校,李果毕业后从博物馆下海,此后为了各种宝贝满世界冒险;而石胖子,自二十四岁开始一直待在民俗园;近二十年过去,看来再无挪窝的可能。

        石胖子走入院中来回踱步。你看看这院子,你看看。在昆明卖多少?没一千万想都莫想。但是现在,是你的,兄弟,你的。我给你们一个家,让你们干你们最想干的,你说说,这世上哪还有这种好事?

        他默不作声。

        石胖子掏出一沓钱,走过来硬塞在他手中。

        你先用。够你撑到发工资了。

        他仍说不出话。

        每月包吃住还给你们发工资!狗日的,好好干!

        那沓钱少说两千,如一团烈火。他想递还他却被狠狠推回来。

        我就一个要求——把你最牛逼的刀打出来。

        他抬头望他。那张虚胖的粉白的脸仿佛披散着缕缕光线,令他眩晕而惊惶。此人仿佛占据了整个院子。

        我也这么想的。他说。

        对了,对了,兄弟,我就要你这句话!石胖子在各个厢房里来回走,又仔细检查了炉子、水槽、钢材和梨炭。有任何问题告诉我。第一时间告诉我。你不方便就让小许找我。你要是对她也不满意我立马换人。你就给我死心塌地打刀,打牛逼的刀,行吗兄弟?

        行。

        石胖子仿佛仰望他,笑了。想户撒吗?

        他摇头。

        石胖子继续咧嘴笑着。莫想,没哪样好想。出来了就是英雄。长长的日子大大的天,放手干吧。

        此后,石胖子经常自带酒菜,坐在阿昌院里和他喝酒聊天,话题无奇不有,如惊人的房价、摔婴案、朝鲜人杀了亲姑父……石胖子还告诉他为什么昆明脏乱差,那是因为几届领导人都忙着修路、盖房、挖地铁,仿佛地底藏着金银财宝。至于滇池,你也闻见了,还是那么臭,哪个还顾得上?就算顾得上,又真有必要治好它?他听不太懂,也不愿花心思弄懂——他不是昆明人,甚至不是汉人,他终归是要走的。

        阿昌院建好一年了,一直缺个牛逼的阿昌刀匠。我们前前后后送走两个阿昌人,都不会打刀。前脚刚走那个吹嘘自己会打,不到半个月就露了马脚,只好开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景大师自己送上门来。石胖子滔滔不绝,用他虚胖的金鱼眼瞪着他。你会立马爱上这里,我打赌。

        你要我打多少刀?

        随你便,随你的便,你想打多少打多少,你要多少弹簧钢我给你多少弹簧钢,只要我能拍板。

        你让我打一辈子?

        打两辈子更好。

        我总要回户撒的。

        石胖子哈哈大笑,民俗园的少数民族都他妈一个熊样——刚来的时候惦记回去,再往后,你就是拿鞭子抽他们也不走了。不信你走着瞧。

        总是要回去的。他说。

        好好好,到时候我八抬大轿送你回去。石胖子继续大笑。我爹江苏人,我妈福建人,你说,我该回哪里?

        他低头不语。

        人生来必然背叛。石胖子高深莫测地看他。你想太多,哪样事情都干球不成。

        他仍不知道如何回答。人生来必然背叛。这也许是真理。正如石胖子今天将带走他刚刚打出的一把好刀。他答应李果的刀打出两把,是实实在在的好刀。钢火一流,锋利无比。李果迟迟没来,两把刀先后被石胖子取走。他嘻嘻哈哈数落景瓦,何必惦记李果?我也是识货行家嘛。再说,我和老李不分彼此,你给哪个不都一样?

        

        他想打一把真正的好刀,至少和红龙打个平手的好刀,但园内的钢板无一可用。周末,他出园寻找城西废品收购站。那地方靠近碧鸡关,他差不多花了一个下午才找到它——沿320国道往西,一段斜坡底部可见一个宽大的院落,堆满各种各样的废品,一个猥琐肮脏的老头爬上垃圾堆挑挑拣拣,将值钱的东西撂在一起——大多是鞋袜衣物和报废电视机、DVD。老头朝下张望,让他等着。他从前院转到后院,在一堆废钢铁里挑出两块弹簧钢,年代颇久,韧性十足。老头擦擦脸,走下垃圾小山,问他喝不喝水,他说不了,就要这两块,多少钱?

        老头冲他咧嘴一笑,不卖,我不卖。

        不卖?

        不卖。

        你留着搞哪样?

        你买去打刀?

        你咋认得?

        阿昌人。我一看就认得。

        景瓦十分惊讶。

        老头将地上一堆电线聚拢,像拎着几条带鱼似的走向后院,扔在地上。

        我早年去过户撒,认得几个户撒人,专门打刀。

        我刚从户撒来。

        我不卖给你是对的。老头继续瞪着他,通红的两眼仿佛喝醉了酒。我认得你。我就想认得我咋不卖给我。我告诉你,我还有更好的钢,我就是不卖。

        为哪样?

        不卖就是不卖。

        我要定了。

        小狗日的,你肯定认得裴五东的爹楼二虎,当然也认得郎玉才。郎玉才咋死的你认得?你认不得。走火入魔。一头撞死在自家炉子前面。非要打他妈的一把绝世好刀,结果——

        让我看看你的好钢。

        老头使劲摇头。看见后院那间小房子了?锁着呢,老子锁得严严实实。我告诉你,当年英国人军用汽车剩下的一块好钢。我要骗你我是你孙子。老头重新爬上垃圾小山。你走吧,走。手里的钢放下,我不卖。你小狗日的将来一定会感激我,你们打刀的都他妈的走火入魔啦。

        这一切十分诡异。他只得撂下钢板,心跳得厉害,慢慢踱到门口。到处飘荡着臭气铁锈气机油气,碧鸡关街头灰尘弥漫;他辨清方向,找到返回民俗园的公交车。他想他日后必然再来,老头似乎在为重逢埋下伏笔。回到阿昌院,他仔细挑选小许差人送来的弹簧钢,再没有一块合适,他十分沮丧,连连诅咒老头。暮色四合,他点燃松明拽开风箱架炉生火,但很快发现一切都是徒劳——今夜无刀可打。初升的圆月洒下清辉,他呆呆站着,一片茫然。

        

        晚饭后,他从院子出来,沿细碎的青石小径绕南湖一路往前。月光莹白温柔,湖面的波纹如精心裁剪的金纸般闪亮。路过傣族园时,暗淡的院门大敞着,园内传出忽高忽低的说笑声。傣家姑娘的嗓音银铃般清脆,他能听懂不少傣语。户撒的傣族姑娘多得是。青娜不就是傣族?青娜,青娜。他往她家里打过电话,回答说她早走了,去了缅甸,跟随几个保山来的广东人开始翡翠营生。他们以不同的方式离开户撒。还能回去?按照石胖子的说法,再没机会了。他不信。青娜再不回去是可能的。她就是那种姑娘,要么柔情似水,要么暴烈如火。当然是如假包换的好姑娘,傣族盛产好姑娘。他心里一疼,和当初丢失红龙的感觉一模一样。傣族园大敞着,他放慢脚步,不敢冒昧闯入。呆站片刻,他转身走向湖边,并不清楚去往哪里。月光闪烁,一片柳荫裹住他。景瓦凄惶四顾,一时不知自己是否走错了。身后突然传来喊声,喂,景瓦?你是不是阿昌院的景瓦?

        他回过头,一个似曾相识的傣族姑娘大步走来,她身材窈窕,仍穿着白天迎客的金色笼基(傣族长裙),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是,我是景瓦。

        哟,还真是啊!姑娘笑了。她高挑消瘦,绾好的傣式发髻偏向左肩,眼睛又大又亮。我们吃芒果呢,来一个。她手中原来是一个剥好的芒果,芳香四溢。

        不用,谢谢。

        莫客气嘛。我叫阿玉。你没听说过?

        没有。

        你没见过我?

        他点点头。

        哟,那我太失败啦。

        他尴尬地笑了。

        拿着,还多呢,吃不完。

        他接过去了。心怦怦跳。月光洒在她脸上。她个头不高,一身笼基闪着海底游鱼似的微光,让他想起户撒的凤尾竹。月光下的凤尾竹。

        你陇川来的?

        是。陇川户撒。

        我也是德宏人呢。我家在梁河,紧靠陇川,我们算是老乡啦。

        是吗?他笑了,颇感惊讶。

        你快吃啊。

        好!他狼吞虎咽。

        阿玉走向湖边一把小小的石椅,招手让他过去并肩坐下。她弥散出淡淡香气。让他想起陇川和户撒,想起青娜,想起坝子里悠闲的牛羊。

        你哪个时候来的?阿玉望着他。哪个时候来的民俗园?

        他告诉了她。她来得更早,大约半年以前,是梁河妇联给的机会。工作很轻松,每天唱唱跳跳。每月有固定收入,不多,但够用了。

        我早听说你会打刀。你打的刀真漂亮,满屋子都是。我专门去看过呢。

        难怪,我看你面熟。

        面熟?真的?

        他点头。

        哪天你给我打一把?

        在户撒,女人是不带刀的。

        这里是昆明嘛。我喜欢。我宿舍里挂一把刀,牛啊!

        行,我给你打。

        小一点,精致一点,能削芒果那种。

        嗯。

        再刻上你名字。往后你出名了,这刀就值钱了。

        出名?

        石胖子没告诉你,很多人在民俗园成了大名人——跳舞唱歌做东做西都能出名,只要有人为你花大钱。

        他摇摇头。

        她说出一串名字,他全没听过。最后她说起一个藏族歌手,他总算有点印象,似乎在电视里见过。但凡藏族人都能唱歌。谁不能呢?没什么稀奇。

        你会出大名的。阿玉说,你会让全昆明全国全世界的人都晓得你,大家都跑来民俗园买你的刀。你会比户撒那些刀王啦大师啦还有名。

        为哪样?

        你傻呀!第一,你的刀很牛,而且打刀的只有你一个。第二,民俗园有大把机会等着你。机会,懂吗?哪个也帮不了你,但机会能帮你。机会能把你的贵人送到你面前,到时候你只管冲他伸手张口就行啦。

        石胖子算吗?

        他算个屁。

        他算。他让我吃穿不愁,每月还发工资。

        那是你应得的。他只是你的上级,不是贵人。连零头都不是。

        你觉得你也可以出名挣钱?他说。

        说不准。她说。

        按理说,你们成天跳舞唱歌,机会更多。

        是啊,机会。但我的机会还没来。它没来的时候你咋办?只能等。安安静静、一点也不着急地等。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你砸破脑袋也没用。

        谢谢你。

        谢我?

        谢谢你的芒果,也谢你跟我讲这些。没人跟我讲过。

        莫客气。你现在最重要的是打好你的刀。打得比你从前更好,比户撒那帮老头子还好。

        我认得。

        还要芒果吗?我给你拿。我们园里多得很。今天专门买的。九个演员,每人发两斤。

        不要了,谢谢。他说,你们九个人?

        三个德宏姑娘,三个版纳姑娘,三个版纳小伙。还有一个上年纪了,不算数,玩不到一起。

        你们平时做些哪样?

        你说还能做哪样?唱唱跳跳嘛,这是我的工作。周末就出门逛逛。上周五我们三个德宏的去昆都火鸟,凌晨三点才回来。我的老天,我们自己翻栏杆爬进来,差点被保安逮住。其实被保安逮住也不怕,他喜欢我们阿英。

        他毫无概念。昆都。火鸟。保安。阿英。月光如银器般闪亮,但光线不及的岸边幽暗深邃,仿佛世界边缘。

        你没去过火鸟?阿玉说。

        他摇头。

        哦对,你这把年纪的家伙不会再跑那些地方嗨皮了。

        哪样地方?

        老天,火鸟啊,你来昆明那么久没听说过火鸟?

        我来昆明时间短得很,还没——

        昆都最牛的慢摇吧。最好的DJ,最好的音乐。全部是蓝色的,像掉进海里。音乐响起来,你很快就化掉了。

        他沉默不语。

        哪时候一起去?

        他摇头。

        不去就不去嘛,陪我们逛逛街总可以吧?帮我们几个美女拎拎包总行吧?

        行。

        说好了啊,这个星期六我们一起上南屏步行街逛逛。那一带有顺城,有家乐福。我的眼霜刚用完了。

        好的。

        一言为定。

        阿玉起身告辞,向来时的傣族园内走去。他向她道别,看着她袅袅婷婷消失在浓密的柳荫深处。他怅然若失。之后围绕湖岸走了两圈。湖里的锦鲤来回争斗,月光被扯碎又重归完整。空气越来越凉,他往回走,琢磨今晚那把腰刀如何淬火。这念头让他充实自在,如一阵大风将湖面涟漪抹得一干二净。他回到阿昌院,掩上门,沏一杯浓茶,折身来到院角,加炭生火。猩红的火苗从黑色煤块的罅隙冲出,他加快抽动风箱。呼呼嚣叫极有节奏,很快铺满院子。最佳的锻刀火候,他闭上眼,让所见一片澄净黑暗,只有火光灼烧眼皮的痛感。他反身从墙角取出已锻打成型的腰刀——宽七分,厚三分,长约一米,上手的感觉厚实沉甸,如同积蓄着巨大能量期待爆发。他果断将其埋入炉火,盯着血红的火焰边缘凝神等待。气温适宜,水分足够。他抽刀出来,放到砧子上,抡起铁锤锻打。一下接一下的反复打击不容置疑,不能停顿,每一锤之间的节奏像呼吸一般完整。接连打了七十多下,他放下锤子细细查看。刀身的血红缓缓退却,仍烫得惊人。每次都像征服一只无形的怪兽——它藏于钢铁之中,你必须将它驱出来,砸碎它,消灭它,让你心中的好刀脱胎成型,获得拯救。他朝刀身上啐了一口,使劲摇头,叹气,重新回炉。

        第十七或十八锤,力道不够,刀刃绷出一条诡异粗糙的斜线。松散得像撕开的纸。他诅咒自己。突然觉得今晚天时地利不对,气场失衡。天知道是怎么了。难道因为那个叫阿玉的女人?

        又试一次,还是不满意。他放弃了。干脆将未完成的刀扔回墙角。让那只小小的无影无形的魔兽暂时待着吧。有的是机会,但不在今晚。他回到房间,这里靠墙放有一张竹床,床边有小小的立柜。如今户撒人谁还睡竹床?他在长椅中坐下,打开电视,随便挑一个台,打算专心致志看下去。

        

        次日傍晚,他刚生火,听见有人立在门外叫他。他回头看见对方探身进来,冲他微笑。我能进来吗?阿玉说。

        她又带来两个芒果,说再不吃就坏啦。果然,金色表皮已出现黑斑和淤青。她故意让他取一把他锻打的小刀,他在货架上找了半天才找到一把小小的藏式匕首——由于芒井的刀鞘尚未到货,这把小刀还裸着,但已经打出工整的刀把,握起来十分顺手。阿玉欢天喜地地接过去,将两个芒果一点点削好,将黑斑剜掉,露出晶莹的果肉,她用两根手指拈着,递给他。他低头接过,一口吞下。甜滋滋的汁水立即充溢口腔。我喜欢这把刀,她说,你送我吧。他低头不语。哟,硬是小气!那我出钱买总可以吧?

        不是,不是我不给你,是这种小刀只打了一把,我怕小许——

        怕个哪样,你就说你卖了不就行了!

        他们要对账的。

        你骗哪个哟,对哪样账,哪个认得你一天打了几把刀,卖出去几把?

        小许认得呢。

        阿玉收起笑容,满脸严肃。你到底送不送我?

        行,我送。他仰起头。

        阿玉笑了,啃一口芒果。院子充满芒果清香。这也许是他最不愿意面对的——火炉的烟味煤味和淬火后的水味燥味被女人绵软香甜的气息冲淡了。它坏了气场。青娜没有这些气味。何况,青娜从不在他打刀时跑来。她总在夜里出现。他想起她的身体,芒果卡住喉咙,引发一阵窒息般的晕眩。阿玉赶紧拍他的后背,将芒果塞入塑料袋,扔进院角的垃圾篓。他挺身说,莫扔这里,扔外面。

        外面?为哪样扔外面?

        他摇摇头。阿玉诧异不解,索性不问了,卷巴卷巴塑料袋拎出门,我走了,她说,之后又反身抓起桌上的小刀,一声不吭往外走。

        他站起身。看着她纤细的背在长长的笼基下扭动,发出清脆的簌簌声。他想说点什么却无能为力。夕阳投射过来,将阿玉抬脚走后的一小片空地照得雪亮。他转身走向火炉。白天表演打刀时的余烬未熄,发出落日般的幽光。他添入木炭,拉起风箱。突然又听见有人喊他,景瓦!

        她并没走。只是玩了个小小的噱头,将塑料袋扔了而已。她重新跨入院落。他暗暗叫苦,不知该留她还是让她走。木炭下的火焰熊熊蹿出,骄傲而凶狠地舔着半空。他从角落里捡了昨夜半途而废的腰刀,走回来,插入火里。她站在他身后,不再说话,只是看着。刀片烧得血红,他拎起它,重复自己早就烂熟于胸几乎成了下意识的那一整套再不更改也不愿更改的动作,叮当叮当,每一下都用尽力气,却又必须在手腕的隐秘地带有所保留。气场分明不对。手感也很差。到处是芒果气息。而她的气息更加强悍,几乎无处不在。他只得撂下铁锤,看着她。她被他看得满脸讶异。咋啦?我长胡子了?

        他摇摇头。对不起,我们阿昌人打刀,女人不能看着。

        阿玉撇撇嘴,哟,奇了怪啦,白天那么多游客围着你,男男女女一大堆,你总不能让女人都滚一边吧?

        有时候,我会让女人先去别的村寨走走,再回来。

        有时候?只是有时候嘛。

        要是赶不走,就没办法了。

        就是嘛!

        我白天打的刀,只是卖给游客的纪念品。

        哪样意思?你晚上打的刀要留着做种,栽你院子里当摇钱树?

        是你跟我说的,要出名,要挣钱,就得好好练手艺——

        行行行,我走,我马上走。

        阿玉转身就走。这回来真的了。背影利落果断。

        对不起。他低声说。

        她一声不吭,快步迈出院门,消失了。夕阳如红色的子弹射进院子,正中他瘪瘪的胸膛。他的心脏咚咚直跳。他喝一口浓茶,稳住自己。重新拉扯风箱,让充满邪性又单纯至极的金色火焰如鬼魅般腾空,烧出一面薄薄的火墙。刀片重新回炉,他拎起它放回铁砧,挥锤锻打。这一次一切顺利,似乎再没有什么杂念搅扰他。之后他汗淋淋地回到院中坐下,刀差不多成了——锋刃晶莹平整,刀背挺括匀称,将是一把不亚于红龙的好刀。他闭上眼睛,汗水腻住额角。他觉得舒爽、空灵,像一只飞鸟。没什么更重要也更让人牵挂之事了。这是唯一的。也是他的。谁也夺不走,抢不下。

        

        夜里又有人敲门。他心里一紧,带着模糊的期待等候敲门人进来。但进门的是石胖子。他带来酒和花生,像往常那样让他赶紧搬出桌子,今晚月色透亮,不喝酒干吗?他们像往常那样推杯换盏,石胖子看出他今夜一定打了好刀。他无法隐瞒,拎刀凑到月下让他细看,石胖子张大嘴巴,举着刀呆立不动。

        给我吧。

        他没吭声。

        石胖子将酒杯斟满。

        行了,给我。你再给李果打一把新的。

        你已经拿了四把好刀。

        我靠,石胖子一甩头发,他像个臃肿但身手并不愚钝的高手,类似洪金宝那样的角色,看似大大咧咧,其实深谙民俗园所有的角落,所有的秘密。

        莫以为只有李果爱刀,我也爱。石胖子咧嘴笑着,好东西我都爱。哪时候你到我房里看看我搜罗的好东西。我和老李不同,他爱上一样东西就不要命。我喜欢是因为它好,首先因为它有价值它才好,对吧?如果你告诉我这东西毫无意义卖不了钱还非要让我喜欢这不是扯淡吗?我说得没错吧?绝对是真理——好东西不能只有你自己说它好别人全不认账。你吹得天花乱坠,在别人眼里就是坨屎,有哪样用?很多民俗园的姑娘小伙子自以为舞跳得不赖,也有一些夜总会老板跑来捧场挖角,架不住几句好话就找个高枝飞了。也不撒泡尿照照,真觉得自己牛逼?真觉得自己好?人家是客套话,还当真了。出去了才认得小锅是铁打的——夜总会竞争惨烈,你那点三脚猫的民族风三天就看腻了,迟早不还得走人?走,往哪儿走?回民俗园?哪个还要他?满世界地漂?你一个少数民族,从小没读几本书,举目无亲,大字不识,你在昆明能干哪样?你说说,景瓦,能干哪样?最后嫁人的嫁人,卖苦力的卖苦力,没几个好下场。

        你不是说,来了的都不想走?

        我说的是大多数。户撒多好,你狗日的照样往外跑。一个道理嘛,生活在别处,这是米兰·昆德拉说的。哪个是米兰·昆德拉?你咋个可能认得?石胖子停下来,看一眼月亮,再回头看他,举起那把好刀仔细端详。刀锋雪亮,映出月辉。

        我他妈扯远啦,居然跟你扯哪样米兰·昆德拉。道理就这个道理——好东西,必须卖大价钱,让更多人喜欢,那才是好东西。人,也一样,自己说自己好,顶个球用。这世道,民俗园这种风水宝地你都不珍惜,活该饿死。

        我听说一些人跑出去,还听说过央珍——

        对,央珍,那我跟你说说这个央珍,你这刀就没白给。

        石胖子满脸酒红,眼神如蛇吐信般摇曳。他看起来颓丧、世故、愤怒和宽容。

        央珍十八岁进园。从哪儿来?当然是香格里拉藏区。我没去过,听说很冷。夏天也经常下雪。央珍头一天进园就站在食堂门口唱歌,跳锅庄舞。少数民族就这德行——不好意思,你也是少数民族。我要有半点侮辱你们的意思我就是狗。我跟你说,又唱又跳的央珍呼啦一下子吸引了一大批少数民族姑娘跟上去,佤族跳甩发舞,傣族跳孔雀舞,景颇族跳赤脚舞,德昂族跳腰刀舞……那叫一个热闹!几个藏族、白族小伙就拿饭盒口缸勺子敲桌子打节拍,简直就像民族大联欢。最漂亮的还是央珍。舞跳得好,歌唱得更好,比宋祖英、谭晶之类一点不差。

        央珍的藏族园一直是最受欢迎的园区。不管哪里来的游客都喜欢。有人慕名跑来看她,有的去了就不停给她拍照录像。藏族园经常人满为患。央珍的名气越来越大。她漂亮、热情,走到哪里都嘻嘻哈哈;她朋友也多,民俗园哪里都有朋友,无论傣族、白族、景颇族,还是汉族、彝族、仡佬族,这种姑娘,你看,迟早是要走的。民俗园咋留得住?现在我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央珍:长长的红色藏裙,胸前挂满叮叮当当的小东西,绿松石啦、玛瑙啦、佛珠啦、薛链啦;两只手上也戴满东西,有红宝石、蓝宝石,还有银的、木头的、绳子的、水钻的,走起路来就叮叮当当、叮叮当当,你完全搞不清她究竟是何方神圣,是前世精灵还是世外仙女;你只要跟她待上半小时就会被她的热情和天真迷住,哪样事都不算个事了。她就有这种魔法。你说,这种姑娘咋个可能在园子里待下去?

        他想象石胖子描绘的央珍。月光升入穹隆,远远传来不知哪个院落的欢唱声,忽高忽低。

        很多人都爱央珍。这种姑娘,哪个不爱?她后来看中了也在藏族园跳锅庄舞的洛桑多吉。小伙子比她早来半年,能讲半部《格萨尔王传》;央珍来了三个月就和他好上了。但是不到半年,我听说两人分手了,搞得多吉天天喝酒,一喝就醉。央珍和姑娘们住后院,多吉和小伙子们住前院,民俗园大多砌一道围墙把前后院隔开,门上有锁。这些手段当然是象征性的。我听人说,这道墙当时像楚河汉界一样把央珍和多吉分开了,央珍再不往前院走,多吉也不再往后院来。我先去找央珍,问她缘由。她憔悴不少,但大大咧咧地说,没缘分呗。我撂下一句狠话:要是多吉这小子做了哪样对不起你的事情,我收拾他。

        我去前院找多吉,小伙子看起来比央珍还可怜。我问他到底咋个了,是你做了对不起央珍的事情,还是央珍哪点对不住你?多吉半天才说,是她不想再和我好下去了。活佛都能看出来我对她有多好,恨不能把心都掏给她呢。她平时的衣服鞋袜都是我帮她洗,她要出门上街我一定把我舍不得花的钱都给她。前不久还谈过婚事呢,我们要成了双职工,就可以老老实实待在园子里结婚生子,可以一直待下去。佤族村的阿彪和阿花不就在园子里结了婚,生了儿子?我说这不是很好嘛,咋要分手?多吉说,几天前央珍悄悄进了城,天晓得去了哪里,回来就阴着脸,和平时的央珍完全两样。那天夜里她没来找我。我穿过中间这道月亮门去见她,她沉着脸,同意随我去湖边走走。我问她出什么事了,她突然说,我不能嫁给你,也不想在园子里待一辈子。我当时就蒙了,问她出哪样事了,咋个说变就变啦?我们藏族人说话必须算话呢,不能像汉族人说了不算——对不起啊石领导,我认得你是汉族——央珍当时就哭了,说她思前想后才做了这个决定,不能和我好下去,不想和我结婚。她还年轻呢,不想在园子里待一辈子。多吉傻眼了,扑通跳进湖里,说为了她哪样事情都愿做。央珍吓傻了,说你疯啦,快上来。多吉游到对岸,站在柳树下发抖。两人中间隔着老大一片南湖。央珍说你真打算在这里待一辈子?民俗园不是迪庆,也算不得昆明,它就是个展览馆,我们只是被拿来展览供人参观娱乐的,凭什么要在这种地方耗一辈子?我们吃的是青春饭呢!你一个月才多少工资?你要真生个儿子还送回迪庆?不送回去你养得起?多吉隔着黑沉沉的南湖引用活佛的话说,人生无常,何必执着?人这辈子就是生老病死,哪里都一样,何必这山望着那山高呢?供人参观娱乐不丢人,不正好向世人展示我们的藏文化?央珍一声冷笑,说你真会开玩笑呢,唱唱跳跳就是展示藏族文化?好吧,就算我们展示了文化,对于我们真正的藏区来说,有哪样意义?我们的唱唱跳跳是真实的藏族生活?我们只是一帮演员嘛,我们对游客卖力表演,百般讨好,你觉得我那么受欢迎是因为我背后的藏区?才不呢,那是因为我条件好,我勤奋,我努力,我使劲让他们满意。懂吗?以我的天赋、我的能力,我就该守着你在这地方过一辈子?多吉,我告诉你,我不愿意。多吉冷得发抖,冰凉的水顺着衣服裤子下摆往下流,小伙子心都碎了。那好,央珍,他说,如果你非要走,我愿意跟你走。天涯海角,只要你一声令下,我死也跟你走。央珍半天没说话。他们隔湖相望,其实只能望见对方薄薄的影子,被月光擦得惨白。不知过了多久,瑟瑟发抖的多吉已经感觉不到冷了,只有对面那个高挑的身影在他眼里就像你景瓦的炉火一样滚烫,把夜晚烧得通红。央珍突然喊了一嗓子,你保重,多吉。她转身就走。多吉望着央珍渐渐消失,心疼得就像被扔到冰天雪地里,被刀子一样的冷风活活劈开。

        多吉大病三天。这三天央珍没露面,也没再唱歌跳舞。有人告诉多吉,央珍请假出门了。她八成在外面好上什么人啦。女人一旦变了心,十匹马都拉不回来。多吉这样的傻瓜咋可能看透女人心呢?多吉昏睡三天三夜,央珍来了,手里端着一碗鲜菇汤,甜甜地笑着,扶他起来。他刚张开嘴巴就醒了。宿舍里空空荡荡,哪有央珍的影子?多吉下了地,穿好衣服,喝一口水,去前院找她。央珍不在。他觉得永远失去她了。尽管都还年轻,可他觉得一生都已耗尽。他告诉我,他不知道央珍究竟去了哪里,究竟见了哪个,哪个把她的心带走了。

        央珍再不搭理多吉。他好几次厚着脸皮找她都被挡回来。多吉告诉我,她真狠哪。我说要不我帮你问问她,她要是死心塌地不跟你好,不如好说好散吧。男子汉大丈夫嘛,拿得起放得下。多吉终于答应了。我从前院来到后院,找到央珍,问她是不是在外面结识了什么人,撺掇她离开民俗园?她说没什么人,是她自己悟出来的道理,而多吉不愿面对现实,只想待在园子里过小日子。我说,多吉不也想跟你走?央珍说石领导,你听说过一个小姑娘家单枪匹马闯世界还要带一个累赘吗?她没傍一个大款就不错啦,哪还有气力养活别人?我突然觉得我老了,跟不上趟了。只有园子里是安全的,永远需要展示云南少数民族的美丽勤劳。园子外面打死我也不会去,不是不想,是不对路。再说了,我他妈热爱园子里所有的漂亮姑娘,哈哈,我这么说你会笑话我。不,你不会,你没这个胆量。你还不了解我。

        两天后我把央珍的话告诉多吉。我也开始恨央珍了,好像我对她的钟爱也遭到了背叛,而我要承受的屈辱比多吉更多更大——是对整个民俗园的背叛。她可是央珍啊!不出所料,多吉脸色苍白,一声不吭。我让藏族园的几个小伙子看好他,低头出了园子,似乎担心被央珍撞见,似乎我做了哪样见不得人的丑事。

        人人心中有魔鬼。我也不例外。我必须告诉你我后来干了哪样。我今天跟你讲的这些,没有半句假话,但哪儿说哪儿了,你今后莫再问我,也不要再提。

        石胖子的胖圆脸更红了,眼神沉痛;巨大的圆月悬在半空,院子闪闪发亮。他暗自回头,炉火熄了,淬火槽里的水还满着。最好的时辰。但你岂能总在最好的时辰打刀?

        我接着讲。我心里有魔鬼。我和你一样,我们都一样。我们是人,是人就一样。你承认?不说话就是承认。你他妈的向来话少,我就喜欢你这点。我今天对你讲的话,讲完拉倒。你不会告诉任何人嘛,你肯定不会。我相信你。

        他一声不吭。

        石胖子扬起苍白的面孔。没过两天,我看着央珍出了藏族园。我跟上去。我像个贼。她出了民俗园大门,跳上9路汽车。我打一辆车,紧紧跟上。车子穿过滇池路、广福路、环城路和北京路,央珍在西苑路口下了车。我也下了车。我见她进了一家彝族餐厅。当时下午五点不到。她一个藏族,穿着便装跑到彝族人的地盘干哪样?我找个角落坐下,不久,餐厅前面一个二十来平米的小舞台涌出五个姑娘,穿清一色花腰彝服装,跟着音响里的音乐跳一种罕见的舞蹈,比民俗园里彝族姑娘们牛多了,显然是一帮专业跳舞的。央珍就在她们中间,穿短短的黑色服装,露着肚脐,戴一顶大大的斗笠,不时取下来抓在手里,做出和藏族歌舞截然不同的动作。她个子高,跳得好,是独一无二的明星。我傻了——她咋能跑到这种地方来跳这种伴餐的艳俗舞蹈呢?有人使劲拍手,但更多的人全他妈低头吃饭,没人往台上认认真真看上一眼。我低头溜出来,跳上出租车直奔民俗园,进了大门,我差点掉泪。我要骗你就是龟孙子。我认不得央珍在那种地方跳一场挣多少钱,肯定远远超过民俗园每月一千多的工资。可她毕竟是我民俗园的人啊。这种姑娘,心太大了,也太野了。我直奔藏族园找到多吉,一五一十全告诉他了。他一句话不说,脸像死人一样难看。

        傍晚,藏族园的小伙子跑来找我。出事了。

        我和几个小伙子一起打车进城。多吉被扣在当地辖区派出所。我操,事情相当严重——多吉没吃晚饭就出了门,直奔那家彝族餐厅,直接找到餐厅经理,用一把藏族小刀子——这么长的小刀,把人捅了。那是个地地道道的红河人,不是花腰彝,就是红河蒙自的汉人。

        石胖子停下来,抬头望天。月色如神秘的预言纷披而下。

        兄弟,你的刀必须给我。我守着一堆好刀才睡得踏实呢。不骗你。狗日的骗你。我去派出所见了多吉,他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眼睛黑得发亮,黑得能把你前世的灵魂都看得一清二楚。他见了我就笑了。这绝对是这小子最平静最幸福的一天。

        央珍呢?

        你说呢?

        回来了?

        你觉得,她还会回来?

 

鲽鱼计划 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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