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鲽鱼计划 第10章

        

        吕克特失踪第六天的半晌午,姜大明和贾老汉各自分头打探的同时,张一筱带着韦豆子来到了诗圣街,他们要摸排谁开了第一枪。

        根据昨天晚上茶水铺烧炉子那位大爷的描述,第一枪是在离瑞祥钟表眼镜店五十来米处的大街上响起的,他们就决定把摸排的重点放在枪响处附近几家店铺。之所以把重点放在这一段,是张一筱昨天后半夜思量再三决定的。

        张一筱一夜未睡,最终得出三个结论:一是开这一枪地方选得精妙,离瑞祥钟表眼镜店不是一百米,也不是一二十米,而是五十来米处。对前去偷袭的一方来说,自然会想到是被搜捕者的同伙或者线人所开,这一枪,既是报信,也是狙击,意在延缓偷袭速度,打乱搜捕计划;况且偷袭者还没有到达目的地,一人已经中枪毙命,肯定胸中怒火中烧,使偷袭不得不变成强攻;对被搜捕者来说,这一枪看似暗地里帮了忙,其实不然,因为路程实在太近,即使听到枪声,也已没有过多时间准备,更不可能从容判断袭击者是哪路神仙,只能仓促应战,持械做拼死抵抗,最终造成了双方火拼的后果。通过这么一分析,张一筱更加坚定昨天的判断,这一枪是挑拨离间的一枪,是引发双方生死冲突的一枪。张一筱的第二个结论是,开这一枪的人肯定躲离在枪响之地附近不远的地方。洛阳发来的电报中已经说明,洪士荫带人去搜查,是临时决定的,没有走漏一点风声,告知手下十来个人后,就立刻乘车到达诗圣街口,因怕汽车和摩托声音太大惊动对方,便徒步前行,在离钟表眼镜店五十来米的地方就挨了冷枪,只有一种可能,有人在响枪的地方设有一个秘密观察哨,并且观察哨里的人对洪士荫及其手下的人特别熟悉,他们一看到洪士荫带领一队人马急匆匆来到,就马上认出了他们,而且及时采取了行动。第三点结论是,开枪之人或者同伙不但对洪士荫的人很熟悉,同样对瑞祥钟表眼镜店也很熟悉,洪士荫带人在诗圣街一露面,他们立刻明白了是去瑞祥钟表眼镜店,便毫不犹豫地执行了早已准备好的方案,在恰当地点开枪,使得双方相互怀疑,相互残杀,自己这一方则坐收渔翁之利。

        基于以上推理,张一筱这回百分之百地认为,能有如此缜密部署的第三方只剩下一种可能!共产党没有做,国民党不会做,土匪孙世贵已经被排除,巩县城里的三帮地痞也已经排除,再没有其他可能性。之所以说没有其他可能性,张一筱的根据是,在这种时候,巩县城里的任何一个帮派或个人没有能力和胆量在戒备森严的街道开枪滋事,更没有能力和胆量挑起国民党和共产党两派之间的血拼。

        必是日本人所为!

        确定是日本人所为之后,张一筱心里一阵莫名的酸楚。

        作为一个洛阳人,张一筱在开封上大学时,不但读过很多日本诗人的诗,也知道洛阳和日本文化的渊源。

        张一筱对日本的了解来源于大学里一位姓顾的教授。顾教授是洛阳城人,早年在日本学习日本诗词,留学的城市是京都。在课堂上,一身西装的顾教授告诉刚刚入学的张一筱和同学们,京都太像洛阳了,简直就是日本的中国洛阳,他自己在那里学习的时候,有时竟分不清到底身在中国还是在日本。从顾教授嘴里,张一筱才算彻彻底底理解了什么叫“一衣带水”。顾教授说,日本过去的首都不是现在的东京,而是京都,京都的历史要追溯到平安时代,那时叫“平安京”,直到一千多年后的明治维新时才把首都迁到东京。平安京最初被分成东西两个子城,东城“左京”被叫作“洛阳”,西城“右京”被称为“长安”。后来,时过境迁,“右京”由于地势低洼渐渐没落。偌大个平安京最繁华的就是“左京”——“洛阳”了。京都完全按照中国洛阳的城市格局建成,以至于顾教授这样地地道道的洛阳人在京都经常生出“梦里不知身是客,常把异乡当故乡”的感觉。中国的洛阳为十三朝皇城,自古是帝乡,而日本的“洛阳”在古代日本不仅是政治、文化、宗教的中心,也有着其他城市不可媲美的独一无二的繁华景象。在古代日本人的眼中,“洛阳”之外尽是蛮荒之地。顾教授还告诉张一筱他们,直到现在,京都城内仍然有洛中、洛西、洛南、洛北等称呼,前往京都被叫作“上洛”或“上京”,回到自己居住的城市京都时,都自豪地称为“归洛”。最使张一筱难忘的是,顾教授说,在他学习的京都大学旁边,有很多以“洛阳”命名的地方,什么“洛阳幼儿园”“洛阳高级技工学校”“洛阳中学”“洛阳客栈”“洛阳茶寮”等等。

        顾教授最后还告诉同学们,从公元七世纪初至九世纪末约两个半世纪里,为了学习中国文化,日本国先后向唐朝派出十几批遣唐使团。这些遣唐使团在唐朝受到盛情接待,他们一进入中国境内,地方官员马上迎进馆舍,像贵宾一样安排食宿,同时奏请朝廷予以接见。这些遣唐使回到日本后,把中国的文化、教育、法典、建筑等方面的模式在日本复制,促成了日本的快速发展,也搭建了两国友好往来的桥梁。

        张一筱清楚地记得,文质彬彬的顾教授讲到中日甲午战争时,在课堂上差一点流出泪来。

        过去的朋友再一次成为了对手,成为了敌人,不但张一筱没有想到,那位顾教授也没有想到。更让顾教授没有想到的是,1937年4月,一位来自京都的日本旧友从天津来到了开封,请他出面为大日本帝国做点事,所托之事使顾教授心惊胆颤,立即婉言谢绝。旧友走后,顾教授认为这事算是过去了,但老学究错了。四个月之后,“八一三”淞沪会战爆发,那位旧友再次来到开封,恭请顾教授出马做事,薪水是大学教授的十倍,顾教授这次不是婉言,而是断然拒绝,旧友只得鞠躬离开。一个月后,顾教授在开封一家医院看过胃病后,嗓子却突然莫名其妙地哑了,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再也背不出一句日本诗词。

        

        现在,张一筱必须面对来到洛阳的日本人,他心里有着无比的酸楚。

        从酸楚之中回过神来,张一筱把响枪之地左右三十米的范围列为重点排查区域。第二天一大早,农民打扮的他和韦豆子便出现在这一带的街面上。在六十来米的距离内,诗圣街总共有十九家商铺,其中十家关着店门。前一段张一筱住在钟表眼镜店时,日夜在诗圣街上活动,哪家店哪天关门歇业,张一筱早已心中有数,这是他在延安培训班学到的基本功夫。在张一筱准确的记忆中,这十家店都是出事前关的店门,每个店门不但上了铁锁,而且都用拔钜牢牢地钉死了。走在街上的张一筱仔细观察了这十家店的店门,拔钜没有弯曲,门板上也没有新的钉空,说明门板自从封钉后就没有重新开启过,没有重新开启过也就证明这十家店铺里没有住人,也没有外人进入,所以张一筱排除了这十家店铺作为日本人观察哨的可能性。

        剩下的九家店铺分列在诗圣街的两侧,北侧三家,南侧六家。张一筱先从北侧摸起。北侧的第一家是个私塾,巩县人崇文重教,诗圣街上就有两家学堂,一家在瑞祥钟表眼镜店的隔壁,另一家也在北侧,但已经关门了。来到巩县后的第一个晚上,张一筱问过诗圣街的情况,听四叔讲过,这家私塾的先生是个瘸子,乡下人,六十多岁,和老伴两人租房开了学堂。

        张一筱来到私塾门前,正要进屋,屋内传出了娃娃们每天上课前必唱的河洛童谣,他自己从小也唱过。

        

        月婆婆,

        明晃晃,

        开开后门洗衣裳,

        洗得净,

        捶得光,

        打发哥哥上学堂,

        读诗书,

        念文章,

        锦旗插到咱门上,

        看那排场不排场!

        

        张一筱没有进屋打断娃娃们的美好歌声,大敌当前的巩县,再没有比娃娃的梦想更美好的东西了,尽管这种梦想是短暂的,是虚幻的,是不可能实现的。立在门口,直到孩子们哼唱完,他才进屋。

        “老先生,要兔子皮吗?做个皮帽不冻脸蛋,做个坐垫不冻屁蛋!”肩上扛条扁担,扁担上挂着五六张兔子皮的农夫样的张一筱一本正经地问。

        老先生一听张一筱的话,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学堂里的娃娃们也跟着哄堂大笑。

        在老先生和娃娃们大笑不止的时候,张一筱的眼神迅速察看了一遍学堂里的情景。三间房子,两间是教室,说是教室,实际上就一个三尺长三尺宽挂在墙上的黑板和十几个坐在高高低低小板凳上的娃娃,另外一间既是灶屋也是睡觉的地方,里面除了一张破床、床边一个装衣裳的木箱、一张做饭的案板和一个煤炉外再无他物。一贫如洗的教书先生勉强维持着生计,早上娃娃们来时开门,傍晚时关门的寒酸私塾,不是自己寻找的地方,张一筱心里明白。

        “这位大哥,俺不要,快走吧,娃娃们要背书啦!”老先生和蔼地说。

        张一筱向老先生鞠了一躬,退出门外。

        紧挨私塾的一家店是个罗店。罗是巩县家家户户都有的用具,家里面粉发霉生了虫子,舍不得扔掉,就用罗摇一摇、晃一晃,面粉从罗底的细孔漏下,上面的虫子倒给鸡啄。年成好的时候,巩县人喜欢喝酸浆面,把黄豆磨碎,用罗滤除豆渣,再把豆汁置一晚发酵,用发酵过的豆汁下面条,酸中带甜,甜中有香,再泼半勺辣椒酱,更是酸甜香辣兼备,没有三碗四碗是不会撂碗的。罗店有两间房,一间是工坊,另一间空荡荡的,地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罗,罗店里制罗的有三人,一个寡妇带着两个小女孩。肩扛灰白黄各色兔皮的张一筱从门口走过一遍,瞄了店里的情景,没有进去,这样的店铺张一筱认为不但行动起来没有回旋的余地,一个驼背的女人也不可能敏捷地击毙训练有素的特工后,迅速逃离得无影无踪。

        北边一侧剩下的最后一家店是个花圈寿衣店,门口两边各摆了一只破旧的花圈招揽生意。张一筱毫不犹豫地闯了进去。

        “请问师傅,要兔子皮吗?做个皮帽不冻脸蛋,做个坐垫不冻屁蛋!”张一筱重复自己的贯口。

        花圈店的老板正在和一个低头哭泣的人谈生意,不经意间看到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年轻人进来了,嘴里说着不三不四的俏皮生意话,显得十分生气。

        “去去去,不要,不要!”老板大声吆喝。

        张一筱之所以进这个店,实际上不是因为怀疑这个店。张一筱早就知道,这个花圈寿衣店早上开门,晚上关门。昨天晚上出事时,店门肯定是紧闭的,因为巩县有个习俗,店里的老板和伙计是不会睡在花圈之中的,那样不吉利,只有死人才会躺在花圈丛中过夜。张一筱之所以还是进来了,他是想看一看店里制作花圈寿衣的工具和制成的花圈与寿衣摆放的样式。在张一筱眼中,三间房摆放得杂乱无章。张一筱眼中的杂乱无章不是做生意上的杂乱无章,是特工行动上的杂乱无章。花圈寿衣和工具摊间的通道弯弯曲曲,没有形成直线,直线间也没有相连,这在主动出击或者被动撤退时,是要误时的。张一筱于是断定,这个店是个生意人的店,与日本人无关。

        

        在张一筱摸排北侧三个店面的时候,韦豆子也摸排了南侧的四个店。韦豆子查看的这四个店都是一间房的店,瓷器店、吹糖人店、炒凉粉店和瓦盆店,张一筱提前给他吩咐过,先查小店,大店留到最后。这四个店面都十分狭小,里面也没有吃饭睡觉的家什,并且做生意的都是单个人,眼中缺乏韦豆子寻找的那种眼光。从人的眼神中捕捉到常人难以察觉的信息,张一筱有这手本领。前几年,他还特别对韦豆子作过训练。这次韦豆子进入四家店铺,不但注意店里的摆设,还特别留意四位店主的眼睛,弄得对方以为大清早洗脸时粗心,眼角还留有眼屎。经过一番细致的观察,韦豆子认定这四家店铺和店主都没有可疑之处。

        南侧剩下了两家店铺,一个铁匠铺和一个糊涂茶店,两家店相连。

        所有的可能都系于这两个店了。张一筱和韦豆子没有直接进入这两家店铺,而是退到几十米远的街边,手里数着钱,装着是在计算卖了几张兔皮的钱,嘴里说的却是别的。张一筱告诉韦豆子,这两个店他们两个一块侦察。铁匠铺小,先查铁匠铺,他自己进到店内,韦豆子绕到街后察看铁匠铺和糊涂茶店后边的情况,半小时后两人碰头,合计后再打探糊涂茶店。

        张一筱扛着挂有兔皮的扁担进了铁匠铺的店门,耳朵里立刻传来熟悉的敲打撞击声。这家铺子在张一筱见过的铁匠铺里面,不算小也谈不上大,方方正正两间屋面,两间屋的后墙中央开了一道门,通向后院,而这时的门是关着的。两间屋子中间,放着一个半人高的火炉,巩县人叫烘炉,烘炉里正蹿动着半尺来高的火苗。火苗蹿动不是自发的,动力来自炉边的一个四尺长、三尺高、一尺半宽的风箱。张一筱之所以对风箱大小如此感兴趣,他心里核算过风箱的体积,估摸过这样的体积能否装得下人高马大的德国顾问吕克特。张一筱在延安时,接受过裸眼目测物体体积和重量的严格训练,不但目测静物,还得目测动物。一次培训班正在窑洞上课,一位陕北老汉赶着三只羊从门口晃过,上课的老师马上停了下来,让学员估算三只绵羊的身高、体长以及大致重量,实际上老师的问题不是随便提的,那是一场目测培训的考试,全体学员中只有三个人的答案八九不离十,其中一个就是张一筱。六天以来,只要在可疑地点见到可疑的东西,张一筱观察长宽高之后,都要核算它的体积,刚才他核算过私塾里床头装衣裳的木箱,核算过罗店里一只大罗的体积,因为其他的罗都面朝上敞着口,而那只大罗面朝下盖着,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东西,最后他还核算过花圈寿衣店老板置放各种纸张的柜子,核算之后,他都排除了里面藏人的可能。不光自己算,早上来诗圣街的路上,他指着一辆下面前后椭圆,上面堆成尖顶的运煤的人力车,让韦豆子算体积,急得韦豆子一头虚汗。

        话再回到铁匠铺的风箱。拉风箱的是一位满脸淌汗的女人。风进火炉,烘炉膛内的火苗上下蹿跳,炉内通红闪亮的煤块里埋着两个需要锻打的铁件,铁件已烧得通红。烘炉边上,稳稳竖立着一个砧子。巩县人嘴里所说的砧子,实际上就是一个半尺见方的大铁墩。张一筱进屋之后,看到砧子四周围站着三个人,其中一位是五十多岁的师傅,左手握着铁钳不停翻动通红灼热的铁件,右手拎着一把小锤,不紧不慢地用特定的手势指挥两个壮实的年轻人轮流锻锤铁件。不一会儿,一块厚实的铁件变成了一个扁扁的铁片,又过了一会,一个做饭用的锅铲的雏形就出现了。

        “老师傅,要兔子皮吗?做个皮帽不冻脸蛋,做个坐垫不冻屁蛋!”张一筱又是那句贯口。

        一手握钳另一手拎锤的老汉看了张一筱一眼,嘴里吐出两个字:“问她!”随后回头看了拉风箱的女人一眼。女人并没有停下手里的风箱,而是用嘶哑的声音嚷了起来。

        “这位小兄弟,恁走错地方了,都说冷跳井,热打铁,恁睁眼瞧瞧,大冬天俺们一家个个都流汗,还要暖和的兔皮干啥?”女人说话的同时,边瞅其他三个男人。

        听了满脸汗水女人的这句话,张一筱迅速捕捉到两点信息:一是四个人是一家人;二是这家人个个都耳背。不管是老汉还是女人说话,声音都高得出奇,他们离张一筱的距离顶多两米左右,常人说话不需要这么高的音量,肯定是经年累月铁锤震坏了耳朵。

        张一筱听女人说话的时候,眼睛也没有闲着。两间房子的铁匠铺内,四圈地面上摆满了农耕用的耙钉、锄头、镐身、镰刀、马掌和日常家户用的菜刀、铁勺、刨刀、剪刀、门搭吊等。除了这些铁器铁件,烘炉旁边还有一个直径两尺长、高一尺有余的圆形石槽,里面盛满了冷水,供淬火时用。

        墙边上还有一张木床,上面卷着一床被子。

        “大嫂,恁们白天生炉子暖和,夜里不生炉子,睡在这屋不就冷了,给俺叔做顶兔皮帽,夜里戴上暖和!”张一筱这句话,是看到了墙边的床和老师傅的光头后才说的。

        “这位小兄弟,恁还真是块做生意的料,俺一家四口人,夜里就一个地方冷,一眼就被恁看中了。好,那就给老头子的光葫芦买个夜里戴的!”爽朗的女人不但声音大,笑声也大,明显是四人当中做主的。

        “老头子,恁要黑的还是灰的,自己挑!”女人朝着男人一声吆喝。

        锤声停歇了下来,女人、老师傅和两个儿子围过来挑兔皮。当四人翻动兔皮的时候,张一筱首先看清了四双手,手心里老茧满布,手面上裂口条条,让人一瞧就知道是凭力气挣饭吃的人,眼前的情景,正应了巩县流传着的一句顺口溜:“人间三大苦,打铁撑船磨豆腐。”看过这四双手后,张一筱初步判断女人和家里的三个男人不是歪门邪道之徒,但他不会轻率地确认,因为自己要辨认的对手实在太精明老辣了,不能仅凭皮肉之相就下结论。就在四人挑选兔皮的几分钟内,张一筱逐一扫视过四双眼睛。这四双眼睛大小不一,清浊有别,转动时的灵活程度也稍有差别,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发出的光芒是明净纯洁的。多年的经验告诉张一筱,这种明净纯洁与年龄和职业毫无关系。张一筱还注意到,见到兔皮时四人脸上都挂着微笑,兔皮拿在手里时又反复掂量查看,然后轻轻揉搓。四人的神情和动作告诉张一筱,他们对这些算不上贵重却又非日常必需的物品内心有着本能的渴望。这种渴望有钱人无法伪装。

        到了讲价的时间了。张一筱还要进行最后的测试。思考一番后,他开了一个价钱,故意把声音压成了正常人都能听清的程度。张一筱的话一出口,女人就反问:“多少?俺没有听清!”女人一脸茫然,张一筱判断,女人确实没有听清自己的话,其他三个男人的表情和女人如出一辙,表明他们个个都没有听清。到这里,张一筱认定,这一家四口人是长年累月围着风箱和烘炉劳作的人,不可能是一时半会为了特殊需要装扮成打铁的。

        买卖做成,张一筱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张一筱给一家人鞠躬致谢之后,女人笑着对老师傅说了一句话,把一家人都逗乐了,也把张一筱逗乐了。

        “老头子,看这小兄弟,不光生意厚道,人也长得顺溜,要是恁有个闺女,就让他做恁的姑爷吧!”

        

        被铁匠家看上的张一筱会心一笑之后退出了铁匠铺,直接来到了与韦豆子约定的地点。他手里一边佯装数着钱,一边和韦豆子说话。韦豆子讲起了自己所看到的铁匠铺和糊涂茶店后面的情况。韦豆子说,诗圣街上所有的店铺都不是相连的,而是自建的,因此一个店铺和另一个店铺之间都有个一人肩宽的小道通向店后。每家店铺后面都有个后院,后院都用一人高的土墙围着,土墙中间开着一扇门。围墙后面有一条小路,小路很长,几乎与前面的诗圣街并行,小路的后面就是别人家的房子了,因此小路也可以说成是一条巷子。韦豆子怕引起两户人家的怀疑,并没有直接趴到围墙中间的那扇门边往里看,而是攀上巷子里一户人家屋后的大树看的。铁匠铺后院中央有一口水井,井边堆着一堆劈好的木柴,别的就再无他物,而糊涂茶店后院中央同样也有一口井,井边全是碗筷,看来这井是用来洗碗的。张一筱问韦豆子,两个后院有没有不同的地方,韦豆子说有,糊涂茶店后院里有一棵大洋槐树,树底下有一个小房子,而铁匠铺后院里没有。

        韦豆子汇报完,张一筱沉默了很长时间,最后对焦急的韦豆子说,走,先回去,咱们得换换装再去查糊涂茶店。

        最后只剩下了一个糊涂茶店,命悬一线的糊涂茶店!如果再查不出线索,一切都将前功尽弃,一切希望都将化为泡影。张一筱感到了空前的压力,时间只剩下一天半,至今一条重要的线索还没有突破,他心里清楚,这次是最后的机会了。

        张一筱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姜大明的家,半个小时后,两人再次一前一后离开,朝诗圣街走去,去进行最后一次的摸排,希望与绝望几率相同的摸排。

        在家化装的时候,张一筱脑子也没有空闲。他想起了巩县的一句俗语:“宁和响器对门,不与铁匠隔墙”,意思是响器班虽然吹吹打打,喧嚣不停,但奏拉的赖好都是曲子,耳朵忍受得住;铁匠铺就不一样了,风箱哗哗啦啦地响,小锤叮叮当当地敲,大锤轰轰隆隆地砸,小铁件收拾的时间短,大铁件整理的时间长,时长时短,杂乱无章,轮番不歇,住在隔壁,耳朵和脑袋都受不了。几年来,糊涂茶店的生意一直很红火,诗圣街上仍然还有不少空闲的店面,明知这些,却仍然不搬不迁,张一筱觉得里面有文章。

        队长说过自己的想法后,韦豆子忽然浑身一惊,想起了一件事。三天前的那个晚上,四叔派手下的伙计去街上买酒肉为他们几个人送行,结果伙计提来了一壶糊涂茶。吃到一半的时候,有人敲门,原来是糊涂茶店的掌柜来取壶。由于事先得到情报,洋顾问已经用枪弹从孙世贵手里换回来,尽管韦豆子从四叔和伙计那里知道糊涂茶店的掌柜来过,但没有报告张一筱。

        张一筱听完韦豆子迟到的报告,不禁大吃一惊,瑞祥钟表眼镜店遭袭,四叔和伙计出事,十有八九是那次露的馅,钟表眼镜店就两个人,怎么一顿喝得下那么多碗糊涂茶,房内一定隐藏着一伙人。分析到这一点,张一筱和韦豆子两人不寒而栗,糊涂茶店肯定有问题。

        

        半晌午,张一筱和韦豆子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诗圣街上。这一次,张一筱摇身一变,上身穿了一件蓝色丝绸长衫,走在路上忽闪发亮,头戴深色呢子礼帽,鼻梁上还挂着一副圆墨镜,完全是个生意人的打扮,不慌不忙地朝糊涂茶店走去。身后的韦豆子身着灰色马褂,头顶瓜皮黑帽,一副伙计模样,说时迟,那时快,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店。两人抬脚入门的时候,心情几乎一样,六天时间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锁定了这里,一定要拿下这个店,发现有用的线索,成败在此一举。

        这天,糊涂茶店里的生意不如往常好,搁在过去,半晌午时分店里面全是人,有坐的,有蹲的,还有站立的,人人手中一碗飘香的油茶,而今天店里面稀稀拉拉的客人围坐在三张桌子旁,呼呼啦啦低头喝着。

        两人进了屋,韦豆子直接去了门边桌子后坐着的掌柜处,开口便道:“掌柜的,来两碗糊涂茶,要摇摇铜壶,别弄两碗稀汤寡水的糊涂茶。”

        敦实的中年掌柜一听这话,就知道眼前的这位小伙计懂得油茶。在油茶店,铜壶在出茶之前得使劲前后摇上几下,把壶内的茶水和杏仁、核桃仁、花生仁给摇匀了,否则倒出来的都是上面的稀汤,好东西出不来。

        韦豆子在和中年掌柜言谈的时候,张一筱背着手,在屋子里寻找喝茶的位子。张一筱人在走,藏在黑色镜片后面的一双眼睛翻动不停。

        三间房子的糊涂茶店前后有两个门,前门是临街客人出入的正门,后门通向院子。店里除了低头趴在桌子上喝茶的顾客,一共有三个人在忙活,一个是店门边正和韦豆子说话的掌柜,一个是在桌边跑前跑后收拾碗筷的小伙计,另一个就是在三间房中央一只大铜壶边站立的老汉。铜壶立在平地上,足足到老汉的胸口处,铜壶边摆了一张小方木桌,桌上放着一叠碗和一堆汤勺。门口的掌柜报声几碗油茶,老汉就摇动大铜壶两三下,然后扶壶柄倾斜着倒出相应的碗数,从铜壶嘴里倒茶的时候,长长的壶嘴中首先冒出的不是茶,是一股热气,呼呼直响,倒完油茶后,老汉扶正壶身,但这股热气仍然没有停息,只不过吱吱声减弱,喝糊涂茶的客人都清楚,店里的香气,一半来自自己的碗中,一半来自这个壶嘴里。三间房的店面打理得干干净净,中间和东边一间摆了四张桌子,桌子周围各有四张长凳,是用来招待客人喝茶的,这两间屋子,除了桌子和板凳再无他物。西边的一间是工坊,靠南墙边离后门最近的是个大水缸,水缸边垒着一方灶台,烟囱通向后院,灶台上的铁锅直径四尺有余,紧挨着是个小风箱,灶台前堆着劈开的木材和麦秸,麦秸生火用,木材才是烧锅的主材。西间的西墙边,一排儿置放着四口缸,大豆缸、花生仁缸、杏仁缸和核桃仁缸,每口缸上都有个木盖,缸身中间都贴张红纸,红纸上的字标明缸里的藏物。四口缸边还有一个小孩儿高的石臼,石臼是用来捣碎油茶原材的。张一筱在几个桌子旁走了一圈,才找了空位坐下。走这一圈,看似在选择合适的座位,实际上他在观察三间房子内的摆设,步测房间的大小,最后他在离西屋最近的一张桌子旁坐下,面朝正门,跷起二郎腿,悠然自得地等待着韦豆子的糊涂茶。

        坦然坐定的张一筱还没有观察完,他留了一面待坐定后再仔细观察,否则就会引起店里人的怀疑,这一面就是西间工坊的北侧。张一筱坐定后,从长衫口袋里摸出一包“大宋府”香烟,两指夹出一支,然后轻划一根火柴,悠然地点上。张一筱平常不抽烟,但他今天必须抽,因为巩县有身份的人不抽烟的不多。喷出两口烟儿,张一筱把自己的眼光聚焦在西间工坊的北侧。北侧墙边并排放着三个碗橱,每个碗橱尺宽、尺半厚、五尺高,没有门,敞开着,里面是一层一层叠起的木板隔层,碗柜最下边,放着五六个小铜壶,每个铜壶外边都包着棉胎,上面的隔层上放着碗筷和汤勺,还有盛放油盐酱醋的瓶瓶罐罐。三个并排放着的碗橱之上是一个脸盆大小的圆窗户,窗户不是空的,用木格装饰着,每个木格间的空隙有核桃般大小,说是窗户,实际上地上站着的人看不到外边,街上的人也看不到里面,说成是透气窗更为准确。这样的透气窗三间房子里共有两个,另一个在灶台上方,与北侧的这扇圆窗一般高一般大,看来是形成对流用的,用来排出弥漫在房间的烟气。

        两碗香喷喷的糊涂茶由老人端上了桌,张一筱掐灭烟头,和韦豆子用汤勺品味起来。一勺下肚,香气从双唇直入喉咙,又从喉咙直逼食道,一种沁人心脾的味道油然而生,是那个味!张一筱从小就喜欢油茶,每次上街,父母都会给他来上一碗,在开封上大学那阵,寒暑假回到巩县,他都要先来到诗圣街上来上一碗再回家,认识“红樱桃”后,两人也经常来店里喝上一碗,边喝边讨论诗词和梆子戏唱词的关系,虽然几年前糊涂茶店换了主人,但味道没变,还是那么香,那么醇,和洛阳城里的老坛杜康酒一样,一口穿喉过,满肚迂回香。

        “味道不孬,味道不孬!”张一筱喊。

        “掌柜的,恁要是喝中了,俺天天陪恁来喝。”韦豆子奉承道。韦豆子说这话的时候,原来坐在门口的那位糊涂茶店的掌柜走了过来,站在了张一筱两人的背后。

        “那这么说,俺来一趟,要付两张嘴的钱啦?”张一筱只当没有看见来者,和韦豆子打趣。韦豆子傻笑一声,接着应话。

        “掌柜的,俺每天勤快一点,多卖它二两桐油,一碗糊涂茶的钱不就赚回来啦。”韦豆子这句话,是说给身后来者听的。

        “原来也是开店的同行啊,两位,糊涂茶咋样?”中年汉子和蔼地问。

        “俺掌柜的说好,俺也说好,不稠不稀,没有倒给俺稀汤寡水的。”韦豆子的一句话,把张一筱说笑了,也把中年汉子说笑了。

        “早上俺一开店门,门口窝个‘码义翘’吱吱喳喳,就知道今天日子不错,没想到喝到一碗正宗的糊涂茶!不孬,不孬!”张一筱说了一句地道的巩县话。

        “‘码义翘’是喜鸟,不是‘马挤老’,窝在谁家门口吱喳,谁家就有大喜事,俺这糊涂茶店小啦,恁这个掌柜的等着更大的吧!”中年汉子应付得很得体。

        “码义翘”是巩县土话,意思是喜鹊。张一筱说这个巩县老人才讲的土话,是在测试中年汉子是不是巩县人。中年汉子不但知道,又说出了一个同样土的词“马挤老”,“马挤老”的意思是蝉,说明中年汉子是本地人。

        “那两位慢喝,今后多来!”中年汉子打过招呼,重新回到门口桌边。

        糊涂茶店掌柜走后,张一筱和韦豆子埋头不语,继续喝茶。喝茶的时候,张一筱不但脑袋转着圈,两个墨镜片后面的眼珠又把屋子内的物件重新扫瞄了一遍,他在核算哪里能藏得下吕克特。中间和东间店面只有桌子和板凳,不可能藏着一个大活人,要是糊涂茶店有问题,问题一定出在西边这间工坊和后院里。西间工坊里,灶台里藏不下人,因为灶口只有碗口大,风箱的体积张一筱算过,最多容下吕克特的两条腿和两只胳膊,四个盛糊涂茶原材的缸,也最多装得下吕克特那个大啤酒肚,石臼是实心的,就是空心的,因为只有小孩儿高,怎么也塞不下一个一米九的大活人。北侧的三个碗橱,体积可以,但都是敞口的,里面的东西清清楚楚,除了碗筷、汤勺和瓶瓶罐罐,再无其他物什。

        西间工坊里,只剩下了一口水缸。

        张一筱又瞄了一眼那口水缸,水缸半截埋在地下,露出的上半截有两尺高,宽度足有两尺半,从地上的缸体的体积,张一筱迅速推算出了地下缸体的大小,两者加在一起,体积完全大于吕克特的身躯,所以,只有水缸才能装得下失踪的吕克特。这个念头刚在张一筱的脑海里出现,他随即就否定了自己的推算,虽然水缸体积足够大,但里面盛满了水,他自己进屋寻找座位的时候,亲眼看到水缸里还有大半缸冷水,吕克特虽然是洋人,也得呼吸,大冬天也怕冻,冷水缸里肯定藏不住活人。

        对三间房子的判断,使张一筱心里凉了一大截。

        糊涂茶店是最后一个线索,张一筱不会就此打住,也不能就此打住。张一筱喝着油茶,不停地思考着,屋子里不能藏人,只能藏在后院里。后院里只有一口井和一间小房子,上午韦豆子从高处看过,自己刚才也瞅了一眼,再无其他可以藏人的地方。小房子和水井照说可以藏人,但凭自己的经验,两者看似隐蔽,但恰恰是最不隐蔽的地方,前几天,裴君明的部队和洪士荫的人马在诗圣街上翻天覆地不知搜查了多少遍。正屋不会放过,后院里的水井和小房子他们自然也不会放过。张一筱清楚地记得,几天前,七八个军警在搜查四叔的钟表眼镜店时,先后有三批士兵用绳子悬挂着,拿着刺刀下到后院的水井里,一点一点从上往下在井壁上用刀捅,看看井壁上是否有侧洞。四叔后院没有小房子,但有一个杂货间,里面堆着烧火的煤饼,每次士兵都把煤饼翻个底朝天,又用镐头铁锨在地上挖出一米多深的洞,不要说人,就是条蚯蚓也别想蒙混过关。

        张一筱确认,狡猾的日本人绝不会犯愚蠢的错误,把吕克特挖个洞藏在后院的水井里或者小房子里。

        想到这些,张一筱的眼光再一次回到三间屋里。又是一圈扫瞄,张一筱最后的眼光还是落在了水缸上。盯着水缸看了一阵,张一筱觉得这个水缸和自己家、和店里的水缸不一样。仔细观察后,张一筱终于找出了两者的差异。张一筱家里的人多,水缸也就大,水缸使用一段后,一般要清洗,要清洗的话都会把水缸倾斜,这样才能用小扫帚接触到缸底,把缸底沉淀的渣滓清掉,因此水缸不会埋半个身子在地下,那样搬动起来不方便。不但家里灶房的水缸如此,父亲开的桐油店盛油的缸也是这样,桐油有杂质,卖完一缸桐油,张一筱都记得店里的伙计要撅着屁股在倾斜的缸底挖去杂质,因此,也不会把油缸埋进地里。

        看来必须采取第二套方案了,他偷偷给韦豆子使了个眼色。

        “掌柜的,俺家掌柜的想给店里的伙计带回去五碗糊涂茶,咋个带法?”韦豆子走到中年汉子桌边询问。

        “有办法,有办法,用俺的小铜壶拎,咱们还不熟,得交份铜壶的押金,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就不用啦!”中年汉子说。

        “三彩街上的桐油店,恁难道不知道,还交个球押金!”韦豆子平常不说脏话,但这次他说了。

        “这——”中年汉子有点为难。

        “听掌柜的,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就不用啦!”张一筱说。

        中年汉子笑着看了张一筱一眼,脸上现出了感谢的神情,张一筱没有讲话,回了一个微笑。

        “老崔,洗把小铜壶,倒五碗糊涂茶!”中年汉子对屋子中间的老汉嚷道。

        负责倒茶的老汉从碗柜里取出一把铜壶,拿到后院洗刷去了,这时候,小伙计也正好把用过的糊涂茶碗抱到后院井边,韦豆子在给中年汉子付钱的时候,用身体挡住了他的视线。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张一筱迅速站起,迈开步子走到缸边,摘掉墨镜,仔细检查起缸身和平地的接触面来。

        张一筱看到的缸身和平地接触部分的土与周围土不一样,周围的土是平的,这部分土也是平的,但周围的土平滑光亮,是时间久了自然板结所致,缸身周围的土应该同样平滑光亮,但却是灰暗的平整,没有一点亮光,有人为压平的嫌疑,这是张一筱第一眼看到的情景。对眼中看到的情景,张一筱脑袋一琢磨,旋即失落起来,这种现象有两种可能所致,一是每天伙计从后院向缸中挑水时,木桶架在缸沿往里倒水,空缸就会摇动,一摇不就松动了缸身旁边的土了吗?第二种可能是,十天半月清除缸底泥巴时,别的缸可以倾斜,但这口缸动不了,小伙计只能弯腰探头进去清洗,伙计用力的时候,空缸也会摇动,缸摇动土就会松动。不管是哪种情况,缸身周围的土松动后,掌柜的用砖或者刀背砸平,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张一筱虽有些失望,但他还想再做一次努力,于是绕到缸身紧靠墙体的一侧,弯下腰去,详详细细地看了几秒,没有发现什么蹊跷之处,地上散落着几个核桃壳碎片,其中三个半拉空核桃壳聚在一起。核桃是糊涂茶的原材之一,店里边角处掉落几个空核桃壳没有什么稀奇,张一筱准备起身离去,但好奇的他还是伸手轻轻拨动了这三个核瓤部分向上的空核桃壳。这么一拨,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核桃壳中间竟然露出了大拇指粗细般的一个圆孔!张一筱的心脏怦怦直跳。是老鼠洞?他迅速否定了,因为洞口太细,老鼠钻不进去,也出不来。是蟑螂洞?快速思考的张一筱也想否定,因为巩县冬天天气冷,不可能有蟑螂。但转念一想,糊涂茶店整天热气腾腾,油烟味弥漫,外边冷,店内可不冷,蟑螂完全可能生存下来。张一筱初步确定是蟑螂洞后,还是多长了个心眼,再次仔仔细细观察了一遍洞口,这么仔细一瞧,瞧出问题来了。如果是蟑螂洞,就不可能藏着一只蟑螂,蟑螂群进进出出,洞口四周一定会留下食物碎渣或者油痕土粒什么的,但眼前的洞口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不对,一定不是蟑螂洞。张一筱还想琢磨,但已经没有时间了,自己在缸边停留太久,一定会引起怀疑。在准备起身的时候,张一筱还想再做一次努力,他伸出小拇指,插进了小洞里,洞口外边没有油痕土粒,洞壁上呢?张一筱的小拇指在洞里上下动了几次,然后抽了出来,自己的手指上还是什么都没有。张一筱正在疑惑万分的时候,他本能地把小拇指放到了鼻子底下。

        张一筱闻到了小拇指上一股若隐若现的气味。老天爷啊,竟是一股狐臭味!

        顿时,张一筱浑身打了个冷颤。

        有透气孔,就证明地下有洞,洞里藏着六天六夜不可能洗澡的洋顾问吕克特!张一筱明白了一切,迅速还原好三个空核桃壳,戴上眼镜,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韦豆子和掌柜的结完了账,直接走到后院,这是张一筱提前交代好的。走向后院的韦豆子边走嘴里边喊:“老师傅,把铜壶洗净啊,别喝出一嘴铜锈味。”

        后院里,小伙计在洗碗勺,老汉在刷铜壶,两人各自忙着,谁也没和谁讲话,韦豆子是个闲不住的家伙,进到后院就嚷嚷开了。

        “恁这井边都是半半拉拉的豆子和花生仁,除了树上的‘马挤老’不下来,‘古古瞄’、‘斯古赌’可有吃的啦,老师傅,恁说对吧?”韦豆子望着老汉问。

        佝头弯背的老汉不得不抬起了头,脸上显露出不解的神情。韦豆子嘴里的“古古瞄”“斯古赌”是土得掉渣的巩县方言,前者是猫头鹰后者是野鸽子。很显然,老汉没有听懂自己的话,韦豆子暗想。

        “小老弟,恁们的该茬儿院里都是铁渣子,不能吃,‘古古瞄’、‘斯古赌’一定常来恁这儿吧?”韦豆子把问题引向了二十出头的小伙计。

        “该茬儿”的意思是邻居,巩县人常说。小伙计听明白了,他笑了笑,说:“对对,它们都是铁渣子!”但韦豆子从小伙计尴尬的表情上看得出来,自己的后半句话,他也没有听明白,毕竟古古瞄、斯古赌都不是常讲的东西。

        韦豆子断定,这一老一少两个人虽然在巩县干活,但绝对不是地道的巩县人,甚至也不是巩县附近孟津、偃师一带的洛阳人,因为洛阳一带都应该知道“古古瞄”、“斯古赌”是什么东西。

        韦豆子正在测试一老一少的时候,张一筱也在完成他最后一项侦察任务,糊涂茶店里的人是如何发觉洪士荫带着队伍袭击瑞祥钟表眼镜店的。

        张一筱心里已经盘算了很长时间,洪士荫夜里率领人马从诗圣街上由东往西奔,糊涂茶店的人只有从两个地方才能看到,一是临街的前门门缝,第二个就是临街的西间工坊的木窗。对这两个地方,张一筱做过比较,由于门比窗低,从门缝向外观察,顶多看到东边街上二十米左右的距离,就是看到了东边来人,再从后院奔出,拐到巷子里隐蔽,站定,瞄准开枪,时间来不及。如果有人爬到碗橱上面去,从上往下俯瞰,张一筱经过估算,至少可以看清东边街道五六十米的距离,这个距离,完全够糊涂店的人有充分的时间采取行动。

        张一筱认定,问题出在圆木窗上。

        认定问题出在圆木窗,但张一筱不能爬上去观察,他得想办法,还得是对方不能察觉的办法。张一筱从桌子旁站了起来,走到碗橱旁,若无其事地看了起来。

        “掌柜的,俺从恁碗柜的剩碗和剩勺能踅摸出店里的生意!”张一筱嬉笑着说。

        “恁踅摸踅摸!”店里的客人都走完了,这时还没有新客人,店掌柜的闲着无聊,应了张一筱的话。

        “生意好时,来店里同时喝茶的有六十来人,生意清淡时四十来人。”张一筱说。

        “好眼力,好眼力!不愧是同行啊!”中年掌柜赞叹道。

        张一筱明里在数碗橱里的剩碗和剩勺,实际上他坐着的时候早就数好了,站到碗橱边的时候,墨镜后的两个眼珠并没有看碗橱里面,而是在看与他一样高的碗橱顶端。张一筱本来想在上面发现一个或者两个明显的脚印,但他没有发现。这令张一筱非常失望,但失望并没有让他停止继续观察。一阵仔细的观察后,张一筱透过墨镜上方的余光,终于看清了橱柜顶部的灰尘上有一个半圆形的痕迹。半圆形像什么呢?是瓷盆,不像,没有那么规规整整的圆!是小铜壶,也不对,小铜壶的底部没有那么大!是小伙计打水的木桶底,还是不对,木桶的直径大得多!一时想不出来,张一筱只好把双手背到身后,装出轻松悠闲的样子,当他的双手碰到自己屁股的时候,不觉浑身一惊,对了,是屁股,屁股坐在碗橱顶部留下的痕迹。

        此时的张一筱真想大声喊上一嗓,或者长长地舒一口气,但他不能,只能暗暗、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鲽鱼计划 第10章

刀 25

刀 6

刀 14

刀 29

刀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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