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鲽鱼计划 第13章

        

        吕克特失踪的六天六夜,河南情报站站长洪士荫如坐针毡。

        撬开东义兴饭店老板孙北邙的铁嘴后,洪士荫确认对手是共产党而不是日本人,不觉心中一阵狂喜。日本特工装备齐全,训练有素且狡猾凶残,他们参与,肯定经过了长期准备,精心策划,反复演练,那样的话事情就复杂多了。而洛阳地区的游击队和巩县城里的地下党,手里拎的是土枪大刀,穿山栖洞,左藏右躲的本事有,运筹帷幄,设局布阵,监听突袭的能力和东洋鬼子相比就不可同日而语了。这次洋顾问失踪一案发生在河南,洪士荫刚开始认为自己命运不济,但后来转念一想,是上天眷顾自己。如果拿下这个惊天大案,他不但可以为举国一致的抗日热潮抹上一层亮丽色彩,书写一段经典传奇,同时,也可以借此栽赃共匪,给他们头上扣上一顶假抗日真内讧的帽子,为委员长“攘外必先安内”的英明决策找到有力佐证。那样的话,自己在老板戴笠面前就能挺直腰板,如果戴老板再在委员长那里美言几句,他洪士荫可能就遂了久已有之的心愿——离开贫瘠的河南,到南京情报总部或者其他政府重要部门另谋高就了。

        突破孙北邙的当天,洪士荫就急令洛阳站迅速行动,抓捕那个洛阳公学学生会头头,同时通过戴老板急电第一战区司令长官程潜,对洛阳城进行了地毯式排查,可是整整折腾了一天,却怎么也寻觅不到那个年轻学生的蛛丝马迹。第二天,陪裴军长一道与徐麻子、张一筱在康百万庄园会面时,尽管老对手矢口否认参与绑架之事,但洪士荫坚持认为是共匪指使那个洛阳学生会头头所为。没有找到学生会头头,洪士荫的属下抓到了年轻人在洛阳的父母,严刑拷打之后,还是没有得到一点点有用的线索,跪地求饶的父母说,他们的儿子除了跟家里要钱,其他没有什么联系。不过年轻学生母亲一句不经意的话一下子触及了洪站长敏感的神经,母亲说她儿子去年去了一趟平津,回来之后不知咋的,性情大变。

        平津地区不是共产党活动频繁的地方,年轻学生的突然变化应该与共匪的赤化无关。思路至此,洪士荫并没有打住,而是继续延展。这么一深究,隐约有了一个不祥的预感:平津地区近几年日伪特务网络迅速扩大,活动猖獗,四处罗织人马,尤其是涉世不深的青年学生,难道这个洛阳学生遇到了他们?

        从那一刻起,洪士荫一边死死咬住徐麻子、张一筱他们不放,一边也多了一个心眼。

        吕克特失踪的第二天晚上,孙世贵突然跳了出来,声称自己绑走了洋蛮子吕克特。洪士荫从县长李为山处第一个得到消息后,自然是一番激动,原来是刀客蟊贼孙世贵兴风作浪,劫人换枪,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但一番深思细琢之后,洪士荫还是对孙世贵的诡异举动产生了怀疑。洪士荫协助裴长官前前后后与豫西诸帮土匪明争暗斗了好些年,由于重点任务在于剿共而非剿匪,豫西土匪在夹缝中存而不灭,这使裴君明和自己伤透了脑筋,丢尽了脸面;尽管脑筋伤透脸面尽丢,但也不能说毫无收获,洪士荫摸清了各帮土匪的底细和秉性。对悍匪孙世贵,洪士荫相信,这个人完全有胆量和能力绑架德国顾问;可孙世贵一贯的出牌套路是绑了人就在第一时间通知对方来赎,一是不让劫持对象在自己手里停留时间过长,免得人质因过度惊吓恐惧而毙命,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二是不给人质家属或者官府留足时间做解救人质的准备。过去几年,孙世贵绑票数起,次次都是票一到手,即刻告知家属或者官府赎人,干得漂亮利索,从未空过手,失过蹄。唯独这一次,过了整整一天才写信声明,而且还不是即刻赎人,要等到第二天中午,这是出乎洪士荫预料的。

        尽管洪士荫对孙世贵的举动产生怀疑,但因事关重大,也不敢像过去对付巩县土匪吴绊子一样,在枪弹上虚晃一枪,只能乖乖按照孙世贵的要求,不折不扣备好赎人的枪弹,送县长李为山上路。洪士荫在和裴君明讨论解救对策时,曾提出自己亲自化装跟随李为山前去,被裴君明劝住,一是为洪士荫自身安全考虑,二是为吕克特性命负责,因为孙世贵在信中已经做过交代不让他洪士荫前去交换人质,洪士荫只好作罢。自己去不了,洪士荫并不心甘,而是派了两个得力手下化装成县府工作人员前去,但还是被老狐狸孙世贵玩弄于股掌之间,使自己在戴笠跟前颜面尽失,电话里戴笠那句“要是在巩县,看我不掏枪毙了你!”吓得洪士荫哆嗦了半天,仍回不过神来。

        在与孙世贵周旋的同时,裴君明和洪士荫在巩县县城和全县乡村撒下了天罗地网。德国顾问吕克特出事当晚,洪士荫一边命令把在东义兴吃饭的人统统押到县城监狱,一边又急忙派人把巩县县城三帮地痞——西街帮领头“土鳖”、东街帮头目郭大社和北街船帮帮主焦仁卿一个一个唤到跟前,气急败坏地一通咆哮。说如果他们谁要是一时糊涂,财迷心窍,不慎误绑了洋顾问,现在执迷而返还来得及,半个小时之内交人既往不咎,否则即为通敌卖国,到时候就是他洪士荫念及旧情想帮忙,戴老板和蒋委员长也不会答应。听罢洪站长的训斥,三人惶恐不安接连表态说,在巩县,就是有敢绑县长李为山的贼胆,也没有绑架洋蛮子的贼心,因为洋蛮子屁股后边跟班的比县长多,而且在巩县,县长不敢做的事,他洋蛮子敢做,哪头轻哪头重三人掂量得清,万万不敢在洋蛮子这个太岁头上动土!表过态发过誓,三人联名当着洪士荫的面写了血书,结尾一句是:“如有半句谎话,是杀是剐,任凭洪大人发落!”洪士荫不是好骗的,在质问三个地痞首领的同时,分别派出三帮手下到了他们的老巢,不但对骨干分子一个一个过堂审讯,立下字据,还对他们经常出没的窝点详细搜查了一遍,直到一无所获,洪士荫才放走三个巩县地痞。放人时,洪士荫撂下一句话:“听好了,我找不到洋顾问,你们谁敢离开县城半步,满门抄斩!”

        裴君明和洪士荫的两千多人马在随后的几天内,对巩县县城的车站渡口、大街小巷、工厂煤窑、商铺居家、妓院赌场连续翻查了三遍,对所能想到的可疑之处,比如地窖水井、砖窑煤坑、旧墓新坟、祠堂寺庙、棚户仓库、驿站旅社、教堂书场等,按照洪士荫的说法,叫作“地挖三尺”;对眼中所见,可能藏人的地上物件和器物,比如大衣橱藏书柜、苞谷圈稻草垛、骡马槽牛羊窝、烧火的风箱送水的车厢等,叫作“重见天日”。县城里每家住户和每间房屋无一漏网,年老者说:“从清朝活到民国,这阵势一辈子没见过。”

        在巩县乡下,村村庄庄,堡堡寨寨也都发动了起来,邻居间展开了相互举报,邻村间的保长带人展开了相互检查,一时间巩县的山川沟壑、河塘枯坑、荒野坟地、树丛草堆尽是手持棍棒鼓捣之人,方圆百里的巩县满山遍野鸡飞狗跳,鼠窜鸭鸣,乾坤大乱。那几天,巩县村童传唱起一首新童谣:

        

        日圆圆,

        月弯弯,

        东边母狗叫,

        西边老鼠窜,

        天塌啦,

        地陷啦,

        城里洋蛮子不见啦!

        

        吕克特仍然杳无音讯。

        洪士荫白天在外边巡视,夜晚就回到兵工厂防空洞指挥审讯抓来的可疑人员。

        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天,鼻青脸肿的王炳生仍然没有交代。第四天凌晨,看守端来了一碗肉,提来了一壶酒,说这是最后一顿饭、一顿酒了。王炳生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待碗里和壶里都空了,两个全副武装、戴着口罩和墨镜的行刑人员走了进来,当两人从口袋里拿出麻绳准备动手捆人时,王炳生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大喊:“俺说,俺说!”

        王炳生说不出吕克特藏在哪里,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他把四叔的瑞祥钟表眼镜店交代了出来。

        到了第五天,和王炳生一道进来的朱荻已经被摧残得站不起来了,牛皮鞭、老虎凳、辣椒水、铁火钳还有电棍、电椅,把整个人折磨得面目全非,每吐出一句话,都要喘上半天气。洪士荫再次来到了朱荻的仓库间。王炳生已经交代出了四叔的店铺,洪士荫仍不放过朱荻,一是他认为朱荻在巩县地下党内部的地位比王炳生高,能从其嘴里掏出更多的情报,第二条理由很简单,洪士荫就是想让一个共党死硬分子在自己面前屈膝求饶,他不相信人的骨头硬得过他的手段!

        “朱先生,这一段让你受苦了!”

        “听声音,是洪站长吧,顾问有,有消息吗?”朱荻没有抬头,而是断断续续说着话。

        “这个问题我正要问你呢,你的组织把人藏在哪里?”洪士荫声音比朱荻的洪亮许多。

        “洪站长,这个问题,俺已经回答几十遍了,俺,再说一遍,俺是兵工厂的工人,不是共产党。”说完这话,朱荻先是一阵狂咳,接着喘息不止。

        “再给你一次机会,说,你们把顾问藏在哪?”洪士荫紧追不放。

        “洪站长,俺和顾问一块工作,四年啦,嘴里的话相互间闹不懂,但心和心,懂!俺算是他徒弟,徒弟不会害师傅!”朱荻说完这话,昏厥过去。

        第六天黎明前,两个全副武装、戴着口罩和墨镜的行刑人员来到了朱荻的仓库间。朱荻明白了一切,既没有吃肉,也没有喝酒,只说了一句话:

        “两位弟兄,等会别用手枪,用俺参与改造的‘中正式’吧,让俺死得有点面子!”说完话,朱荻不等两个行刑人动手,自己扶着身边摆满枪栓的铁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这句话,朱荻是眼里噙着泪说的。

        像眼前这样大义请死的,两个行刑人没有见过。五花大绑的朱荻被两人架着走出了仓库间。

        躲在暗处的洪士荫一直在观察着朱荻的表情,他多么期望看到自己希望看到的那种表情。但他失望了,自己眼中看到的不是惊慌,不是恐惧,而是从容,而是淡定,这种表情,他在原来工作的南京见过,在上海见过,想不到今天,在巩县兵工厂地下防空洞里,他再一次看到了。

        两个行刑人架着朱荻慢慢走完一百多米的防空洞通道,洪士荫眼中看到的这种表情始终没有一丝丝的改变。

        走到通道尽头,守护士兵打开了仓库大门。两个行刑人架着朱荻走出大门,进入了不远处的地道出口,一步一步向上走了二十多分钟,终于来到进口,进口是在一间办公室内,办公室内列着两排荷枪实弹的宪兵。朱荻心里清楚,自己要和工作十几年的巩县兵工厂告别了。他想透过办公室的窗户看看自己熟悉的那片天地,但每扇窗户都吊挂着黑色帆布,什么都看不见。

        朱荻看到了两排宪兵手中的步枪,正是自己参与改造的“中正式”,枪身的色泽森然冷峻,长长的刺刀寒光凛冽,朱荻苍白无色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走吧!”朱荻说。

        朱荻被押上了办公室外的一辆带篷的卡车。

        卡车静静地停在原地,却没有发动。

        卡车停在原地十几分钟,还是没有发动。

        这是洪士荫亲手导演的一场假枪毙大戏,朱荻没有被吓住,再次被投进了防空洞的仓库间。

        在此之前,洪士荫一直想借机处理掉朱荻,但被裴君明制止。裴君明说,人可以关押,但不能枪毙,人一死,一是不好给厂里的工人交代,二是不好给共产党交代。

        

        吕克特失踪后的第六天大清早,徐麻子应邀再次匆匆赶到康百万庄园与裴君明见了面,裴君明和洪士荫的意图是想让徐麻子承认是自己的手下昨天夜里首先开枪杀人,却没有料到徐麻子再次断然否认,并把矛头指向了日本人。不但把矛头指向日本人,还趁机说出了自己手下“镢头”的问题。

        根据徐麻子提供的信息,洪士荫立刻派人到“镢头”表姐家核实,核实人员回来报告后,气得他顿时火冒三丈,摔了手中的茶杯。原来,洪士荫已经向南京总部为“镢头”申报了烈士抚恤金,没有想到自己手下竟是如此不明大义之徒。一番思量后,洪士荫决定把事情压下来,不能再做汇报。对上隐瞒,洪士荫对内毫不含糊,顺着“镢头”这条线,终于挖出了泄露情报的简化民。

        洪士荫马不停蹄布置人手,抓捕简化民,可他们却扑了个空。简化民不在家,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的胖老婆反过来哭闹着向工厂要人。

        简化民这条线彻底断了。

        断了简化民这条线,洪士荫一番琢磨后,再次产生了栽赃徐麻子游击队的计谋。他在心中盘算,游击队先买通了对巩县兵工厂内情了如指掌的简化民,当简化民串通“镢头”摸清洋顾问的行踪信息后,被杀人灭口,不让自己绑架洋顾问的计划暴露。洪士荫来到裴君明军部,说出了自己的推断。

        “不对呀,洪站长,如果徐麻子杀了简化民,他们还告诉我们‘镢头’的事干嘛,如果我们知道了‘镢头’的事,很快就会从‘镢头’表姐家查到简化民,有杀了人后再跑到你面前告诉真实线索的吗?因此,杀‘镢头’和杀简化民的肯定是一帮人,但绝不是共产党!”

        洪士荫瞠目结舌。

        “我敢保证,徐麻子手下的人一定知道了简化民的事,是他们故意透给我们的,目的是让咱们盯紧这个人!这个时候简化民突然失踪,一定是真正的绑匪所为,且必死无疑!”见洪士荫不言语,裴君明继续推论。

        洪士荫沉默不语,他是在思考和联想。手下去“镢头”表姐家盘问回来后说,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年轻人领着“镢头”外甥回来的,从手下人描述的这个年轻汉子的外貌来看,一定是徐麻子手下的张一筱。洪士荫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书生样的年轻人竟然走到了自己前头。

        否定徐麻子手下杀掉简化民的可能,裴君明和洪士荫倒吸了一口冷气,因为两人想到了一起,孙世贵没杀人,共产党没杀人,只剩下了唯一可能的日本人!日本人参与绑架德国顾问吕克特的可能性确定无疑。

        两人最不愿看到的情况发生了。

        

        从第六天下午开始,洪士荫把侦破的重点放在了日本人身上。

        时间紧迫,只剩下最后一天一夜的时间,洪士荫把手下人分成两帮,一帮继续追查简化民这条线,厘清他在巩县经常出入的地方和与哪些人接触;另一帮只有两个人,洪士荫亲自带着一个年轻人,化装到诗圣街昨天晚上打响第一枪的地方摸排,现在的洪士荫相信,这一枪定是日本人所开。

        实际上,洪士荫在那不明不白的一枪打响之前,已经派了好几轮人到三四里长的诗圣街上秘密摸查了好几遍。巩县情报站很长时间以来,监听到诗圣街一带有发报机发出的微弱信号,由于当时监听定位装备比较落后,最多只能确定发报地点在诗圣街一带,准确的地点就难以确定了。诗圣街上有几百家店铺,每天人口流动好几万人,又不能明目张胆搜查,此事难坏了洪士荫。更令洪士荫感到头痛的是,发报机的发报时机违反情报界常规,不是在夜里,而是在熙熙攘攘,喧嚣杂闹的白天,外加发报时间极短且毫无规律,有时隔两三天一次,有时十天半月也毫无动静,更让监视人员束手无策。洪士荫自己学过电讯,靠突出的电讯能力起家,他亲自监听过诗圣街电报机的声音,听过之后顿时傻了眼,对方发报的手法极其特殊,每次都是一声轻,然后紧接两声重,这在洪士荫熟知的电讯圈中是从来没有过的。

        就这么监听来监听去,就是没有任何办法确定诗圣街准确的发报地点,直到诗圣街响起不明不白的一枪。洪士荫现在把两件事串并思考,得出了响枪地点周围百米之内一定有日本人窝点的结论。

        诗圣街今天撞了鬼,上午两个年轻人叫卖兔皮,下午又来了一老一少推销木底草鞋。巩县的草鞋底是块厚厚的木板,在木板一圈钻上十几个孔,每个孔里装上一根细麻绳,以这些麻绳为筋络辅助芦苇花就编织成了又厚又软的鞋帮,在冬天泥泞雨雪路上行走,既不冻脚,也不损鞋。今天,肩扛扁担,扁担上晃荡着大大小小十几双木草鞋的那位长满胡须的老人不是别人,正是洪士荫。

        和上午的张一筱一样,洪士荫和他的那位手下一口气摸排了十几个小店,一一做了排除,最后剩下了两个最大的店铺——铁匠铺和糊涂茶店。洪士荫之所以把大店留到最后,因为凭自己的经验,承担如此重要的秘密行动窝点绝不止一两个人,一间房没有周旋的余地,两间或者三间房的店铺嫌疑性更大。

        和手下人分了工,洪士荫自己进了铁匠铺。

        洪士荫一踏进铁匠铺,“叮咚咚”的响声扑面而来。

        听到响声的洪士荫一下子愣住了。

        “叮咚咚”!

        “叮咚咚”!

        这节奏,这顺序,这频率不就是电报机的指法吗!

        惊呆着的洪士荫赶紧恢复常态,他没有忘记这会儿自己是个卖木底草鞋的商人,匆忙点头哈腰地喊了一嗓:“皇帝的毛毡靴,俺家的木草鞋!”

        铁匠一家大笑不止,拉风箱的那位女人开了口:“今个不孬,今个不孬,上午来了个顾头的,下午来了个顾脚的!”

        洪士荫最终没有推销出他的木草鞋,点头哈腰给铁匠铺一家四口鞠过躬后脸上挂着失望离开了。表面上失落,洪士荫内心却是十分激动,因为日本人终于露出了隐藏已久的狐狸尾巴。洪士荫踏进铁匠铺前已经把它周围的情况看过一遍,铁匠铺东边是糊涂茶店,西边没有房子,是条巷道。因此,能借用铁匠铺叮咚咚震动和响声趁机发报的地方只有两处,一处是铁匠铺自身,一处就是隔壁的糊涂茶店,别无他处。

        洪士荫的手下在糊涂茶店不仅没有卖出一双木草鞋,也没有发现任何可疑情况。这对老辣的洪士荫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不管手下在糊涂茶店发现没发现可疑情况,他自己都不会放过已经怀疑的地点。

        傍晚时分,洪士荫回到情报站,一把扯下粘在下巴和嘴唇上的胡子,听取另一组人对简化民的摸排情况。和洪士荫一样,这组人也是收获颇丰,他们摸清了其中三个与简化民接触较多的人,其中一个就是糊涂茶店的掌柜朱福贵。

        听完汇报,洪士荫点上一支烟,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暗自思考起来。

        从响枪地点与发报地点这条线索确定了日本人窝点的两种可能——铁匠铺或糊涂茶店,现在又从简化民这条线上得到了糊涂茶店掌柜朱福贵的线索,洪士荫把两条线串并,就形成了一个唯一的交集——糊涂茶店。第一支烟燃完的时刻,洪士荫把原来的两个店铺缩小成为一个。

        把目标进一步确定为糊涂茶店后,洪士荫并没有兴奋,因为一个或者两个怀疑对象对他来说没有太大差别,自己既不缺人也不缺枪,到时候两个店铺一块端就是了。他现在急切要思考的是,顾问吕克特是不是在糊涂茶店里窝藏着?

        点燃第二支烟,洪士荫再一次陷入了沉思。

        洪士荫想起了三件事。第一件是最近属下侦探到的电讯信号。洋顾问被绑后的前三天,诗圣街上的电报机毫无响动,第四天发送和接收各一次,到了第五天,发送和接收达到了各三次。第五天电报收发量突然变得频繁,洪士荫一番琢磨后认为,日本人将要采取行动,定是在向上边汇报请示。到底是什么样的行动让日本人如此高度谨慎,联系密切呢?只能是如何处置被绑架的德国人吕克特!如果吕克特已被转移或者已经死亡,狡猾的日本人绝不会在巩县多待一天,更不会冒极大的风险无事生非,一日之内多次发电联络。

        出现在洪士荫脑海中的第二件事是简化民的失踪。简化民在顾问吕克特失踪后,表现和行踪本无异常,怎么会突然失踪了呢?况且早不失踪晚不失踪,偏偏第五天下了晚班后失踪了!又是第五天!洪士荫突然脑袋一惊,一个念头划过脑海,这是日本人在行动之前的最后一个程序,过河拆桥,杀人灭迹,不让对手抓到活口,然后顺藤摸瓜,找到自己的窝点。

        第三件事是白天日本人在糊涂茶店里发电报,电报机藏在哪里?自从洪士荫下午发现日本人借打铁锤声做掩护,大白天竟敢收发密电之后,心眼里十分佩服日本同行的胆识和技巧,这绝非一般人所能想到和所能做到之事。感叹之余,一个疑问始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发报机不是纽扣,不是鸡蛋,也不是一只鞋子,随便找个地方藏起来就能遮人耳目,日本人一定有一个常人意想不到的万全之地,而且这个万全之地一定不在地上,而在地下。吕克特顾问失踪后的前三天,裴军长的士兵把诗圣街店铺挨个搜查了一遍,先是对店里的器物翻箱倒柜,接着把能移动的器物全部挪动,检查了下面的地面,最后用步枪枪托咕咕咚咚敲了一遍店里的地面,也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想到这里的洪士荫没有死心,再次叫来了下午到过糊涂茶店的那位手下,让他再详详细细说一遍店里的摆设和物件。对方一五一十说过之后,洪士荫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看来糊涂茶店只有这三个地方了:风箱底的地下、灶台底的地下和盛满水的巨大水缸底的地下。

        窝藏吕克特的地点终于被洪士荫圈定!

        一拍桌子,洪士荫一声大喊:“小日本,老子看你往哪跑!今晚十点,不,不,十二点,集合所有人马,拿下糊涂茶店。到时候如果店里的人不交代,就是地挖三尺,屋揭三层,也要把顾问找出来!”

        洪士荫的行动时间比张一筱整整晚了两个小时。洪士荫原来也想把行动确定在晚上十点,因为“十”与“实”谐音,行动喜“实”怕“虚”,迷信的洪士荫喜欢这个点。但想到如此重大的行动自己无权做主,必须层层上报,最后还得有委员长和德国那位总顾问决定,无奈把时间往后推了两个钟头。

        

        巩县发现吕克特藏匿之地的消息很快报告给了戴笠、俞大维和何应钦,三人一番商量后,决定给委员长和总顾问法肯豪森汇报时,暂不说是日本人所为,万一不是,法肯豪森肯定会火冒三丈,认为中国人在利用此事离间良好的日德关系。

        蒋介石在国府接见了三人,何应钦一通连珠炮般的报告后,委员长几天来冷峻的脸面终于显现出一丝笑意,说:“这次无论如何要办好此事,不能让绑人者跑掉一个,更不能伤着吕克特博士一根指头!”

        三人点头鞠躬退出。

        半小时后,当法肯豪森看到何应钦三人满脸欢喜走进自己的官邸,立刻感觉到自己的部下吕克特有救了。

        “报告总顾问,藏匿吕克特顾问的地点已经发现,今晚十二点,我们将实施解救行动。”何应钦一五一十汇报发现过程后,铿锵有力地道出了最后一句话。

        “几位将军辛苦了,巩县的那位洪先生也辛苦了,请向他转告我的诚挚问候!今天夜里十二点,我就坐在这个会议室等待巩县的消息!”法肯豪森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高兴,一反常态,没有半句责怪,取而代之的是满口慰问和赞誉。

        “我们准备了一百多人的突击队,今晚将准时包围和突袭藏匿吕克特顾问的那个店,另外还有两个步兵营参加行动,十二点整同时关闭巩县四座城门,不但要平安救出博士,也要保证不让一个绑匪逃离巩县!”何应钦最后说。

        “好!我相信几位将军的能力,也相信远在千里之外的裴先生和洪先生的能力!”法肯豪森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一一与何应钦、戴笠和俞大维握了手,以德国方式表达自己的尊敬之意和诚挚谢意。

        

        地上各路人马正在摩拳擦掌备战时,地下的吕克特浑然不知。

        四肢依然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吕克特博士开始了新的一天或者说新的一夜,因为两个人又进洞了。两人进洞后的第一件事,吕克特再熟悉不过了,就是帮他撒尿拉屎和喂他吃饭。吕克特实在分不清马上要吃的是早饭或者是晚饭,因为地洞里一直黑暗着,只有两个人下来时才会点燃一盏灯,这盏灯还不是为他点的,他眼上的黑布从来没有被取下过。进来的两个人强制吕克特撒完尿拉完屎,接着就是喂饭。前几天,吕克特趁吃饭时还勇敢地问上几句话,现在一句也不问了,因为每次问完,对方不是用嘴回答,而是用耳光回应。两人麻利地做完“伺候”吕克特“出入”之事,只有一个人拎着屎盆和碗筷离开,另一个人留了下来。这个人为什么留下来,吕克特也是清楚的,要发电报。吕克特刚被抓进来的几天,没有人发电报,但从近几天开始,吃完饭躺在麦秸堆里的吕克特就听到了身边“滴答答”“滴答答”的电报声。除了地洞里“滴答答”“滴答答”的电报声,吕克特还从打开的地洞口隐隐约约听到外面传来的“叮咚咚”“叮咚咚”的铁器撞击声,令吕克特蹊跷万分的是,地洞里“滴答答”“滴答答”的电报声和地洞外“叮咚咚”“叮咚咚”的铁器撞击声竟然完全重合。

        尽管蒙住了双眼,但吕克特的判断是准确的。这里费点笔墨作个交代。杨老板和老崔之所以选择铁匠铺隔壁的糊涂茶店作为栖息地,就是要挑选一个出乎常人意料,看起来最公开,但实际上是最隐蔽的地点。第一,糊涂茶店位于熙熙攘攘的诗圣街上,整天店里人来客往,热闹非凡,任何人都不可能想到这里就是日本人的秘密窝点;第二,在这样的店铺里,深更半夜发电报,还有一点点可能,但在白天,是无论如何没有机会发出一个字的。因此,洪士荫手下的电讯侦察组在糊涂茶店周围暗查过很多次,次次都把糊涂茶店首先排除了。按照杨老板指令,老崔夜里从来不发电报,只在白天发。白天发电报,老崔都会提前给坐在门口的朱福贵使个眼色,朱福贵马上站起来,在门外挂上“糊涂茶卖完”的木牌,待店里的客人全部离开后,立刻关上大门,舀空水缸并搬到一边,朱福贵爬到碗橱上面,从圆木窗向外瞭望,老崔下到洞底,喜旺则站在洞口外手举从洞里引伸出来的天线,和着隔壁铁匠铺小锤大锤“叮咚咚”“叮咚咚”的巨响,“滴答答”“滴答答”地发起电报来。

        今天也一样,短暂的“滴答答”和“叮咚咚”过后,发电报的那个人旋即离开了地洞,地洞口被重新覆盖,吕克特再一次陷入漫漫寂静之中。

        地洞里关了六天六夜的吕克特已经瘦弱不堪,扭动一下麻木的双腿,摇动一下酸痛的脖子对他而言,都是困难的事情,虽然前几天滚烫的高烧退去,但吕克特心里依然焦躁不安。这两天,他再也没有心思回忆自己在德国、在中国的美好经历,而是思量起自己暗淡无望的未来了。

        吕克特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能活多少天。

        除了思考自己的性命时限,吕克特思考最多的问题是自己为什么从事枪械制造这份职业,为什么来到遥远的东方。

        吕克特清楚地记得,当自己从柏林工业大学博士毕业,第一次进入埃森克虏伯兵工厂时的情景。看到生产线上一支接一支手枪、步枪、卡宾枪、机枪、火炮组装起来,听到上百台大大小小机器的轰鸣,他陶醉得飘飘欲仙,他幸福得热泪盈眶,他想为德意志民族的智慧而振臂高喊,他想为伟大元首拯救德国的计划而欢呼雀跃,他为自己出生在这个伟大时代而庆幸,他为自己即将投身这个伟大时代而自豪。在埃森克虏伯兵工厂工作的那几年,他吕克特是勤奋的,是卖力的,也是有成绩的,自己很快当上一个兵工分厂的副厂长就充分说明了一切。自己勤奋,自己卖力,自己取得成绩皆来自一个动力,那就是尽快改变德国的现状,重振德国一战前的雄风英姿,法国人、英国人打败了德国,但不能摧毁德国的意志,德国才是欧洲的灵魂,德意志民族才是欧洲乃至世界最优秀的民族,伟大元首的话说到了他吕克特心里,说得他吕克特温暖如春,说得他吕克特热血沸腾!而重振昔日德国雄姿,最直接、最可靠的途径与方法就是强化军队实力,而提高军队实力最快的办法就是制造大量先进武器装备!吕克特认为自己找到了一条最好的报国之路,救国之途,因此在埃森克虏伯兵工厂那几年,他有使不完的劲,流不完的汗,加不完的班。自己娶了埃森市市长千金之后,本想使自己的职业生涯攀上顶峰,为实现伟大元首的理想多做一点贡献,哪里料到,愚蠢的女人只顾音乐,对枪械机器没有丝毫兴趣,更没有料到,愚蠢的市长岳丈以小人之腹从中作梗,使自己辉煌的枪械制造职业断然葬送,沦落成一个在家乡科布伦茨天天以喝酒度日的无业游民。就是在那段他自己认为暗无天日的时期,吕克特也没有对自己的职业失去希望,伟大元首那声嘶力竭但激动人心的演讲时刻回荡在自己耳边,他相信,自己的职业一定会迎来重生,自己也一定会再有机会为元首和国家效力,因为,他吕克特坚信,自己离不开德国,德国需要枪械武器,所以德国也离不开他吕克特。机会终于来了,他吕克特被派遣来到了远东中国,重操旧业,当上了兵工厂万人敬重的专家顾问,当亲眼看到自己所在的巩县兵工厂生产线和埃森克虏伯兵工厂一样制造出数以万计的各种枪械武器时,吕克特终于找到了当年的感觉,他振臂,他欢呼,他庆幸,他自豪!他为自己而振臂,自己的专业终于在遥远的东方发挥出了作用;他为自己而欢呼,自己拥有的德国技术让中国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为自己而庆幸,在德国不但那个愚蠢的市长岳丈欺负自己,连他愚蠢的女儿也瞧不上自己,而在中国,个个见了面都得喊“吕顾问威武”;他为自己而自豪,来中国之前,按照元首的指令,要全力以赴推介德国武器,只有让中国人相信德国武器,依赖德国武器,才能让中国源源不断地为德国供应钼、镍、铬等稀有金属,这些金属德国奇缺,欧洲国家也限制向德国出口,同时用销售昂贵武器赚来的钱,从中国购买价廉物美的棉纱、粮食、煤炭、钢材等战略物资运回德国……

        后来,吕克特的激情、梦想、勇气、信心着着实实打了折扣。

        转折发生在吕克特一次翻看巩县情报站编印的“前线捷报”之后。那期的宣传单上文字很少,大部分是照片,照片上的红军有的被子弹射中了胸口,摄影者扯下死者破烂的衣服照的相,指头般粗细的弹孔前胸有,后背对称着也有;有的被炸弹炸开了肚子,血淋淋的肠子溢出盘在草地上;还有被机枪子弹击碎的脑袋,如铁锤砸碎的西瓜,鲜血脑浆摊了一地……吕克特看到了自己兵工厂生产武器的威力,怎么也激动不起来,一幅幅血腥的照片使他端起饭碗就想吐,闭上眼睛就噩梦连连。在梦里,照片上的那些红军不是别人杀的,是他吕克特亲手扣动的扳机。半夜里,噩梦不停的吕克特突然坐了起来,他被两个问题折磨得再也躺不下去了:中国人杀中国人,用的是德国枪德国弹德国炮,到底自己扮演了什么角色?他一个德国人,跑到遥远的东方干什么来了?这两个问题,他吕克特整整想了半夜,内心充满着迷茫和困苦,使吕克特对自己的职业开始产生了动摇,特别是兵工厂一位共产党被洪士荫捕获前说出的一句话更使他吕克特刻骨铭心:“赶走洋蛮子,请他滚回老家生产枪弹,让柏林人杀汉堡人,慕尼黑人杀汉诺威人去!”当第二天洪士荫在他吕克特面前炫耀,说用兵工厂最新生产的一种子弹把那个共产党的头打得稀巴烂时,吕克特一言不发,抱头蹲在地上,半天没有起来。

        吕克特为此苦恼了很长一段时间。

        直到1937年7月,日本人发动卢沟桥事变,巩县情报站又编排了一期宣传图片,上面是日本人在东北和华北枪杀轰炸中国人的照片。照片上不但有日本人机枪扫射手无寸铁中国人的惨状,也有释放毒气弹集体屠杀妇女儿童的狰狞场面,更让他吕克特永生难忘的,是日本人竟然把抓获的活生生的中国军人绑在几百米外的木桩上,测试“三八大盖”步枪的最远射程和杀伤力,很多士兵身中二三十枪,射击仍没有停下。研究制造枪械的吕克特最熟悉枪械测试的基本准则和国际公约,就是严禁用人体,包括死去的人体做标本进行测试,他为日本同行的非人道感到震惊,也为日本同行漠视职业道德感到羞愧。日本人的这些所作所为,使吕克特为自己从事的职业找到些许的心理平衡,为自己在巩县的辛劳找到了一丝自我安慰,一种道义上的自我安慰。一个月后,当他看到“八一三”淞沪会战的画报后,这种平衡和安慰更加强烈,尤其是联想到总顾问法肯豪森最近秘密对所有来华德国军事顾问所说的“对中日之战,我们德国保持中立,既和日本结盟,也和中国合作,用日本牵制苏联,从中国获取必需物资和道义支持”一番话之后,吕克特终于从现实中慢慢醒悟过来,要利用自己的专长,为中国抵抗强大的日本效力,为德国获取重大的利益效力。

        国与国之间,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他吕克特相信总顾问法肯豪森的这句话。

        吕克特重新振作了起来,一心扑在了设备维护和加班加点的生产上。

        哪里想到,时隔不久,日本人就来到黄河北岸,在大战一触即发之际,中国部队的千军万马正需要武器弹药的当口,自己却稀里糊涂地被人绑到了这个令他万分恐惧的地洞里。

        想到自己凶多吉少的性命,在黑暗地洞里动弹不得的吕克特无奈地发出一声叹息,接着扑簌簌流出泪来。

        正流着泪,吕克特突然笑了起来,全身浮肿,眼冒金星,口吐白沫的吕克特开始变得喜怒无常。笑着笑着,一股鲜血从吕克特的鼻孔和嘴中喷涌而去,一下子染红了他的半边脸,连日来洞中混浊稀薄的空气使他的脑海里出现着一个又一个的幻觉,暂时还算清醒的吕克特明白,自己离精神失控和死亡已经不远了。

        

 

鲽鱼计划 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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