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十月长篇小说

刀 31

        小许重新做他助手。她并不关心他去了哪里、干吗又回来了。她不再招呼游客进园看他生火打刀,而是帮石胖子与一帮年轻小子找了民俗园一处风水宝地打造新的秘密基地。他无法插手,被小许告知一旦炉子修好,他就能大显身手啦。他对石胖子物色的基地既无兴趣,也不关心,终日坐在阿昌院里,抱着两手,迎接一批又一批诧异的游客与观众。他们好奇地迈步走入,却又因为无可观赏而更加好奇。他们向他聚拢,像打量怪物般仔细审视他,冲他窃窃私语,有人甚至大着胆子抚摸他,捏他,之后踮着脚尖,放慢步子走向火炉、淬火水槽、钢板,悄声说原来这就是阿昌族啊,原来这就是打造阿昌户撒刀的地方,原来这就是户撒刀的匠人呢。几乎无人敢要求他打一把刀见识见识。他们被他抱着两手闭目养神的模样镇住,仿佛他是一个随时可能跳起来握刀劈杀的刽子手;他们悄然退开,默默走掉。更多的游客继续涌入,比他记忆中专程跑来看他打刀的观众还要多。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不打刀仍能吸引更多的人,而在甬道街上,无论怎样努力仍然换来讥笑与白眼;是这些人疯了,还是他出了什么问题?

        夜里他一次次溜出北门,跑到海埂大坝下面的小平房找女人。各种各样的女人。四川女人最好,皮肤白嫩,柔软婀娜。仍然无人知道石榴,她们来得太迟。他返回民俗园时差不多过了子夜,石胖子常在门前等他,手里拎着酒肉,他默不作声和他胡吃海喝,上床倒头就睡;石胖子告诉他工程进度:新的基地就快完工,他该登场亮相了。某夜,他盯着石胖子的金鱼眼说,你还没告诉我咋个才能打出七彩刀。石胖子笑了,说还没到时候嘛,我怕你自己打出来跑球掉。他说你肯定骗我。这个世上没有七彩刀。哪个都打不出来。石胖子望着他说,兄弟,相信我。就算你不相信我,也应该相信阿玉。

        阿玉?!

        时候到了,我自然会告诉你。放心吧兄弟。石胖子摇摇头,忘掉她吧。我再给你物色一个?

        他猛然对他仇恨不已。恨不能拎刀劈了他。现在。马上。

        没兴趣。他说。

        你他妈的只对鸡感兴趣了。堕落啊,景瓦。

        他盯着石胖子。

        七彩刀,你狗日的快告诉我七彩刀的秘密。

        我会说的。

        你说,现在就说!

        石胖子喝一杯酒,乜眼看他。我先带你见见池田。

        他望着他。

        你必须孤注一掷。兄弟。不要再荒废了。你该生炉子练手啦,更不能像个牲口一样天天找女人。她们会破坏气场的。像你这种水平的刀匠绝对不能放任自己。否则你绝对打不出好刀来。永远也打不出来,更莫说七彩刀了。

        你给老子闭嘴!

        

        池田仍在中国秘密从事民间收藏。再见面时,他觉得池田瘦了,老了——脸颊塌陷,白发苍苍,一副长期失眠和营养不足的衰相。在同一间餐厅包房内,池田通过翻译告诉他,他为上一次的失败深感遗憾,尽管那已经是一把一流的好刀,即便在日本国内,在传统的武士刀作坊中已属上品,但距离他的要求——他做了一个下劈的手势,目光深邃倨傲,让他想起电视剧中的日本鬼子——还有一定距离。池田继续比画,这就好比一层窗户纸,破了就破了,没破就是没破,毫无中间道路可走。日本很多刀匠为此切腹。他在自己小腹位置比了一个凶狠动作。他们可以为一把刀去死,而你们中国人,你们汉人……他脸上浮现不屑的微笑,所以我看好你,因为你是中国云南的少数民族。在你的身上,应该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志气。

        该做的我都做了。下料、锻打、淬火。料也是好料,打得够久,淬火时辰分毫不差,可还是……

        不会那么容易。否则就不是七彩刀啦。

        池田先生,我们能否看看那把七彩小刀?石胖子说。

        池田摇头。丢了。

        丢了?

        莫名消失了。池田脸上浮现伤感的微笑。是在日本关市丢的,我去乡下寻找刀匠,定制最好的武士腰刀,我那把小刀竟然神奇失踪。就在我下榻的宾馆里。再也找不到它。我怀疑是被当地人偷走了。本想报告警察,但想了想,还是作罢。它回到了原本就属于它的地方,这不是很巧很好的事情吗?它的出现,没准能让当地匠人从此真正掌握七彩刀的锻造技艺呢。这岂非天意?我是带着愉快的心情离开那里的。虽然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它。这把刀离去后我觉得我失落了最重要的东西,吃不好,睡不香。最终,我还是无法说服自己。这就是人生的悖论吧。

        长长的沉默。石胖子率先开口,能否说说这把小刀的秘密?

        秘密?

        七彩刀的秘密。

        池田摇头。我要是知道,就不会跑来中国找你们打造新的了。但我可以透露我所掌握的——七彩刀出现之前必然见血。人血。我所带的那把小刀,当然是“二战”期间日本军人企图在中国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杰作,据说它曾割开九个中国人的喉咙。所以——我的话要是让两位不舒服,我为此道歉。

        砍死中国人的武士刀多了去了,为何这把小刀成了七彩?

        这就是秘密所在。我了解到的是,最初打造它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后来的命运。这个秘密,我穷追寻了差不多二十年,还是琢磨不透,无法了解。所以,期待你,景瓦大师能打出一把真正的七彩宝刀。对我而言,无论七彩与否,只要是好刀,我都愿意高价收购。这一次,我比上一把刀多出三分之一的价,如何?

        一定尽力。石胖子说。

        可以用新的方法试刀。只需一刀连劈八根这么粗的竹子。池田比画着,约碗口大小。

        他一声不吭。思忖这样的刀从未见过,户撒也从未有人能够打出。

        拜托二位了!池田束手而立,向两人深深鞠躬。

        你为什么迷恋刀?

        池田重新落座。我年轻的时候就迷恋武士刀,各种好刀。我很小的时候在故乡秋田,见战败的军人列队回来,女人们上前迎接,抱头痛哭……我至今无法忘记那种深深的绝望和悲痛。我们好像给天皇丢尽了脸,但事实上呢,日本的战败不是铁定的,当时日本多条战线上还有很强的战斗力,士兵们痛哭流涕的原因大概还暗含某种羞耻,觉得他们并未为天皇阁下拼尽最后的气力,日本也远远未到向各国低头认错、服输战败的地步。我记得我们村庄里那个少了一条胳臂的伤兵总是无所事事地在村口发呆,那里有一个干净的池塘,他坐在池塘边的石头上,望着水面雪白的云朵和湛蓝的天空,一坐就是一下午。直到他的女人喊他回家。

        池田喝一口茶,望向窗外。

        这个痴痴呆呆的伤兵从不搭理任何人,也不主动和任何人说话。我一度怀疑他会突然跳到池塘里活活淹死。但这样的事情始终没有发生。后来我们很多孩子和村里的人都很纳闷,他到底在看什么呢?简简单单的一片小小的池塘又有什么好看的呢?后来,趁他不再坐在那里的时候,我们很多人都跑到那块石头上去坐着,试着从他的角度打量水面、云朵和天空。但在我们眼中,那就是一块简简单单的池塘,就是一面平静的池水,水面上不时有落叶,有水草,有跃出水面的小鱼,天空和云朵每天虽在变化但和所有的天空和云朵又有什么区别?看的人越来越多,那里居然渐渐成了一处小有名气的风景——附近很多村民都跑来观看,路过的货郎、外乡人也会悄悄凑过来坐到石头上装装样子。但始终无人看出究竟。再后来,我们都躲在伤兵身后望向他正在眺望的地方,费力琢磨他的想法。时间久了,我们渐渐丧失兴趣了,再也没人跟着瞎起哄凑热闹了。只是一个伤兵而已,他要发呆就发呆吧。那是他这个再也用不着干活的士兵的权力。何况,那里确实只是一片我们从小就见怪不怪的普普通通的池塘嘛,还能有别的什么呢?

        后来的某一天,伤兵穿着整整齐齐的军装出来了,腰里挎着一把长长的武士刀。他用他完好的左手抽出刀来指向湖面,看上去挺拔而威严。由于这把刀的缘故,你不会觉得他少了一只手。他穿上军装的样子让我们肃然起敬,就像我们村子里首屈一指的大人物,以前从未有过,将来再也没有。他举着武士刀在池塘边高声大喊,呼呼吼叫,都是战场上指挥冲锋杀敌的玩意儿,我们听得心惊肉跳,这才发现他真的疯了。一个极其不正常的家伙,脑子被战争毁了。他的老婆——我们村里一个很好看的女人远远跑来,劝他回家。他回头就用那把武士刀指着女人,把她吓得扑通跪在地上一动不动,连连磕头祈祷说三郎呀三郎——你们看,我一直都记得他名字呢——三郎你回家吧。仗都打完了,不用再打了。请快跟我回家吃饭吧。三郎呀,三郎。伤兵还是满嘴胡话,又叫又嚷,似乎把周围的花草树木都当成了自己手下的士兵,连连挥动武士刀让他们进攻,进攻,必须将太阳旗插上前方的阵地……

        池田微微闭上眼睛,又睁开,右手连连挥动。

        后来,村里很多男人闻讯赶来却又不敢靠前——因为他手里的刀。谁也不敢冒险劝阻,只能耐心等待。果然,后来他终于累了,不再叫喊了,把军刀送回刀鞘,满脸大汗地坐在石头上,继续望着他望了大概不下一万遍的池塘,像那块石头一样凝固下来。男人们这才大着胆子靠近他,说着各种各样的好话,女人继续匍匐在地向他温柔细语,他终于起身往回走了,高昂着头,径直穿过村民们走回自己的家。我们傻眼了。身为孩子的我们互相打赌说,他还会这样下去的,反反复复,没完没了。这是多么恐怖的事情啊,没准哪一天他就会抽出手里的刀劈了村里的老老少少,甚至劈了他的女人。太可怕了。于是村里有人出面找来附近镇上的医生,希望将他关到精神病院去。可他的女人说什么也不同意,她说,我好不容易将他盼回家来,他怎么能去那种地方呢?无论他脑子里装着什么那也是我的男人啊。你们要是害怕他的刀,那我就找一个机会把它藏起来,让他找不到它,那样一来,他就没有砍人杀人的危险了。村里的村长说,要不就把刀放在他的家里代为保管吧,否则放到哪里都不安全。女人同意了。这天晚上,她趁丈夫睡熟之际将那把刀偷了出来,交给村长。但是当天夜里就发生了让我至今都觉得毛骨悚然的事情。

        池田摇摇头,眼神虚幻。

        村长家一家四口,第二天一早全被杀死在家中。最恐怖的是,他们的头颅全漂在池塘里。在这四颗头颅旁边就漂着伤兵的尸体,脸朝下,背朝上。全村都吓坏了。家长们不让我们这些孩子观看这么恐怖的场面。其实我们已经看见了,并且很长时间都没法入睡。伤兵的女人差不多疯了,手里举着一张伤兵留下的纸条,上面只有一个字,刀。

        两人默不作声,呆呆地望着池田。

        我们刚开始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又是如何发生的。长大后才渐渐知道了事情缘由——伤兵怎么也找不到他的刀,鬼使神差摸到了村长家中找到了它,于是愤怒抽刀杀死了他们全家,接着自己投池自尽。那把刀,即便他死的时候,仍牢牢攥在手里,用它切腹自杀。这说明日本军人始终刀不离身,他无法容忍刀和自己分离。我后来渐渐明白了这个故事背后最可怕的东西,因此一直想弄明白其中缘由。为什么日本军刀、武士刀对一个日本军人如此重要?你看,他明明受伤回来,终于和妻子团圆,原本可以幸福地共度余生。那之后我们再也不敢走近池塘。后来新派驻的村长命人将池塘填了,种了大片樱花,冬天时它们开满红灿灿的花朵,仿佛伤兵的鲜血。我越想弄明白刀对于日本军人的意义,就越来越迷恋刀。不仅仅是日本的刀,还有中国的刀,朝鲜的刀,全世界的刀。中国人的刀远不如日本武士刀锋利,但中国的刀门类很广,用途宽泛,而日本人的刀仿佛除了杀人之外没有更多的用途。这是我后来才悟出来的。而悟出这一点,已让我走遍了全日本乃至全中国。我曾亲眼目睹日本浪人在街头寻衅打架,用纯正的武士刀将对方劈作两半,也曾亲眼目睹中国男人斗殴时扔下刀寻找更靠谱也更安全的木棒之类的武器,并不想一心置对方于死地。在这方面,枪的使用仍然无法替代刀。枪太直接太暴力太缺乏诗意了,而刀不同,刀更像武士精神的延续,甚至代表了武士本人。“二战”期间,很多日本军官没事就喜欢用上好的布匹将自己的军刀擦得闪闪发亮,没有一丝瑕疵。这是日本文化中了不起的地方,也是最可怕的地方。中国人呢?中国人不会这么爱刀,正如中国人很多时候除了自己什么也不爱一样。

        池田悠悠叹息,一口气将杯中的茶喝尽。

        我后来千方百计看过那把杀了士兵本人以及村长一家四口的刀。此刀究竟有什么神奇?我记得那时我三十多岁了,我辗转找到这把刀时它居然和过去毫无两样——还是那么闪烁逼人,寒气森森,刀锋没有一丝缺口,简直像刚刚锻打出来头一次被抽出刀鞘一样。刀柄位置刻有“村正”字样,我惊得发抖。日本村正刀,杀人不见血。据说刀身会自行涌出水来,将血迹抹去、刷净,是四岛最好的武士刀之一,也被称作村正妖刀。难怪哩,它斩杀了村长一家四口和伤兵本人还那么锋利如初,实在令人震惊呀。由于它,我开始走访秋田的制刀匠人,随后去神户,去关市,去所有能打刀的日本乡下。我后来听到了七彩刀的传说——相比村正刀,七彩刀更像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梦幻,传说七彩刀源于中国,凡七彩之刀绝对是刀之上上品,是刀神,不仅杀人不见血,且锋利程度更是任何好刀无法匹敌的。由于打造的难度几乎与零概率等同,它成了无数刀匠们一辈子的心魔。就算一个巧匠穷极一生打出一把,也没有必然的把握还能打出第二把。它简直是梦幻、巧合、运气与野心的结晶,因此神出鬼没,无迹可寻。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我得到了那把小小的七彩刀。它真是削铁如泥啊。此后我再也找不到第二把这样的刀,也找不到一把尺寸更大的七彩刀。所有的希望,现在,就寄托在景师傅身上了。我相信你能够打出它来,还原一个历史的传奇。至于我那把小刀,我说过,冥冥中它就该回到它的出生地。它的主人,总能像那个伤兵一样轻而易举地找到它,发现它,偷走它。这不是很神奇吗?好像刀能暗暗呼唤自己的主人呢。你看,我现在非常庆幸,我的脑袋还长在我的脖子上,我的脖子也没被它划开这么大的口子。

        池田连连比画,自嘲地笑了。

        

        新的基地位于民俗园东南侧一座废弃的苗圃深处,院墙很高,林木葱茏,游客很难涉足,大多不会留意这里的建筑和房主。小许让他去看一看,他连连摇头。小许说打刀日期越来越近啦,你有把握?他说没有把握,我凭哪样要有把握?她说,全园上下的人都知道你要打一把举世无双的七彩刀哪。这可是日本人发出的挑衅。你该接受挑衅啊。他说为哪样要接受?我现在还不晓得到底咋个打一把七彩刀呢。你们全他妈上当了,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七彩刀。日本人瞎编的,为的是激将我。人血,放他妈狗屁,人血也没用。

        小许极其神秘。我看有。石胖子手里就有。

        他哪来的刀?

        小许摇头。

        他恍然大悟。

        红龙?

        什么红龙黑龙?

        他的心脏怦怦狂跳。七彩的秘密——难道因为红龙将阿玉砍得面目全非?红龙又怎会跑到石胖子手里?

        他仍在院中呆坐。院角的炉子已落满灰尘,他拒绝让小许找人擦洗;淬火槽里的水已发出臭味,很长时间没有更换了;钢板之间已结出蛛网,横七竖八躺着不动。游客们来了又走,若恰逢小许在场,她就做一番解释介绍,游客围着他转圈,或干脆忽略他的存在。小许通常推说这不是打刀的季节,打刀匠人无法生炉锻造,建议他们夏天再来。但今天,小许不得不拉长脸埋怨他,他真应该重新试试身手啦,否则如何应付十天后如此重要的锻打?要再失手的话,石胖子肯定不会放过他。你会被他赶走的,你来了又走,走了又回,这不瞎折腾吗?小许说。你要出去了,可就真的无家可归了。干吗不一鼓作气向日本人证明你才是全中国全世界最牛×的打刀大师?

        我不是。

        你肯定是。小许冷冷地盯着他。想想阿玉。你要是不打出这把刀,她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这话真狠。他脖颈发凉心跳放缓。这天傍晚他喝得大醉,次日凌晨就起了床。天色昏黑。他走进院子,点火生炉。风箱在手中发出呼呼嘶吼,仿佛一个孩子的欢笑声,火焰闪烁,犹如红色的精灵。他找一块钢板埋入,烧红,擦亮铁砧,拎锤锻打。叮叮当当的声音重新响起,这个偌大的院落仿佛猛然间抖落了什么东西,一切都变得湿润而温存;雾气随火焰升入后方的悬铃木丛,烟味火味铁味盘旋飞舞。有人似乎在门口探头观望了一阵又走了。他以极快的速度打出第一把刀,一把小巧的砍刀。它漂亮,匀称,简单,大方,完全按照他的思路复现。他拎着它坐在院中喘气,之后擦干身体,穿好衣服,出门走向傣族园。

        记忆重新被唤醒,园区内的楼房和摆设已有改变,但并无质的不同,尤其那个圆形水池,如今刚被抽空了水,露出苍白如疤痕的池底,反复刺激他的眼睛。他不得不低下头,沿熟悉的楼梯向上向前时不禁浑身颤抖,没走几步就退回来了;他站在楼下大声叫喊石胖子,空旷的喊声在院中回荡。石胖子很久才终于应声,他钻出阿敏的房间,披一件宽大夸张的金色睡袍,站在游廊上冲他笑了,笑容绽放于黑暗中,显得诡异而狰狞。上来吧兄弟,他说。景瓦低头站着,没有动弹。上来,石胖子啪啪拍了拍楼梯栏杆,我给你看一把刀。来吧!他还是一动不动。石胖子一声长叹,你啊,我说你啊,莫那个矫情行吗?不在阿敏房间,在别的屋里。上来啊!

        他举步往上走。石胖子穿好睡衣,裸着两条白花花肉敦敦的肥腿一路带领他走向游廊深处。熟悉的气味回来了。他的心脏仿佛骤然停跳。脚底的木板被抽空,被不存在的池水裹着。他想喊出来。仿佛看见阿玉就站在游廊尽头的门槛上。石胖子掏出钥匙,打开房门。阿玉的房门。他走进去。房间全变了——原来放床的位置现在是一列玻璃柜台,里面空空如也。桌子椅子也不见了。没有一件熟悉的东西。石胖子弯腰在柜台下鼓捣半天,总算掏出了它——蓝丝绒裹着,一层层打开。灯光从头顶洒下来。酸红木刀鞘上的纹路、突起和细细的皱褶一丝不差。正是红龙。石胖子将它掉转过来,刀把冲他。他缓缓将其抽出。过去的感觉回来了。刀沉甸甸的压手,刀锋雪亮刺眼,刀尖挺拔,刀背挺括。他还记得当年锻造它的漫长夏天,整个户撒被一场大雾笼罩,三天后才渐渐褪去。他足足打了十八天。放晴那天清晨才敢淬火,远方传来清脆的鹧鸪啼鸣。刀锋入水时的滋滋清响他仍记得。白烟四散,热辣辣的铁气水汽扑到脸上。水槽里的水无比纯净,照出刚刚发亮放晴的天空和云朵。阳光洒进院中。他最好的一把刀。迄今为止最好的一把之一,如果不算上池田定做的那一把。但很快,它就像浓雾散尽的户撒大地般透出冰冷之感,刀背发沉,寒光威慑。他知道原委。阿玉模糊惨痛的面孔闪现在刀锋之下,横亘在这个同样面目全非装满了虚无和霉臭的房间之内。他手指一颤,刀叮当一声跌在地上。

        货,你就是个货。石胖子嘿嘿笑了。我鸡巴差点被它剁了呢。我都不怕,你怕个球。

        他冷汗涔涔,无法说话。

        好刀啊,狗日的,真是把好刀。兄弟,有时候,我不得不佩服你——

        咋在你的手上?

        咋个不能在我的手上?

        我刚才——

        想一刀劈了我?

        他默不作声。

        石胖子咧嘴大笑。狗日的,我花了天大的力气找它回来,你又想用它杀我?莫傻了,要真杀得了我早杀了,我就不会活到现在。

        他说不出一句话。

        想起它我都做噩梦呢,你认得我为哪样要找它?

        他摇头。

        因为这个。石胖子啪啪拍响刀鞘。它是空的,一直空着。一直就在我手里。刀要是不回来,你说它多寂寞啊。

        他还是摇头。

        狗日的,刀鞘和刀,就像男人女人嘛。哈哈。石胖子不再笑了。我找它是因为不服气。我一旦找到它它就输了。一个想要我命的东西一旦被我找到,它就输了。输得一塌糊涂,像泡屎一样。

        石胖子接过刀,缓缓举起。

        现在,我看它真就像看一泡屎一样了。我再不怕它。不怕啦。

        狗日的。他低声喝骂。

        石胖子大笑。之后从刀锋至刀尾,又从刀尾至刀锋细细打量。如同端详绝世宝物。

        看见了?

        看见哪样?

        石胖子将红龙递至他眼皮下面。在一个合适的角度,他熟悉的红龙竟跃出他从未见过的淡淡六彩,如烟尘般转瞬即逝。

        看见了?

        他一动不动。

        你没看错。兄弟。没看错。我保证不是我做上去的。我没这本事。

        他重新举起它,仿佛逼视自己的骨血。

        六彩刀。狗日的。石胖子低语,它离七彩刀不远了。

        不是,它不是。

        它是。

        是我打的红龙。

        那时候当然还不是。

        不可能。咋个可能?我打了半辈子刀。

        凡事皆有可能。日本人能打出来,你当然也能打出来。

        我根本打不出来。

        但你居功至伟。你打了一把无限接近七彩的宝刀。

        咋回事?他仿佛待在梦境之中,仿佛高烧不止。

        你说呢?

        他趔趔趄趄跑到门前狠狠呼吸。傣族园死一般寂静,不知年轻的演员们——来自德宏和版纳的姑娘小伙去了哪里。记忆中的傣族园一向热火朝天,载歌载舞。如今却空空荡荡,那个干透的水池如此干瘪、丑陋和虚无。这一切与石胖子何其般配,没有比此地更适于做他的巢穴了,尽管这里曾经让他受了重伤。他恍惚觉得石胖子毒死了所有男孩女孩,包括阿敏。这个可怕的幻觉一晃而过。他转身看他,石胖子一脸真诚,纯洁得如同金色天使。

        我一直在等你,兄弟。我认得你开始打刀了。我认得你又打出了一把好刀。记得明天给我带来,留在你那边也行,我不介意亲自跑一趟。

        他瞪着石胖子的褐色瞳孔。到底咋回事?

        问你自己。

        心底明明就有一个清晰的答案。血,人血。池田的小刀划开九个中国人的喉咙。红龙劈开石胖子的大腿,劈开了阿玉的前额。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说明问题?他低下头,冷汗漫过脖颈。

        你想错了。石胖子说。没那个简单。

        他抬头望他。

        我问过池田。他嘴巴紧得像石头,可我还是撬出了值钱的东西。你打这把刀的时候一定下过大雾,对吧?

        对。

        丑时淬火?

        差不多。

        整整锻打九十六层?

        是。

        水肯定是山泉水不是井水。

        对,我用了山里挑来的水。

        烧了香拜了佛?四方下跪,连磕八个响头。刀神庇佑,观音菩萨保佑,土地爷关老爷保佑……

        是。

        煅烧时加过别的料。精碳粉、硼酸、头发、朱砂和石灰石?

        差不多。

        这就对了,景大师。石胖子咧嘴大笑。这就对了。都对上了。七彩刀没多少秘密,说白了也就是天时地利人和以及你说都说球不清的小东西。最关键的,当然啦,还是我和阿玉做出的独特贡献。是我们成就了它。你看看,好好睁眼看看,说到底它还是你的。你成就了户撒历史上最牛×的一把六彩刀。距离传奇只差一步!你已经是三百年来最牛×的户撒刀大师啦。我们都该趴在你脚下舔你的脚指头了。

        他恍惚不已,一切不像真的。无论石胖子还是熟悉又陌生的红龙。究竟是他的刀还是谁的刀?这就是七彩刀的秘密?太简单啦。但谁能否认,最棒的东西不都是最简单的?那场大雾百年不遇。就算一切原样重演,他,以及全户撒最牛的刀匠们也未必再能打出第二把。可遇不可求才是七彩刀最大的秘密。

        看你的了。

        他一声不吭。

        我为你准备好了一切。一切。一切的一切。狗日的景瓦,你就要打出一把真正的户撒七彩刀了。

        他浑身发抖。

        拿走吧,拿走它。它是你的。石胖子送刀入鞘,双手恭恭敬敬捧起红龙。

        他低头往外走,不再看它一眼。

        兄弟,你不拿回你的东西?

        他走入黑暗。

 

鲽鱼计划 第10章

刀 25

刀 6

刀 14

刀 29

刀 10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