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十月长篇小说

刀 15

        两个月。逃跑计划宣告泡汤。两个月必须打出一把精美绝伦的或许他这辈子都没打出过的好刀。这比出走、流浪、返回对一个阿昌刀匠的诱惑更大。池田临走前交付一万定金,石胖子将六千大大方方给了他。

        记着,兄弟,你是为中国人打刀!

        他那把小刀咋打出来的?他念念不忘。

        总有办法。

        我怕是一辈子也打不出那样的刀。

        净说丧气话。莫输给日本人。还有时间,大把大把时间。有我在,你哪样都莫怕。

        阿玉咋办?

        交给我。

        交给你?

        当然交给我。

        白天他轻松应付游客,若非打刀不可,就随便拎一条几乎完工的刀片,拎锤敲打,并不生火煅烧。游客看他比画一阵也就满意了,再说外屋陈列着那么多打好的刀呢。傍晚,他顶死院门拔掉电话劈柴生火,炉火熊熊,最好的弹簧钢埋入梨炭,取出后他突然泄气——这种看似上佳的钢材仍然不是最好的。必须找到最好的。他直奔园外,打车直奔碧鸡关的废品收购站。抵达时院门紧锁,他在门前阴凉的磨刀石上坐等。一辆接一辆笨重的大卡车连续碾过,掀起冲天灰尘,路边夹竹桃和冬青木叶片布满污垢,如一条条耷拉的舌头。老头很晚才回来,手里提着一个白色塑料壶。他老远就闻到壶内的苞谷酒味。

        老头没看他一眼,兀自掏钥匙开门。院落很黑,废旧橡胶、钢铁一类东西堆出两座小山,比他首次所见壮观多了。他向老头说明来意。老头像聋子一般置若罔闻。他只好追在他屁股后面大喊,问他有没有最好的钢材,他要打一把绝世好刀。老头猛然止步,回头狠狠看他。听见了,老子不聋。你来过?他回答说是的,来过。他报上身份。老头搁下酒壶,拧开壶盖,把酒倒入一个脏兮兮的搪瓷杯,仰头咕咚喝下,一面喝一面摇头,咂嘴。酒气四散,老头重复他刚才的话,你要打一把好刀?你来找我要材料?不是要,他说,是买。我掏钱。你在民俗园打刀?是。你是阿昌人?是。我认得阿昌户撒刀。嗯,很多人都认得。

        老头的目光瞬时凶狠。我不是一般的认得。早年一个叫张玉民的在滇西打仗,带一支小分队直插陇川,在缅甸边境上,我操,子弹打完了,小日本的子弹也打完了。两边拼刺刀。他用的就是一把户撒刀,小日本用的是东洋武士刀。惨烈啊。张玉民劈死三个小鬼子,才被狗日的一刀砍倒,活活掏出肠子来。最后还是中国兵赢了,十个砍翻八个。

        他没吭声。

        你没听说过?

        没有。

        妈的逼,你没听说过张玉民?你是不是户撒人?

        我是。

        那你应该听说过。

        没有。

        老头又倒一杯酒,仰头喝下,直视夜色。

        你打一把牛逼的刀干哪样?

        他说了实话。老头呜呜大笑,我操,也为了砍翻日本人?老头凑到他面前,提拎他的衣领,满嘴酒气喷他脸上,两只混浊的老眼仿佛射出火来。给老子打一把最牛逼的刀。砍死狗日的小日本。听清楚了?

        他点头。

        老头放下他,起身走入黑乎乎的堆满废旧钢铁的偏房,拽开灯。他待在门口。满屋的废钢铁臭味腥凉刺鼻。老头跳上跳下四处翻检,最终拽出一块锈迹斑斑的弹簧钢。他伸手接过去。的确是如假包换的好钢,沉实、细腻,稍稍用心就能擦亮它烧造它,令其无可匹敌。他连连称赞。老头笑了,脚底的废铁丝吱嘎作响。妈的逼,认得哪来的弹簧钢?就是小日本的汽车底盘,几十年前的好东西。你要是不打出一把牛逼的刀来砍死他小日本老子饶不了你。

        他要给钱,老头连声骂他。他用报纸包好钢片,走出院门。老头已跑上一堆废旧垃圾的小山,瘦小的轮廓如铁器般焊接在黑色天空之上。他问他哪里听来的张玉民的故事。老头笑了,吱吱嘎嘎的笑声十分响亮。张玉民是我亲戚,老头大声说,信不信由你。

        

        没到阿昌院门口,他老远就看见她了。浅绿色的笼基,脚上的白木拖鞋在石板路上来回搓动,发出清脆的吱吱声。

        他缓缓靠近,挨着她开了院门。她走进去,坐在门廊下。他开了灯。她看起来像个纸人一样憔悴。他给她倒了杯水。

        没打刀?她说。

        他将手里的弹簧钢放下,它发出脆生生的声音,听上去结实、完美,韧性十足。

        我去找它。我要打一把好刀。最好的刀。

        她看都没看。微微闭上眼睛,又睁开。

        我睡不好,吃不下。我不该再跑来找你了,可还是要来。唉,傣族女人都是贱皮子。

        莫这么说。

        我明明认得你咋想的,还是要来。

        他一声不吭。薄薄的月亮已经出来,月光清亮温柔。

        民俗园天天出事,你认得吗?

        他摇头。

        有人往湖里、井里投毒,污蔑少数民族干的。真凶抓住了。他说他就想制造麻烦。

        老天,我哪样也没听说。

        游客整天跑来摩梭村的花楼下面,有人大晚上爬到人家姑娘花房想走婚,姑娘吓得大叫,两个摩梭小伙子赶过来把他扔出去,摔个半死。他们说是他自己掉下去的,哪个也没动手。派出所还在调查。

        你呢,都好吗?傣族园都还好吗?

        好得很。每天唱歌跳舞,不能再好了。

        每天都是泼水节?

        每天都是。

        他一阵难过。

        民俗园不准随便生娃娃。他说。

        哪个说的?

        石胖子。

        我生我的,和天王老子也没关系。

        你要走?

        迟早要走。离了民俗园我就活不了?

        他沉默着。

        你要我咋办?他说。

        咋办?我咋敢要你景大师咋办呢?

        他的心怦怦跳。到处是她的气息。在月光下尤其明显。

        我来要一件东西。

        哪样?

        刀。

        我给过你呀——

        我要你进园的时候带来那把。

        红龙?

        她盯着他。

        不是给我的。是给你儿子的。让他认得哪个是他爹。

        他待在黑暗中。院里冰冷沉重,黑色如嵌入地底,万物颠倒过来。成了混沌的黑色之海。

        我过几天就走。带着你的刀,带着你儿子,收拾东西就走。

        阿玉!

        这把,你自己留着。我不要了。阿玉掏出那把手指般的小刀,搁在桌上。她曾用它削了多少水果啊。

        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她静静等着。

        他起身走向偏房,从床头取下红龙。尽管十分不舍,但他知道必须给她。刀只是刀。刀还能再打。他回到院中,交给她。阿玉抽刀出鞘,寒光射入他们之间。他心惊肉跳。这把刀一旦待在别人手中就和他绝缘了,不留一丝眷顾。她仔细看着,之后送回刀鞘,发出清脆的响声。她起身说,我走了,你保重。

        阿玉。

        她大步往外走,高声说,小心石胖子,千万小心。

        

        接连三天,他闭门不出,游客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但无人见识这位传说中的户撒刀大师。就连小许也见不到他,他声称自己病了,病得很重,按阿昌人的习俗,必须闭门驱鬼,耐心将养,想买刀的游客就去前面陈列室。身为病人,他没有义务满足管理者和游客的需求。没人知道他闷在院中干吗。第四天下午,他胡子拉碴开了门,一副被折磨被摧残的苦相,也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决绝。小许带来两个韩国客人,他随意表演一番就高价卖出一把匕首。傍晚,石胖子带来上好的高粱酒、叉烧肉探望他,问他答应池田的宝刀进展如何。他似乎全没听见。石胖子连声追问,他仍一言不发。石胖子摇摇头,起身在院子里来回走动,检查炉子、炭火和钢材——那块优质弹簧钢已被洗过,就搁在砧板上。他举起来,眯着一只眼睛查看,用手纸轻轻叩打,听它发出清朗的回声。

        这就是打刀之前与石胖子的最后一面。此后他上午迎接游客,下午关门苦干。叮叮当当的打刀声一天也未停止。不少游客向民俗园投诉说,这位阿昌刀匠对谁都不理不睬,根本无法交流,甚至不愿意费时卖刀,撂下爱买不买的狠话调头就走;小许也没办法,深知他正投身一项重要工程,只能将就孩子一般将就他。他自我隔绝的时间越来越长,从过去的下午至傍晚变为上午直至深夜,呼呼的风箱声、叮当的打刀声此起彼伏,成为阿昌院的特殊标志;每天他仅上一趟食堂,吃得很少,且总在食堂快打烊的时候才去,像个枯瘦的孤魂野鬼。对于投诉,石胖子一概笑嘻嘻地赔礼道歉,说少数民族就这臭脾气,园区一定好好做他工作。于是,连续一个多月,从前门庭若市的阿昌院渐渐乏人问津,这个埋头打刀的匠人一再拒绝游客探访;从前被拒者多为女性,现在连男性也不能幸免。就连石胖子也被拒过三次——无论怎么敲门砸门他就是闭门不开。石胖子扯着脖子大喊,狗日的景瓦,我给你带酒带肉了,不吃算球!他用叮叮当当的打刀声作答。很快,民俗园传遍了他正埋头打一把惊世好刀的消息,人人都翘首以待。有人说——通常是从石胖子嘴里传出的——景瓦这次打的宝刀已出现六种颜色,距离传说中的七彩宝刀不远了,这也是当今户撒阿昌刀匠所能打出的最棒的刀啦。一个月之后,当此刀亮相,一定会让人目瞪口呆,尤其会让那些活着的阿昌刀匠为之汗颜。

        

        一个月又二十八天,适逢立春,民俗园巨大的扩音喇叭传来的喧嚣惊醒了他。他接上电话线,用疲惫而沉稳的嗓音通知石胖子,刀好了。

        他敞开门,院外的石板小径落了一层深冬的竹叶。他眯眼打量,见一辆大如火车般的载重卡车隆隆驶过,车身上写有巨大的红字:民俗园九百里摇滚烽火。他猜不出这是什么意思。阳光强烈刺眼,他转身回来,猛然听到那辆大卡车放出摇滚乐,不知哪个乐队,更不知唱的什么。一切恍如梦中。石胖子兴冲冲赶来,进门就喊,哎呀兄弟,瘦多啦!他问他外面的大卡车开来干吗。石胖子解释,民俗园正举办大型摇滚演唱会,门票提前两个月就抢光了,年轻人趋之若鹜。这是民俗园扩大影响的尝试之一。他不感兴趣,也无心了解。摇滚乐,在他有限的印象中不过是一群疯子狂呼乱喊,竟有人热衷这种东西?

        刀就搁在院中的木桌上。院里很乱,废钢片到处都是,遍地的炭灰;几个快餐饭盒也撂在墙角。石胖子走近刀,怯生生抓起。已经配了一个漂亮的缅甸红木刀把,握上去熨帖称手。

        石胖子举刀细看,半天说不出话。

        他转身取出二十多条毛巾,蒙住,挥刀。毛巾四散,没有一条完整。石胖子哇哇大叫,问他是不是这半辈子打出的最好的一把刀?他一声不吭,举刀细看,隐隐约约有彩色的光芒环绕,但仍然不是七彩。他稍感气馁,举着刀一言不发。石胖子从包内掏出一根硕大的猪颈骨,连筋带肉,又从屋角捡来一块三公分厚的钢板。接下来,他们顺利劈开了这两件东西,刀口光亮如初,没有一丝缺口。两人激动得发颤,像两个孩子彼此望着,不敢说一句话。石胖子立即动身赶往傣族园布置泼水池,今晚做最后一道检验。他终于回过神,望着石胖子亮闪闪的胖脸说,傣族园?

        放心,她走了。

        走了?

        走了。没有消息。

        走就走吧。

        就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管球她!

        石胖子直奔傣族园。他有些凄惶地出了院门,蓦然发现数不清的年轻孩子正从四面八方涌来,赶往民俗园中心广场。那里,巨大的喧嚣持续不断。他被裹挟着,被年轻人的躁动搞得惴惴难安,正如许久之前的火鸟之夜,似乎预示今晚最后一次检验或将出现意外。意外。他和他的刀原本就是意外。春季九百里摇滚演唱会。谁还在乎一把户撒刀?只有他在乎。只有他和石胖子。认刀更认钱的石胖子。偌大的民族大团结广场上人声鼎沸,一个前所未见的舞台已经搭起,大得仿佛一座黑色的山,四周高音喇叭架在半空。大量他闻所未闻的电子音乐向外攒射,吸引着年轻的孩子们前赴后涌。他随人群来到台下,一支穿着还算正常的乐队正埋头调整鼓点和吉他,他仔细打量,鼓手很帅,两侧弹贝斯和吉他的年轻人都留光头,他们身后的巨大电子显示屏出现凌乱的MV画面,看起来像水墨动画和电子颗粒物的混合体;台下有人挥动巨大的旗帜,上面写着九百里字样,如同古典小说里的大王旗;孩子们发出阵阵尖叫。几个姑娘举着手机,不停拍照,不停嘶吼。光线在舞台上劫掠,如同战斗机扫射前的瞄准聚焦;有人大声呼喊乐队名字,有人叫嚣主唱登台。不久之后,随着一个头戴棉帽——最老式的东北棉帽——的家伙蹦上来,人潮瞬间沸腾;他被推挤得不能动弹,几乎失去了插脚站立的邮票大的地盘。疯狂的吼叫声更加刺耳,那家伙上台后一声不吭,冲底下比画了个嘘声手势:食指压住嘴唇。台下顿时死寂。接着是巨大高亢的吉他旋律迸射出来,如神气活现、不可一世的圣物降临,震得人后脑灼热,仿佛即将凿出坑洞,投射某种生命之光。最初的过门简单直接,画面从山巅落入湖底;他浑身颤抖,两脚发麻;主唱开始吟诵着,歌词他全听不明白;寂静的开场过门迅速转向疯狂的咆哮和呐喊,台下群情激奋,跟随台上蹦跳嘶吼连比带画,无数的胳膊举起手机,无数的人伸出拇指食指和小指前后摇摆。一首歌唱完后现场几近疯狂,他已无法忍受,奋力挤出人群;没人看他一眼,后面的人立即扑上来填补他的位置。他挤到广场外围,终于摆脱了。歌声仍在耳畔呼啸;他走到人少之地,到处是小吃摊子,从烧豆腐、咖啡到烧烤、羊肉串,再往前是各种各样的手工艺品,一个放射青春荷尔蒙的混乱集市。有人招呼他要不来一串鱿鱼卷,他摆手拒绝。摆摊的姑娘顶多二十岁,扎着大大的马尾,前额光滑闪亮,笑起来十分动人,身上那件雪白的围裙让她平添几分妩媚。听摇滚,吃鱿鱼,完美生活!她大声说。他还是摇头拒绝,笑得尴尬而羞涩,仿佛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闯入者,一个民俗园的异类,而她哪里晓得他才是这里的常住居民,他们才是外来者?姑娘仍不放弃,继续向他推销她的鱿鱼卷,他低头前进,生怕遭人误解。心中猛然明白过来:自己何尝不是他们的同类呢?何尝不是民俗园的外来者?他们打造刀具、银饰、陶器讨好游客,这些外来的孩子无非重复他们每天都在重复并赖以生存的伎俩而已。他心中小小的优越感无影无踪了。他朝她走去,掏五元钱买了一条手指粗细的鱿鱼卷。还是头一回吃这种东西呢。

        就是嘛,完美生活!姑娘笑了。

        这是哪样乐队?他说。

        哟,这么牛逼的乐队你居然没听过?痛仰啊,大叔!

        痛仰?

        痛苦的信仰。我心中的NO.1!

        他把这一小团韧性十足的东西吞下去。没听过。他说。

        现在听呀,来得及。你不老。

        他摇摇头,大步往前。姑娘说了声好运之类的话。人群不再密集,外围全是一帮忙于赚钱的小子。他猛然发现很多园区的民族表演者都跑出来了,三三两两待在外围探头打量,好奇而迷茫。他从湖边小径直奔傣族园,两三个傣族小伙正湿漉漉地离开;石胖子坐在池边一把硕大的具有傣族风格的竹椅里,告诉他,木桩布置停当,已在水池底部的钢架上固定好了。石胖子看起来比那个主唱还有气魄。

        兄弟,准备好了?

        行。

        外面唱的哪样鬼东西?

        痛仰。

        哪样?不痛不痒?

        两人大笑。

        扯淡!石胖子说。扯鸡巴蛋!

        他不再笑了。

        石胖子缓缓抽刀,举在手中。远处的摇滚节拍时隐时现,夕阳为他肥硕的身体镶上金边;他像个年迈的巫师,一个专心致志的操控者,一个通神的杀人犯。

        多牛逼的刀!景瓦你是个天才,伟大的天才!这把刀离七彩不远了!我仔细数过,我看见几种颜色。五种!

        他低头不语。

        红的,蓝的,黄的,绿的,白的。五种,还差两种。你就快弄出来了。

        他一声不吭。

        你要我清场吗?把这里的小屁娃娃都赶走?

        他默许了。石胖子立即跳到椅子上挥刀大吼,都给我出来,凡在家的,都出来!很快,跑出三四个姑娘小伙。阿敏也在其中。石胖子继续高喊,今天是盛大的摇滚演出,各位配合一下,都去看演出吧,都去嗨皮吧!

        几个傣族年轻人赶紧往外走,没人追问他们究竟干吗——在他们看来,这两人差不多半疯了;胖的更胖,简直摇摇欲坠;瘦得更瘦,像个风吹即倒的吸毒鬼;他们出去后,石胖子立即拽上大门,拴紧。园里只剩下他俩。他抬头望向右侧竹楼。门窗紧闭着。阿玉。阿玉。他急忙驱走她。冥冥中或已注定,他必将来她待过的地方考验他的杰作。无论此时她在哪里,无论她是否还恨他仇视他,都请她庇佑他和他的刀吧。这将是一把为中国人长脸的好刀。

        石胖子在水池边单膝下跪,试了试水温,抬头望他,咧嘴而笑。

        他默默点头,举起刀。石胖子冲他做了一个俯首称臣、鞠躬邀请的手势,犹如伟大的奴仆。池中泛起细细的涟漪,倒映着墙外的悬铃木、石楠和翠柏。除了外面太乱,一切都好。石胖子返回那把椅子里坐定。事后他已无法回忆石胖子何时从那里离开、消失的,更无法回忆随后的经过。当时,他逆光查看手中的刀。劈过猪颈骨和钢板的刀锋一片雪亮。他或许看到了那五条精心打出的光影。这不再重要。任何一个出色的阿昌刀匠都有可能打出五彩,重要的是如何将其余两色补足。这辈子还有补足的希望吗?

        他张口咬住刀背,沿池边的铁梯子一步步走入池中。池水冰凉,但十分清澈。能看见一根大腿粗的木桩稳稳立在水中,白得耀眼。他一直往下走,长吸一口气闷入水下。但轻飘飘的无法举刀。他钻出水面,让石胖子想想办法。石胖子搬来一块巨石,用绳子拴在他腰上。如此一来,他毫不费力就能在水下站住了。他钻出水面深深吸气,再次潜到池底,睁眼看着木桩。明净的水微微摇晃,木桩似乎也在晃动。他暗暗祈祷,举起刀,沿四十五度角斜向劈下。仅砍入木桩不到两寸。沉沉的水仿佛消耗了所有声音。他拔出刀,再次钻出水面换气,看一眼呆愣愣的石胖子——他正举着手机拍摄。他再度入水,紧紧握刀,对准木桩狠劈。水以难以想象的阻力妨碍着他,牵绊着他,像被无数的水草捆住手脚。刀无法将木桩劈下,甚至不能砍得更深一些。他试了很多次,最后只能钻出水面,趴在池边呼呼喘着,瞪着石胖子。后者已经离开了那把硕大的椅子,两手撑在池子边上,面如死灰。谁都不说话。水,来回翻腾的水仍在耳边呼啸。远处轰鸣的摇滚乐为这一切增添了不可思议的色彩。夕阳闪烁不止。石胖子决定自己试试,于是他上了岸,为石胖子绑好石头,给他刀。石胖子没入水中。惊人的摇滚乐节拍刚好结束一个尖锐的琵琶音。石胖子硕大的脑袋呼啦一声破水而出,大口大口喷着水,喘息着,咳嗽着,哐当一声将刀抛上岸,像扔一条死鱼般扔得远远的。之后,他趴在池边喘了很久也咳了很久。终于止住了。死一般的寂静。他不知是否该捡回那把刀,它躺在墙角,射出细细的银光。石胖子摇摇头,大喊一声,做了一个惊人举动:跳下水将木桩狠命拔出,扛着它一步步走出水面,犹如一个丧失理智的屠夫;他将木桩扔到园子里,然后捡起刀,对着木桩挥刀劈下去。水花四溅。石胖子的喊声惊天动地。但刀仍只是没入木桩。他吼叫着,拔出刀来继续劈它,再劈它;木屑飞溅,反复折腾十余次后,他终于精疲力竭扔了刀,一屁股坐在地上,像伤得不轻的野兽,大口大口地呜咽、喘息。

        他不觉得冷。音乐热火朝天。年轻人都去了,去拥抱着他们的世界。刀身折射着水珠和夕阳,躺在院落的另一头。他们久久未动。石胖子终于颓然起身,一脚将那把巨大的椅子踹到,歪歪斜斜如醉鬼般走出园去,湿漉漉的衣服裤子将他肥胖的身躯紧紧包裹,看起来就像个失血的假人,一个上下部分严重变形的木偶。就剩他了。他连回头打量阿玉房间的勇气也没有。也再无必要。这里将沦为一片死寂之地,就像新垒的坟场,把他珍贵的东西一一埋葬了。他连诅咒的气力和资格都未剩下。他缓缓走向刀,俯身捡起它,不再回头看任何东西,一脚迈出园门。夕阳正在坠落,晚霞血淋淋的。九百里摇滚演唱会现场还在持续。人影如黑色的海浪,被茂密的树林隔开。他什么也看不清了。

        

        他在园中昏睡,似乎生病了,高烧不止;小许似乎来过,又不太确定。次日中午才真正见到小许。她硬是敲开院门闯进来,冲他嘶喊着,阿玉,阿玉她……你不知道?!

        他呆呆地看她。

        小许告诉他,就在昨夜,也就是他们试刀及九百里摇滚演唱会当天夜里,喝得醉醺醺的石胖子闯入傣族园,强奸了阿玉。后者起身反抗,用一把户撒刀——对,就是你给她的一把户撒刀将石胖子砍成重伤。

        他目瞪口呆。

        阿玉?!

        她没走。她一直就在园子里。对,就在傣族园。你让一个举目无亲的姑娘往哪儿走?我听说她早不干活了,想生下孩子再走。她赖在园子里,谁又敢说个不字?昨天晚上,大约十二点,九百里摇滚演唱会还没结束。有人看见石胖子拎着酒瓶踉踉跄跄进了傣族园,直奔二楼。他说必定有人冲了风水。绝对是女人。看见的人说他醉醺醺摸到阿敏房间,之后又去了阿玉房间,嘴里骂声不绝。他进去后又喊又叫,又唱又跳,一下威胁一下哀求;后来,有人说他居然威胁阿玉立即滚出傣族园;再后来,他就像猪一样大喊大叫号啕大哭。没有一个人,都去团结广场听摇滚去啦。那个目击者说,后来他听见并确信石胖子强奸了阿玉,阿玉不知从哪里抽出刀来狠狠砍了他,差点砍死。当晚保卫科、110、120和民俗园值班领导全赶去了,石胖子送医院急救,阿玉被警察带走。这一刀差点把石胖子老二剁下来……深深砍进大腿,骨头都砍出来了,白花花的……

        昨夜。是的,昨夜,他回到院子。潮水般的人声、歌声、脚步声从门前慢慢退却。巨大的喧嚣大概一直持续到后半夜。他没有开门,更没心思跑去中心广场。灯光撕破民俗园的天空,灿若七彩。再之后的之后,他睡了,比死还沉。耳边居然一直萦绕着那个叫痛仰的家伙莫名其妙的歌声——不是歌,是吼。呜哩哇啦野兽般的嘶吼。

        他看看小许,再看看蓝天——新的一天,没有一丝云彩。他抬脚往外走。

        你去哪里?

        他待在门槛上。

        阿玉没走?

        没走。

        她在哪里?

        被警察带走啦——

        他久久不能说话。

        ……真是她坏了风水?

        他迟缓摇头,仿佛耗尽了气力。回头就能看见那把五彩新刀——就撂在门边,连屋子都没让它进。它不配。

        刀呢?

        什么?

        阿玉砍了石胖子的刀?

        小许半天没有说话。

 

鲽鱼计划 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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