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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泥地 第二十章

        传达室的值班人员给房光东所在的编辑部打电话,说房光东的爷爷找房光东。房光东一听,知道房国春又到北京上访来了。此前,房光东已经看到了房国春寄给他的新的上访材料。新材料还是打印在一种很薄的纸上,但新材料的页数有所增加,内容也丰富许多。材料里把他被抓的过程,关押七百多天的过程,以及在看守所里受到的种种虐待,全写到了。材料里点到一连串人名,从看守所的一般看守,到看守所的副主任、主任;从公安局的便衣警察,到公安局的副局长、局长;从检察院的股长到院长,直至县里的县长、县委书记等,都被他列为状告的对象。他认为,他之所以受到无情迫害,这些人都有无可推脱的责任。他的上访提出四条要求:县里正式发文件为他平反,恢复名誉;恢复他中国共产党预备党员的资格;法院公开对他进行审理,他要在法庭上作自我陈述;追究有关人员的法律责任。县里对房国春一案所作的四项决定,房光东也听弟弟打电话对他讲了。他们认为,县里这样处理,等于县里已经自己打了自己的嘴巴,实际上等于为房国春恢复了名誉。房国春拿到生活补贴,领着离休工资,安度晚年就行了。房国春都那么大岁数了,身体又不是很好,还折腾个什么劲呢,再折腾还能有什么好结果呢!他们还认为,房国春在上访材料里点到的人名太多了,打击面太宽了,等于自我树敌。房国春这样做,只会导致别人对他实行新一轮打击报复。房光东继续选择回避,他让同事对传达室的值班人员说,房光东不在北京,到外地采访去了。房光东想过,回避是他所能作出的最好的选择,只有回避,才不会对三爷造成任何伤害。

        房光东说了自己不在北京,还是赶快下到前楼二楼的楼梯口,想看看过去仪表堂堂的房国春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房国春站在传达室门口还没有走,在暗处的房光东看到了站在明处的房国春。房光东对房国春现在的形象有一些预想,及至看到房国春,他觉得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想。房国春穿着破旧,手里拄着一根用树枝做成的疤疤癞癞的拐棍。最让房光东想象不到的是房国春的头发和胡子。从看守所里出来之后,房国春大概一直没有理发,他的白色的头发和胡须都很长,头发披散在肩头,胡须垂在胸前,称得上白发飘飘,长须拂动。这样的长发和胡须,在北京的街头是很显眼的。有位画家送给过房光东一幅国画,画的是老子出行图。画面上的老子李耳就是长发飘飘,胡须垂胸。所不同的是,老子出行骑了一头青牛,而房国春什么都没骑,是执杖而行。房光东想到,房国春这样保留自己的长发和胡须应该是有用意的。古人有蓄发明志一说,房国春留下长发和胡须,大概也是为了表明一种志向,这种志向是斗争的志向,是不获全胜决不停止上访的志向。都到了什么时代了,还用这种办法来表明自己的志向,来塑造自己作为斗士的形象,是不是有点儿可笑呢!

        退回到编辑部的办公室,房光东看着窗外的高杨树,愣了好一会儿神。外面下起了秋雨,雨点儿打在杨树叶子上沙沙响。他不知道房国春带伞没有,下一步会到哪里去。房光东突然心生愧疚,他这样对待房国春,这样对待一位老家来的老人,是不是有一点过头呢?房光东心里承认,房国春是一个正直的人,是一个敢于担当、勇于斗争的人,还是一个富有牺牲精神的人。从一个知识分子的角度来说,如果像房国春这样的人多一些,对于民主的进步,国家的发展,肯定是有好处的。房国春的做法,也确实代表了房光东的心愿。比如,他也不赞成房光民接替房守本当支书,对把好好的土地挖成深坑也痛心疾首,但让他站出来明确表明自己的态度,他是不会的,也是不敢的。你说他懦弱也好,自私也好,明哲保身也好,反正他决不会参与村里的任何纠纷。因为他提前看到了纠纷的后果,只能是两败俱伤,并结下世仇。目前的事实表明,房光东的预判是正确的,他为矛盾的双方都感到悲哀。

        房光东之所以对村里的事保持沉默,还有一个正大的,到哪里都说得出去的理由,是为了始终保持对母亲的孝,让辛劳了多半辈子的母亲能够在家里安度晚年。是的,他和弟弟都到了城里,并在城里结婚生子,成了城里人。可他们的母亲还在农村老家,母亲不愿离开房户营,不愿到城里生活。房光东理解母亲的心情,母亲要守着老家的老房子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她要在老家享受她的荣耀,享受村里人对她的尊敬。母亲也在北京住过,可北京的那些老太太,哪个认识她是谁呢,哪个能跟她说说知根知底的话呢!而在房户营就不一样了,村里人都是望着她的脸跟她说话,无人不夸她的两个儿子有出息。且不说别人,房光东听母亲说,宋建英时常登门到家里找她说话,有时还陪她赶集。在全村,让宋建英看得起的人没有几个,宋建英如此高看母亲,近乎巴结母亲,让母亲觉得很受用,脸上很有光,愿意对儿子提及。试想想,如果房光东和弟弟在房国春与房守本、房光民的争斗中站队,并站在房国春一边,就会得罪房守本一家。宋建英就会和母亲翻脸,说不定还会骂他们的母亲。让他们的母亲为房国春挨骂,那是他们的不孝,是不可以的,一千个不可以,一万个不可以。

        此间房光东回老家看望母亲,他既不到房守本家里去,也不到房国春家里去,与两家的人都保持着距离。有人到家里跟他说话,难免说到房国春和房守本的矛盾,房光东是警惕的,嘴门口站了好几道把门的,从不明确表态,只哈哈一笑就应付过去。别人走后,家里兄弟姐妹私下里说话时,才说了一些实话。他们都说房国春是有正义感的人,是敢说敢为的人,但对房国春并不同情。他们认为:别看房国春念过大学,但并不是一个有文化的人;房国春看似聪明,其实心眼儿并不多;房国春自以为什么都懂,其实他连起码的人情世故都不懂。他们说到的根据之一,是那年的大年初一发生的事。具体时间是1971年的大年初一,那天上午,村里人起了五更,放了鞭炮,互相拜了年,队里的干部就召集全体社员到会议室开会。就是在那次会上,房国春讲了一番话,指出房光东已经去世的父亲当过国民党军队的军官,是历史反革命分子。在此之前,房光东一家被公社树为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全家红典型,曾到别的大队巡回讲用。按房国春的说法,房光东家是贫农家庭并不假,但同时也是历史反革命分子的家庭。而历史反革命分子的子女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当学习毛主席著作先进典型是不合适的。当时,房光东的大姐已出嫁,房光东到煤矿当工人去了,二姐、妹妹和弟弟都去参加了会议。听了房国春的讲话,他们都是含着眼泪离开会场的,过年的兴头一扫而光。后来想想,房国春说的是实话,按当时的标准衡量,房光东的父亲的确属于历史反革命分子。但别人都不说,你房国春干吗要说出来呢!房国春的话对他们年轻的心灵造成了严重伤害,他们到什么时候都不会忘记。

        

        

        又说到这件事时,房光东说了一个意思,是姐姐、妹妹和弟弟没有想到的,他说:这个事也不能全怪房国春。咱们家当了全家红,村里很多人嫉妒咱们,肚子里憋得咕咕的,又不好说,就去撺掇房国春,让房国春出面说话。房国春伤害了我们,那些人又在我们面前装好人。我估计,这一次房国春反对房守本、房光民挖地烧砖,也是受到了村里人的撺掇。房国春禁不住很多人的反复撺掇,脑子一热,就站了出来。房国春被推到泥坑里,别人就不管了,还站在一边看笑话。这些幕后推手,才是最可怕的。对我们家的嫉妒现在仍然存在着,我们还是小心谨慎,低调做人为好。

        姐姐、妹妹和弟弟点头称是。

        房光东还说:房国春之所以热衷于管村里的事,是他有乡绅情结。乡绅情结房国春的父亲就有,到房国春身上反应更强烈。他在外面当不上官,管不了别人,就只能回到村里找话语权,希望能当一个乡绅。他哪里知道,乡绅时代已经终结,自古以来形成的乡绅文化已经崩溃,现在的乡下已经不需要乡绅了。房光东见姐妹兄弟对他的这番话有些懵懂,意识到自己把话说多了,多得有些可笑,没有再说下去。

        房国春在省会找到了房光东的弟弟房光熙,房光熙对房国春热情些,抽出时间接待了他。房光熙不但耐心听房国春诉说了自己的不幸遭遇,还请房国春吃了有名的灌汤包子,让司机开车把房国春送到了长途汽车站。房光熙诚恳地劝了房国春好多话,其中突出的主题是劝房国春把保重身体放在第一位。因为房国春的岁数不算小了,年纪不饶人,这样访来访去,吃不好,休息不好,对身体是不利的。在上访的问题上,截至目前,房国春已经是一个胜利者,而不是失败者。房国春反映了房户营村的问题,村支书被撤销了职务;房国春参与反映了吕店乡的问题,乡里书记被双开,还因经济问题被判了五年有期徒刑。什么事情都要适可而止,该收手时就收手。如果牵扯到的人越来越多,级别越来越高,上访对象成了多数,上访者成了少数;上访对象成了集体,上访者只是单打独斗,恐怕很难收到好的效果。房国春没有听从房光熙的劝说。经过在邻县的医院治疗,房国春又恢复了说话能力,他说他的脑袋已经变成花岗岩脑袋,如果他提出的要求得不到满足,他一定要斗争到底,宁可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马克思。

        房国春终于又回到了房户营村。

        房守本去世了,在村南的地里变成了一个坟堆,永远失去了阻止房国春回房户营村的能力。房光民和妻子杜兰妮一直在外打工,一年到头都难得回家一回。房光民大喇叭上宣布的开除房国春村籍的话,因无人监督落实,变成了一句空话。宋建英因骨头出了问题,躺在床上已不能行走。她骂人还能骂,但骂人的能力已大大减弱,而且只能在自家床上骂,不能送达房国春的耳朵。听说房国春回来了,她切齿道:这个老不死的,他怎么还不死!她欲起身,只抬起了上半身,很快又躺下了。这一动她的病情似乎又有所加重。

        房国春还是长发披肩,白胡子拂动,执杖而行。他这样回家,不算是衣锦还乡吧。他没穿什么像样的衣服,身上披裹着一块东西。那块东西不像是雨衣,也不是得了冠军的运动员所披的国旗,而是一块一面涂胶的白布。一走到村头,房国春就把白布从身上取下来,展示给人看。白布上写着八个大字:牢底坐穿,在所不惜!下面的署名是某某省某某县第一高中的高级教师房国春。小说《黄泥地》插图-小

        先看到房国春的是走在放学回家路上的孩子。房户营村的小学早就停办了,教室已被扒掉,荡为平地。村里的孩子,小一点的,到邻村去上学,年级高一点的,到吕店镇去读书。看到房国春的是从吕店镇中学放学归来的几个孩子,其中有房守现的孙子小泉和孙女儿小雨,他们都不认识房国春。当然,房国春也不认识他们。这应了古诗《回乡偶书》里的一句诗,“儿童相见不相识”。只不过,房国春的鬓毛衰是衰了,他可不是“少小离家老大回”。一看到学生,房国春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教师,很快有了优势感,他以教师的口吻对学生们说:同学们,你们好,你们认识我吗?

        学生们有些害怕似的站在一起,上下打量他,没人回答他的问话。

        你们怎么不说话?我就是咱们房户营村的人呀!

        小泉说话了:你说你是房户营村的人,我怎么没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你说你不认识我,我有可能知道你。你告诉我你爷爷的名字叫什么,我就知道你是谁家的孙子了。房国春往前走了走,走得离学生们近一些,口气仍很温和。

        学生们往后退了退,几乎想跑。见小泉没有带头跑,他们才继续壮着胆子和房国春对峙。小泉说:那不行,你不说你的名字叫什么,我就不告诉你我爷爷的名字。我看你是一个外星人。

        我不是外星人,我是地球人。

        小雨小声说了一句:他是鬼。

        小雨的话被学生们听见了,有个学生喊了一声:鬼来了,快跑!学生们拔腿向村里跑去,他们边跑边喊:鬼来了,白毛鬼来了!有的学生一边跑,一边又回头看了房国春一眼。有的学生再也不敢回头,像是生怕被古怪的白毛鬼捉住。

        房国春摇了摇头,想笑一下,没笑出来,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成鬼了。

        太阳落,鬼下坡。一时间,房户营村传得沸反盈天,都知道村里来了一个鬼,鬼的形象越传越可怕。或说来鬼尖头顶,暴眼睛,嘴像血盆一样大。或说鬼头上长白毛,脸上长白毛,全身都长满了白毛。或说鬼的手里捏着一块白布单子,鬼把白布单子哗地一抖,白布单子就会飞起来,鬼乘坐着白布单子可以到处飞。当地有一个说法,说人死亡后,哭丧的亲人泪水不能落在死者身上,要是落在死者身上,躺在棺材里被埋入地下的死者身上就会长满白毛,变成旱毛桩。每到深夜,旱毛桩都会从坟里出来,坐在自己的坟头上,守望着天空,阻止下雨。只要旱毛桩存在着,当地就会大旱,以致赤地千里,庄稼绝收。村民们把来鬼与旱毛桩联系起来,以为村里来了一个旱毛桩一样的鬼怪,纷纷把门关上。

        房守现历来不信神,不信鬼。听孙子和孙女儿一说鬼来了,他就说瞎说,哪里有什么鬼!

        小泉夸张地比画,说鬼这样,鬼那样,鬼的样子好可怕哟!

        小雨补充说:爷爷,鬼还问你的名字叫什么呢?

        你告诉他了吗?

        小雨摇头,说没有。

        你怎么不告诉他呢?

        小雨看着哥哥小泉。

        小泉说:我怕他到咱家里来,吸你的血。

        房守现猜到了,可能是房国春回来了。他笑了一下,对孙子和孙女儿说:你们怕鬼,鬼怕爷爷,不管什么样的鬼,到了爷爷这里,就鬼不起来。好了,都踏踏实实写作业去吧。

        房守现在脑子里把房国春勾画了一下,没有勾画出房国春现在的样子,与传说中的鬼的形象相去甚远。一些房国春的形象相叠加,他使用的蓝本还是以前的蓝本。一晃,房国春端坐在他家的椅子上,手中的折扇啪地打开了,啪地合上了。一晃,房国春一步一步走在村街上,狗看见他夹起了尾巴。一晃,房国春在村里的会议室讲话,脖子里的长围巾忽地甩到左边,忽地甩到右边。人说画鬼容易画人难,到了房守现这里反了过来,他觉得画鬼并不那么容易。

        其实事情很简单,房守现到村里找到房国春,把“鬼”的样子看一看,不就有了整体印象嘛!比如以前,只要房国春回到房户营村,他都要登门到房国春家里看一看,跟三叔说说话。然而时过了,境迁了,树倒了,鸟散了,房守现不会再到房国春家里去了。没错儿,他曾和村里的其他人一块儿抬过房国春,房国春在拿掉房光民支书的事情上也确实发挥过一些作用,但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一块红薯只能挡一顿饥,挡了饥就变成了屁,变成屁把它放掉就算了,再抬就没价值了,再抬就显得可笑了。

        作为房户营村的当家人,房光金也不会去看望房国春。房国春的户口不在房户营,不是他的管理对象,房国春回来不回来,跟他没什么关系。有去看望房国春的时间,他还不如到镇上跟朋友喝酒呢,还不如到小型放映室里看人与畜交合的录像呢,还不如和村里不拘谁的老婆把录像上的内容实践一下呢!当然了,如果房国春到家里找他,他并不拒绝喊房国春一声三爷。房国春和他爷爷是一辈,辈数是改变不了的。他不像房光民,房光民和房国春有怨有恨,有冤有仇,他和房国春是井水不犯河水。

        如果老队长房守成还活着,听说房国春回来了,他有可能去看望一下房国春。在人们都去看望房国春的时候,他不愿意去。在人们对房国春避而远之之时,他会反其道而行之。他有可能会跟三叔聊聊房户营村的历史,并聊聊历史中的一些笑话,让三叔开开心。可惜房守成死了。他死了,他的羊也不知到哪里去了。没有了牧羊人,就没有了羊。

        张春霞也死了。她死得有些早。她丈夫常年病病歪歪,丈夫没死,她却死了。临死前,张春霞提出的两个要求都没能实现。一个要求是,希望房守现去看看她,房守现没去。另一个要求是,她死后,把她穿纺织服的照片放到棺材里,家里人没有放。

        房国春没有在自己家里住,到二儿子家里住着去了。二儿子原来在县里的化肥厂当临时工,厂里一裁员,他就下岗回到村里。到房国春的二儿子家看望房国春的人还是有的,高子明就去了。高子明当年和村里人一起撺掇房国春告房守本、房光民的状,致使房国春如今落得这般情状。对于房国春的一系列遭遇,高子明都听说了,但他并不感到愧悔。高子明认为,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有命像虎一样在那里赶着,不倒在这里,就倒在那里,谁都拿命没办法。拿房国春来说,如果房国春只管管房户营的事,不参与田楼村的上访,他的命运就不会走到如此地步。别说房国春了,拿他自己来说,如果当初自己不急着谝能,不用漫画讽刺这个,讽刺那个,他就不会被打成右派。说来说去,好多事情怨不得别人,归根结底是怨自己。怨自己个性不好,怨自己想法太多,怨自己修行不到家,怨自己管不住自己。高子明跟房国春说话,尽量避开房国春的遭遇。房国春曾经是教师,高子明也当过教师,高子明拿他们的共同点说事儿,他问三爷:现在一个月拿多少退休工资?

        房国春纠正他:我不是退休,是离休。

        对对对,三爷是老革命,我说错了。

        房国春这才告诉高子明,他一个月的离休工资是三千二百多块。

        嗬,三爷的离休工资这么高!我一个月的退休工资才一千四百多块,连三爷离休工资的一半都不到。

        那是的,我教了一辈子书,你才教几天书!

        高子明说:在农村住着其实花不了多少钱,吃粮不花钱,吃菜不花钱,吃鸡蛋不花钱,哪里花得着什么钱呢,有一千块钱就可以花得满鼻子满眼。像三爷您这样的,拿着这么高的离休工资,自己花一点,花不完的分给孩子一点,让儿子、儿媳伺候着您,孙子辈的围着您转,您只管享清福就是了。咱们这里空气也很好,一点儿污染都没有,您在村里长期住着,一定会长寿。

        房国春听出高子明在劝他,他不爱听,他说:我要那么长的寿干什么!

        长寿不好吗,我认为人人都想长寿。人与人之间最后比赛的也是看谁活得岁数大,长寿就是最大的成功。

        房国春手里早就不拿扇子了,变成了拐棍,他把拐棍在地上捣了一下,明确说:我不同意你的看法,乌龟活得年头长,难道乌龟就最成功吗!

        高子明笑了一下,说:三爷,我不是跟您来抬杠,我是出于对您的同情,想劝您能够认清形势,不要老是拿鸡蛋往石磙上碰。

        谁是鸡蛋,你这孩子怎么跟我说话呢!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我对形势也认识得很清。我听人说,因为你们联合起来抬了我,我才出面管村里的事。这完全是胡说八道,你们太小瞧我了。你们抬不抬的,我根本不在意,你们不可能左右我的行动。我的所作所为凭的是自己的良心,听从的是良心的指引,维护的是社会公平,伸张的是社会正义!

        好好好,您高瞻远瞩,心明眼亮,泾渭分明,行了吧。那,您留这么长的头发和胡子干什么呢?

        头发长在我自己头上,胡子长在我自己脸上,我想剃就剃,想留就留,你管得着吗!

        这是您的自由,我当然管不着。我只是觉得,这对您的个人卫生不好,洗起来不方便。同时,也会造成别人对您的误解。

        误解什么,有什么可误解的!

        这个您心里明白,我心里也明白,说白了就不好了。

        房国春以长辈的口气骂了高子明一句,说:你少在我跟前耍小聪明,中国的很多事情就坏在你们这些爱耍小聪明的人手里。

        这话让高子明听来有些重,像是打到了他的痛处,并勾起了他往昔的伤痛,他在心里说了一句自作自受,不可救药,就起身走了。

        回到小卖店,高子明对前去买东西的人说,他好心好意去看望房国春,房国春不知好歹,让他碰了一鼻子灰。高子明劝所有的人都不要搭理房国春了,房国春不懂情理,脑子确实有问题。高子明不惜用当地的一句土话为房国春命名,说房国春是一个典型的信毬。

        高子明说了不让别人再去搭理房国春,房守彬和房守云偏要去。要是不知道高子明去看了房国春,房守彬和房守云还不一定去。高子明自己去过了,为啥不想让别人再去呢?这里头有什么蹊跷呢?为了弄清其中的蹊跷,他们也要去把房国春看一看。

        在联合起来反对房守本、房光民时,房守彬、房守云和房守现是一条战线,现在二人从房守现那条战线上分离出来了,站在了房守现的对立面。他们认为,在搞倒房光民的事情上,他们是立了功的。既然房守现的儿子房光金坐了房户营的江山,房光金就要对立功者论功行赏。他们也不要太高的赏,给他们每家一块宅基地就可以了。他们分头找到房光金,以房守现的口气,把房光金叫成孩子,让孩子批宅基地。不料房光金根本不买他们的账,说那不可能。他们回头找到房守现,让房守现在房光金面前替他们说情。房守现一推六二五,说儿大不由爹,房光金哪里会听他的!房守现跟他们打开了官腔,说把好好的土地都盖成了房子,种不成庄稼,以后的祖祖孙孙吃什么,喝什么!房守现还搬出了房国春,说村里的猪可以动,羊可以动,人也可以动,最好别动土地,土地动多了,让房国春知道了,告上去,村里又得闹地震。

        闹地震当然好,不怕地震,就怕不地震。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房守彬和房守云怕什么!他们找到房国春,也不管房国春目前的处境如何,一上来就说了房光金许多坏话。他们的看法是,房光金比房光民还要坏。房光民卖地是明打明,村里人都知道。房光金卖地是来暗的,是以批宅基地的名义,今天卖一块,明天卖一块。房光金的作风也很坏,见谁家的男人外出打工不在家,他喝了酒,就去睡人家的女人。人家的女人不开门,他跳墙也要把人家搞到手。现在的房户营,是公鸡戴上了马鞍子,黄瓜戴上了避孕套,整个一个大乱套。他们像若干年前那样叫着三叔,三叔啊,房户营村的事你还得管啊!

        房国春想起了房守现,问:守现呢,怎么没看见守现?

        房守云说:房守现只顾看小妇女儿的光屁股呢,除了看光屁股,就是数钱,他现在可是个大忙人儿。

        看什么光屁股,难道他还在非法行医吗?

        房守彬说:他不但非法行医,而且比以前行得还厉害。现在他儿子当了支书,没人镇他了,他想怎样就怎样。他说是给人家小妇女儿治不孕症,掰开人家的大腿,自己给人家配上了。房守彬往门外看了看,突然压低声音说:三叔,我向你汇报一个情况,你可能还不知道。那一年房光民接替房守本当了支书后,就是房守现四下里活动,发动我们来找你,让你出面,把房光民拉下台。他的目的是让他的大儿子房光金当支书,房光金一当上支书,他一抹搽脸,就不认我们了。说实话,三叔,我们都上了房守现的当了。

        房国春摆摆手,不承认上了房守现的当。他对房守彬和房守云说:你们见着房守现,让他抽空到我这里来一趟。

        房守彬问:三叔,你还去北京上访吗?

        当然要去,只要我不死,就要斗争到底。

        你到北京见到房光东了吗?听说那孩子滑头得很,不愿伸头管村里的事。

        话不能这么说,房光东到处采访,很忙。

        房守云问:三叔,你有那么多学生,他们怎么不出来帮帮你的忙呢!

        不靠神仙皇帝,我不需要他们帮忙。

        房国春又到北京上访了两次,他提出的四项要求仍未得到解决。比如他要求县里的法庭公开对他进行审理,上面认为他的要求是可笑的。既然县公安局对他进行了无罪释放处理,对一个无罪的人谈何开庭审理。有关方面甚至认为他在无理取闹,不必再搭理他。

        此后,房国春就不再上访了。是房国春死了吗?没有,他能吃能喝,思维还很活跃。是房国春灰心了吗,没有,他胸腔里跳动的还是一颗抗争的心,仍雄心勃勃。那么,他为什么就停止了上访的脚步呢?那是因为,他的一条腿出了毛病,右腿的小腿从膝盖下方锯断了。锯掉小腿之前,医院以杀菌消毒的名义,把他的长头发和长胡须也剃掉了。缺了一条腿,房国春走不成路了。双木桥好过,独木檩难沿。他迈不成脚步,怎么还能去北京上访呢!

        这年秋后,房光东回老家为过世的母亲烧纸时,到房国春的二儿子家看望房国春。房国春在一张小床上侧身躺着,旁边的高脚凳子上放着一把搪瓷尿壶。房光东叫了两声三爷,房国春反应冷淡,只嗯了一下,好像不认识房光东了。房光东想到,他两次躲避房国春,房国春可能对他有意见了。

        这时房国春的二儿子说:爹,光东来看你了,房光东。

        房光东注意到,房国春的眼睛突然亮了。他的眼睛本来像蒙上了一层云雾,此时云开雾散,一下子变得晴朗起来。又好比,房国春的双眼如两只灯泡,刚才没有通电,灯泡是暗淡的。此刻像是打开了开关,通上了电,房国春的双眼顿时变得明亮起来。房国春掀开被子,挣扎着坐了起来。

        房光东看见了,房国春上身穿一件灰色的秋衣,下身完全赤裸。房国春的一条小腿没有了,截肢处光秃秃的,像一块永远不会发芽儿的红薯。过去那么高大的一个人,如今变得这样弱小,让房光东心生悲凉,眼睛差点湿了。他赶紧上前拉住房国春的手,连声叫着三爷三爷,您不要起来,要保重身体。

        房国春说,这些年他写了一些东西,让房光东帮他看看,能不能出一本书。

        写东西的事,房光东以前也听房国春说过,但房国春从来没有拿给他看过。这一次房国春大概要拿给房光东看了。房光东满口答应:可以可以,没问题。可是,房国春说罢就放下了,这一次仍没有把他所写的东西拿给房光东看。房光东想,房国春可能对自己写的东西特别珍视,不愿轻易示人。

        又一年秋风萧瑟时,房光东回到老家,听说房国春已离开人世。房光东记起房国春多次说到写过一些东西,不知那些东西现在在哪里,房国春的子女不会把那些东西烧掉吧?或者放到棺材里吧?房光东找到房国春的二儿子,问三爷写的东西还存在不存在。房国春的二儿子说,好像没扔。他里里外外找了一会儿,找到了三本带塑料皮的小笔记本,说他记得是四本,现在只找到三本,还有一本找不到了。房光东说:这些东西可能是三爷一生心血的结晶,三爷非常看重。丢失的那一本最好能找到,不然的话就不完整了。这三本先借给我看看吧,看完就还给您。

        说来房光东是有私心的,他想看看房国春记录的是不是和人争斗的过程,流露的是不是有心路的秘密,如果有价值的话,看看能否以房国春写的东西为素材,写一篇虚构性的文学作品。房国春写在小本本上的钢笔字密密麻麻,但字体还算工整,不难辨认。房光东看了一会儿就失望了,房国春没写现实,没写自己,写的是房户营村的村史。说是村史吧,其中也看不到关键性的人物,没有重大事件,不见精彩细节,只是一些概括性的一般化的叙述。房国春的语言也不好,干巴,呆板,毫无吸引力。唯一让房光东感兴趣的地方,是房国春在行文中提到了房光东的爷爷,说房光东的爷爷装了一肚子房户营村的历史,房国春是根据房光东爷爷的口述,对房户营村的历史作了记录整理。噢,原来所谓房户营村的历史,是自己的不识字的祖父炮制的,房国春得到的只是二手材料,房国春不过是一个转述者。

        房光东很快把三个笔记本都还给了房国春的二儿子,他说:三爷写的这些东西很宝贵,很有价值,你们一定要好好保存。

        房光东回到北京,偶尔看见有人在互联网上为房国春虚设了一个灵堂。虚设灵堂的人,自称是房国春的学生,姓国。国学生简要介绍了房国春的生平,希望大家都进灵堂悼念一下他的老师房国春。去灵堂的悼念者大都是房国春教过的学生,也有一些社会上的过路网民,悼念队伍称得上浩浩荡荡。他们都送了闪着光点的“花圈”,说了不少带有悼词性质的对房国春评价的话。有人说房国春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优秀代表。有人说房国春是中国的最后一位乡绅。有人说房国春是人民教师的光荣。还有人说,房国春具有硬骨头精神,是真正的民主斗士,民族英雄。像房国春这样刚正不阿的斗士多了,会大大推进和加快中国的民主化进程。当然,也有人在网上跟帖拍砖,说你们这些犬儒,这些跟屁虫,在房国春受苦受难的时候,你们都缩着脖子,瞪着绿豆眼看笑话。房国春死了,你们再瞎起哄有什么鸟用!

        2013年5月19日至8月30日于北京和平里。

        (从春写到秋。一场秋雨后,秋意渐浓)

        责任编辑 赵兰振

        插 图 孙文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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