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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庄记 40

        梁顶上蹴着一个人,从我看到他到我爬上这梁顶,一个多小时,他还蹴在那里,就像一只老鹰,或者一块石头。在旷野里行走,经常会看到一个人斜披着深蓝色中山装,戴一顶深蓝帽子蹴在峁顶梁上,有时候会是两个老汉,头对头,一个一个烟锅,不时冒起一缕青烟。他们这么一蹴一个上午、一个下午,这越发增添了这山野地老天荒之感。

        用相机拉近后才认出是张六。我走过去,他抬头看看我,并没有站起来,说:“你说孤寡不孤寡,我在这岗子上蹴了一个上午,没见到一个人。”我笑笑说:“我不是人?”他也笑笑说:“你不是咱这地方的人,是个干部嘛。”

        我说:“瞭啥呢?”张六笑笑说:“瞭远呢嘛。”我笑了,他说:“泼烦的,往远里瞭瞭,你说呀这一片梁峁沟壕,你眯着眼睛看,像不像大海?”我说:“像,就像凝固的大海。”他说:“我在海边打过工,坐过一回船,啊呀晕得差点把肠子吐出来。那地方经常闹水灾,咱这里却旱得不行,你说老天爷……不说了,别再给我个灾难。”我递给一根烟说:“泼烦啥呢?有事说说。”他说:“还能泼烦啥,喔事嘛。”我说:“啥事?”他说:“危窑改造的事嘛。”点了一根烟,他说:“分明是好事嘛,国家给咱便宜占呢嘛,咱却占不上,你说咋能不泼烦。”我说:“咋能说是占便宜的事,这是国家应该为百姓做的事,是你应该享受的待遇。”他说:“唉……”我说:“其实危改登记了,儿子买房再往后推推。”他说:“孙子要娶媳妇,没房子人家女方家不答应,逼得人没办法嘛,你说熬煎人不熬煎人。”又说,“年年盼着年年富,年年穿的没裆裤,一个事接一个事地连轴转,连口气都喘不上来了。以前娶个媳妇子,挖一孔窑洞就安顿妥当了,现在不行了,这黄那白的,这两年更不得了,彩礼十几万不说,还要在城里买楼房,没房子不进门,逼得人眼睛滴血哩。”

        开会抬杠他是那样的快乐,那样的智慧,然而,抬杠带给他们的乐趣是短暂的更多的时候他们的内心是苦恼的孤独的,子欲养而亲不在,他们不敢企求被养,连最起码的天伦之乐也不敢企求。

        我低头一看,张六的面前有一对屎爬牛(屎壳郎)打架,张六手里捏着一截棍儿,显然他一直在逗这两个家伙。我也折了一截蒿秆逗两个家伙,边拍照,张六说:“这东西有啥拍头。”说着他一棍儿一个,把两个家伙挑得远远地说:“滚毬子,该干啥干啥去,一上午没滚一个粪球,却打了一上午的架,一看都是不会过日子的。”然后扔了棍儿站起来,伸个懒腰说:“这两个家伙打了一个上午,要是人都打累了。”

        张六说:“要说扶贫,我有一招,一下子就富了。”我说:“哪招?”张六说:“探矿么,探出矿来,那就富得咕嘟嘟的了,你看南山窑,没探出来时一片荒滩,比咱这上庄还苶胀(可怜),探出煤来了,啧啧啧,你看富得。”我说:“没探过?” 张六说:“没探过。”我说:“也不一定能探出东西来。”张六说:“不是说不长树和草的地方下面都埋着宝呢么,不是煤就是油的,能在这里好好探探,说不定真能探出东西哩。唉,可能国家忙得顾不上,国家太大了么,地下埋东西的地方多,还没把咱这地方看进眼里。”又说,“也可能没东西,部队来帮着找过水,没找出水来,这地方干透了,唉,老先人没眼光么,跑到这干山枯岭上来了。我家原来就是南山窑的,那地方你没去过,以前到处黄沙,地薄得种啥都不长,低标准的时候跑到这里来了。人前头的路黑着哩,你说不搬,那是啥日子,寸土寸金,一个羊圈都补几万哩。”

        村子有一座非常漂亮的院子,砖墙,大铁门,七八间房子飞檐翘角,全是瓷砖贴面,还用了琉璃瓦,院子用水泥墁了。难道是庙宇?可这一带的庙宇都在山顶,都是土坯房,没这么豪华气派。

        张六说:“唉,家门不幸,不瞒你说,那是我三弟家,丫头在外面走了邪路,做了小姐,名声瞎了,倒把一家日子带活了,房子盖得这么漂亮,没人住了,在城里买了楼房。我三弟那人啊没出息,你说你撵到城里做啥,他是进不了祖坟了,这家谱祖训里写得明白。”又说,“咱上庄出了几个丫头,把家都带活了,唉,笑贫不笑娼,没办法的事么。”

        院子里有四个孩子蹦蹦跳跳地踢着一个瓦片,地上画着一座城堡,该是一种游戏。我说:“都是孙子?”张六说:“房后面李宝家的两个,两口子老人都不在了,进城打工娃没人看,他家地白给我种着,娃就撂在我家了。这么大的娃正费手哩,丢个盹就找不着了,可不给领咋办,虽说不沾亲带故,可一步邻近的么,没办法么。”又说,“两口子人挺仁义的,这几年地里没啥收成,每年回来倒给我点钱。”

        张六老婆喊吃饭,看到我说:“干部来了也不说一声。” 我说:“这阵吃啥饭?”张六说:“你当你们城里人,一日三顿不乱点数,上庄天短了,一天就改成两顿了,走,进去吃饭。”我笑笑说:“够吃不?”张六说:“不是扯料子做衣裳够不够,吃稠了喝稀点,多添几马勺水,汤汤水水的,多饱几个人没麻达。”张六老婆说:“先谝着,干部来了,我再炒几个菜。”我说:“别,我还不饿,碰上啥吃啥。”张六说,“老婊子再炒个鸡蛋,添上一方子猪肉。”婆娘说:“有客里,嘴里也没个遮拦。”张六说:“月里娃子吐痰老毛病咧,改不了了,这干部没架子,就像自家人,跟咱们近着哩。”

        进了屋,张六说:“你有口福,今儿能吃到你从未吃过的东西。”我说:“啥?”张六说:“黄鼠。”我说:“你还不要说,这肉我吃过,那可是难得,需下大苦力。”张六笑笑说:“费牛大的劲,吃毬大点肉,可这肉就是好吃么,许多城里人吓得不敢吃,怕传染鼠疫,公家也不让吃。”

        有一回下乡调研,住在一个村上,村长说:“吃个稀罕。”结果就是黄鼠肉。我怕鼠疫,村长说:“祖祖辈辈吃,没见吃死过人。”看大家都吃得很香,我也吃了,味道确实香,尤其是做成黄鼠棺材——就是将黄鼠煺毛,去掉内脏,洗干净,在腹腔中填充花椒面、姜面、盐面、葱、蒜等佐料,把活好的面做成个棺材样,将黄鼠放进去捏合,蒸约40分钟,即可食用。回去我查了一下,《饮膳正要》中记载黄鼠肉:“味甘、平、无毒”;“多食发疮”。《本草纲目》中有黄鼠肉:“润肺生津,煎膏贴疮肿,解毒止痛。”

        张六老婆做的是黄鼠棺材,一共三个黄鼠,张六说:“老了,挖不动了,年轻时一天挖十几个哩。”我吃了一个,张六把三个都放到我碗里,我说:“吃多了生疮。”张六说:“又烫又蒸的,吃不死人,低标准那年头,救了人的,去儿子家里,几个吃过的人说起来,还说是绿色食品哩。”我又吃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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