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十月长篇小说

上庄记 14

        清明放假我没回去,虽然加上双休日三天假,倘若只是扶贫,回去可以多住上几天,可这教书是要按时到校的,一来一去顺利就得三天,不顺利得四天,五一还放假,等五一再回去。老村长捏着一卷纸来了,说:“害得你清明也回不去上坟,按说这清明是要到坟上的,明日你到十字路口烧了吧,十字路口也能得上,老先人惦记哩。”又说,“十块钱纸钱你得给我,不然,你烧发你先人也得不上,让我先人得了。”清明城里人叫扫墓,上庄人叫上坟。我说:“我上过坟了。”老村长说:“清明还没到,你就上过坟了?”我说:“城里兴早上,怕到了清明有事打扰耽误了,三周前我回去开扶贫跟踪会就上过坟了。”老村长说:“清明节现在不是放假了,专门让上坟哩,咋还能有事打扰了?”我说:“清明不是叫小长假,安排出门旅游的,赴同学聚会的……”老村长说:“噢,就是把敬先人的事不当回事嘛,清明节那就是亡人的节日嘛,上坟要是能随便择日,定个清明节做啥?国家都放假哩,哎,现在啥规矩都守不住了。”我脸红了,老村长说:“我不是说你,现在这风气不好,我儿子也说是七事八事的,不想回来上坟,我一骂就说有你上了就行,你说这是啥话,上坟敬祖的事我能替了他?他年年得给我回来,今年倒好,单位上组织出去旅游了,单位上组织咱还能说啥。”我掏了十块钱,老村长说:“坟不能重上,上过坟了就算了,我给我家先人烧了去。”又说,“活人免个死人意,谁知道亡魂在哪里,阴阳的经都这么念哩,可留传下来的都是规矩,是规矩就该守着。”

        老村长的话让我很惭愧。这些年了,清明节这天我没按时上过坟,都是在离清明还有几周、一个月选个周末就上了,即使清明节有了假期,也是如此。每年一入三月,兄弟姐妹就开始张罗扫墓的事了,都说早早上,到时候万一有个啥事打扰了。听上去似乎很看重这个节日,事实上这让清明作为节日的意义大大打了折扣。一年只有一个清明节,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在这一天打扰这个节日呢?无非是为旅游、同学聚会等诸多事由腾出时间。对于一个节日,这失去了起码的尊重。清明扫墓,是对祖先的思时之敬,是对祖先敬意的延长,不仅仅是一种形式,而且是一种守望,更是一种责任。米兰·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写道:“从我们幼年时代起,父亲和老师就告诫我们,背叛是能够想得到的罪过中最为可恨的一种。可什么是背叛呢?背叛意味着打乱原有的秩序,背叛意味着打乱秩序和进入未知。”显然,在城市清明节成为旅游的小长假,这是一种集体背叛!

        我上了挡山,站在老疙瘩峰上,上庄的村庄和坟地历历在目。因为在上庄只有村庄和坟地,才生长着茂密繁盛的树木。在这片苍黄萧索的土地上,有树木就很醒目了。上庄坟院里的树木比村庄里的树木更古老,这是因为村庄的树木长成可用之材,人们就会砍伐做木头用于日常生活,而坟院的树木除非自然死亡,无人敢轻易砍伐,树木就得到了很好的保护。上庄的坟院都以家族为单位,只有出了五服才可另立坟头,不出五服另立坟头便是背祖叛宗了。所以有几十座上百座坟茔的坟院很普遍,一座坟院占据一面山坡,呈金字塔形排序,极其威严壮观,坟院中超百岁的大树很普遍,硕大的树冠,山风掠过,飒飒有声。有些树与坟院同龄,一派高古气象。

        坟院的树木以椿、槐、杨、柳居多,我问过老村长,为什么坟院不栽种些花果树,老村长说是有讲究的,一是花果树不抗旱,容易死掉;二是骨架小,长不成参天大树;三是花果树招娃娃,揪果子容易攀折,也打扰先人的清净,人死了图的就是个清净嘛;四是花果树中有些树像桃木、杏木都镇鬼,坟院里就更不能栽植了。他说按说坟院栽松、柏最好,可松、柏高贵,咱这里栽不活,椿、槐、杨、柳长得快,活得旺,只要扎下根去,几年就长成大树了,“椿”与“春”同音,“槐”与“怀”同音嘛。按说榆树抗旱,皮硬,抗虫害,牲口也啃不动,是咱这里看家的树种,可榆和“愚”同音,栽了榆树子孙后代会愚。

        人们挎篮提篓从一户户庄院出来,沿着一条条小路汇到一起,集体走向坟院。平时看到的人不多,但聚到一座坟院,人还真的不少。在坟院里,人们跪成几排,奠酒焚香,升表烧纸,不时传来哭声,然后背土添坟。炮声意味着上坟完毕,人们就坐在坟院里享用泼散后的供品,小孩追逐嬉闹,大人笑语喧哗,就像一种团聚。我想起了《帝京景物略》的记载:“三月清明日,男女扫墓,担提尊榼,轿马后挂楮锭,粲粲然满道也。拜者、酹者、哭者、为墓除草添土者,焚楮锭次,以纸钱置坟头。望中无纸钱,则孤坟矣。哭罢,不归也,趋芳树,择园圃,列坐尽醉。”许多传统只有在乡下得到了完美的继承。

        上过的坟,坟头都压了纸,就像绽放出一朵圣洁的白菊,在这以苍黄为主色调的山野十分惹眼。

        老村长上过坟也上挡山来了,我递根烟过去,老村长说:“把你喔烟点上几根撂到这荒野里吧,今儿吃个啥都要泼散一下。”

        这我懂,是一种随时祭祀,依旧表达着一种敬意。

        老村长说:“山野里有孤魂野鬼哩,孤魂野鬼也是鬼,阴间跟阳世是一样的。”

        我点了几根烟,扔在荒野,说:“从上坟看上去比平时见到人的要多。”

        “村里没有这么多人了,许多人都是赶回来上坟。”老村长说,“比不上以前了,以前上坟的队伍拉得老长老长的,坟院都跪满了。像顾、黄、曹、朱这几个大户,坟院都过百座坟了,许多人大灾荒时都跑到陕西、新疆去了,清明节还回来上坟。一二百人的队伍,满山坳都是人,气派着哩,你就能感到生在一个大家族多么有势。一门人(一个户族)旺不旺,看清明上坟就知道了。我家祖坟在陕西,民国十八年家乡大灾荒,我爷爷、奶奶带着几个儿子逃荒,逃到这里就活下了爷爷和我父亲,给老曹家拉长工,解放了就住下了。我家人丁不旺,我爹生了我一个,到我这一代又生了一个,儿子也生了一个儿子,孙子以后还不知道生儿生女哩。”又说,“唉,还是女人娃娃多,以前女人是不上坟的,女人是外人,烧纸自家先人得了,现在改进了,女人也能上,有人上总比没人上强。也没办法,你说近处打工的还能回来,走得远的回来一趟没个几百上千元花不出来,观念也就淡了。”

        老村长双手拤腰,说:“坟院就是另一个村庄啊。”

        我说:“坟头上压纸有什么讲究吗?”

        老村长说:“坟头压纸,一是告诉人这坟后世有人,清明过后,坟头没压纸的坟就是孤坟,要是有后人,先人坟头没压纸,就说明坟没上,那要遭人们唾骂的,以后处世为人都成了话柄,咱上庄要说起谁,如果说先人坟头几年没压纸了,那就把人说到骨头里了。二是咱这里讲究坟不能重上,坟头压过纸,晚来的儿孙就知道坟上过不能再上了,就是要约束儿孙一起上坟,所以上坟不能一家一户零敲碎打,专门有人组织哩,显得后辈势重,儿孙和睦团结,即使是后世儿孙之间有多大矛盾,上坟必须是一起上的。你看上过的坟,坟头压了纸多赢人,讲究一点的人家在坟头上压的都是专门做的纸菊花。”

        天地间总感觉浮着朦朦胧胧的尘雾,不很清爽,老村长眯着眼睛说:“土雾罩,挂犁套,今年到这时间不给一场雨,年成是跌定了。”眯着眼睛看,大地上浮动着一层气浪,像粼粼波光,又像熊熊火焰。老村长说:“那是太阳在咂地下的水汽哩。”山野里有龙卷风,还不止一个,形成一个个通天的土柱,柱心卷起的柴草、树枝、塑料袋飘在半空,老远就听见飒飒有声。老村长说:“旱魃,天一旱就出喔东西。”我拍了几张,老村长说:“这都是中不溜儿的,大的能把羊卷起来,把屋顶揭了,有一年张六二爹的老二就给旱魃卷走了,落在十几里以外。”

        老村长说的旱魃,我想该是传说中引起旱灾的怪物。《诗·大雅·云汉》:“旱魃为虐,如惔如焚。”《说文》:“魃,旱鬼也。”孔颖达疏:“《神异经》曰:‘南方有人,长二三尺,袒身,而目在顶上,走行如风,名曰魃,所见之国大旱,赤地千里,一名旱母。’”《子不语》卷一《旱魃》里描写为:“猱形披发,一足行。”袁枚《续子不语》又说:“尸初变旱魃,再变即为犼。”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卷七写道:“近世所云旱魃,则皆僵尸,掘而焚之,亦往往致雨。”老家的民间传说是宋真宗时,旱魃作怪,竭盐池之水。真宗求助于张天师,天师就派关羽去降伏。关羽苦战七天,降伏了妖魔。真宗感其神力,封为“义勇武安王”。这日恰是农历五月十三日,后民间便多于是日举办关帝庙会,祈求关帝显灵逐魔消灾、普降甘霖,并把这天称为雨节。且以为是日必雨,所谓“大旱不过五月十三”。倘若不雨,则求之关帝必验。

        我从包里掏出一瓶矿泉水递给老村长,老村长摆摆手,“这寥天地里不能喝,越喝越糠(渴),你想太阳也渴呀,从地里咂不上了,你喝点水还从你身上咂去了。”

        天空有两只鹰,一上一下地飞,越飞越高。

        老村长说:“鹰这东西三天打一回食,吃饱了就往高里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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