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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庄记 41

        老周问城里买房子、贷款的情况,我把知道的行情介绍后,老周说:“这城里的房子也太贵了,年年说便宜哩,年年越贵了。”我说:“你要在城里买房子?”他摇摇头说:“想给儿子买房子。”我说:“你儿子不是在岳父家吗?那么大的老板,还……”他长叹一声,点了一根烟,狠狠咂了几口,说:“上庄人都知道我有个大老板亲家,说我儿子到了好处了,唉,蛇钻的窟窿蛇知道,在别人跟前我都羞得无法提说,我给说说吧,我都快憋炸了。

        “我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最小,念书我是当个希望供着,可儿子复读了两年没考上大学,我认命了。儿子在学校和一个女同学好上了,开始我还生气,觉得狗日的书没念成,就是只顾找对象耍了,耽误了学习的功夫。我也没当回事,人家丫头是城里人,爹是个大老板,家里富得流油,咋会嫁给咱的娃?就是两个瓜娃互相稀欠,耍一耍了个心事,懂事了就散伙了,谁能想到事竟就有眉目了。这么大的事把我给砸蒙了,就跟做梦一样,不是儿子把女同学带到家里来,打死都不敢信么。那时候我就觉得我儿虽没考上大学,但书不能算白念,你说能找这么个媳妇,几辈子烧了高香才修来的,咱不就是想要让娃当个城里人么,娃一步就在城里扎下根了,上大学又能咋?杨六郎的儿子还是在北京上的大学,出来不照样找不上工作,最后给周天河的儿子打工,杨家和周家结了几辈人的冤,你说这脸面上的事都顾不住了,杨六郎多打硬的一个人,见人一下短了半截,咱还能说啥?

        “哎呀,咱还是没见过世面,把事情没看透嘛。从两家开始走动,我那亲家就没把我当过个人,见人扎得喔势,坐在皮转椅上沟子都不抬一下,驴脸拉了多长,不要说正眼看我,眼皮都懒得抬,就像他是多大的干部,就像天下都是他娃的,扔一根烟还要说一句亲家,这根烟就能买你抽的喔一条子烟哩。你说说话占不占地方。你喔一根烟就是买上我这烟一箱子,就把你的肺熏不黑了?你说那话有啥意思?我们这号人跟前有啥便宜值得你讨嘛。定日子要摆宴席,我想人家是大老板,咱不能寒酸了,得给人家撑面子,给儿子长精神,硬叫挣死牛,不能让翻了车,在家里杀猪宰羊地准备好了,人家说日子要在城里定。你再有钱,这事男方是主家,定日子得在我家,这是规矩。规矩就是人守的,有规矩不守人笑话呢,要不老先人定个规矩做甚?我去跟人家商量,才一张口,我那亲家吼着说有你说的话,你说得起话么。你说这是啥话?你说要在城里定,你早说么,五黄六月,正是酸酒臭肉的季节,一头猪两只羊几千块钱就那么白糟蹋了。可为了儿子,我咽下了一口气。人家财大气粗,在上风子站着呢。城里定日子,两桌席花掉了一万三。我认了,为了儿子嘛。

        “可人家连洞房都布置好了,这是啥事?是我往家里娶人还是你往家里娶人,你家布置洞房不是把我儿子娶了?我去跟亲家理论,可人家给我撂了一句,跟你儿子说去,跟我说个毬。这是亲家说的话吗?我就跟儿子谈,儿子说你计较这做啥?我火了说咋能不计较,你给我说老实话,他们是不是让你倒插门?儿子说人家四个儿子,稀罕得。没办法了,我又咽下了一口气,心想你城里办完我回上庄再办,不就多花一份钱么,我就一个儿,这是我一辈子最大的事么,当然得在上庄红红火火办一下,该招呼的人我都要招呼,在城里咱没一个亲朋好友,村上谁跑那么远吃席?没有亲朋好友来捧场,你说孤寡不孤寡?再说了我在上庄不大过一下,亲戚乡邻都会说我儿招了女婿,这名声我落不起。

        “一个月我就高标准起了五间砖瓦房,钢门钢窗,松椽松梁,瓷砖贴地,红砖墁院。本来我打算等儿子结了婚,把钱给他们,现在年轻人都不想回来,都想在城里坐下去,不想回来他们就在城里置家立业,想回来就让他们按自己的心思设计弄去,自己弄的随自己的心意么。现在较上劲了,面子上的事就得做足了,我咋也得争一口气。可我在上庄办事,你娘家得来客呀,至少得来五六桌客闹腾闹腾。去跟人家一谈,你猜人家咋说?山大沟深的,谁跑你那里吃席?你能办个啥样的宴席?不要说海鲜,怕连条鱼都没有。不结亲是两家,结了亲是一家,就是冲着你丫头我这张老脸你总也该顾顾吧。我对儿子说你去跟你外父谈,必须在老家办一回,不然,这门亲事就算了,我给你娶得起女人,又不是娶不起女人。儿子说人家不同意就算了,跟人家拗个啥劲么。我火了,你个驴日下的书念到狗肚子里了,事情轻重掂不来?不回去办一场,老家人就当你给人家招了女婿,我咋就生下你这么个吃软饭的东西!儿子嚅嗫半天说我不说去,要说你说去。我从没跟儿子这么说过话。唉,看明白了,儿子根本就不敢跟人家说么。不为难儿子,我又咽下了一口气。

        “结婚典礼上,说上庄没去人,也去了三桌人,这是在你家门口待客,远道上的客都是上客,可根本就没人招呼,在大厅里指了几张桌子,跟一些女人娃娃混坐,人家的人都在雅座里。结婚典礼,按上庄的规矩,公公婆婆要坐在上岗子(主席),接受儿子媳妇子的敬酒,要给红包,可人家在上岗子坐着,我们就像个礼客,我们准备的红包都没给出去。从婚宴开始到结束,没人来给我敬过一杯酒,我那亲家一家都没过来个大小人物故意问我一声,招呼我一句。婚事就那么办了。我看出来了,我那亲家那是个独头蒜,辣心着哩,人嘛,前半夜替自己想想,后半夜总也替别人想想,那老东西没心,就不是个人。我肺都快气炸了,可我只能一口气一口气咽着,我心里一遍一遍跟自己说,咱是为了儿子嘛,只要儿子到了好处,有啥气咽不下的,人么不就活得个儿子嘛。

        “可儿子过得并不好嘛,在人家锅里搅勺子,过的是人家的日子,低眉顺眼的,吃的个下眼饭嘛,一点儿地位都没有。有一回我去了,正给媳妇洗衣裳,连裤衩儿都洗了,我羞得都不敢看。你说从生下到长大一家人都像宝贝待他,一点儿磕创(伤害)都没受过,我要给他耍个脸色,他反过来给我耍脸色,使性子,眼睛瞪得蛮牛一样给我绊蛮,在我跟前活蹦乱跳的,走站哼着唱着,现在蔫了苶了,话少了,走路低头纳闷的,眉头老绾成一疙瘩。啊呀,娃是苶障了,心里有事了。后来我才从砖场看大门老汉那里听说这婚事人家一家人都反对,可女儿铁了心,拗不过,没办法了。这种事咱上庄一带也是常有的,要么你就上吊跳窖喝药寻死觅活地拦住,要拦不住认下了,那前面的疙疙瘩瘩就一风吹了,不结亲是两家,结了亲就是一家,你就当儿女好好待娃么。

        “儿子婚事办完,我发过誓,你家里就是把人参宴给我摆下,用八抬大轿也抬不去我,人贵有自知之明,热脸蛋捂你的冷沟子?可你说我能不去吗?儿子在人家家里呢,不去儿子就真像没爹没娘,彻底没势了。可去了呢就得看老东西的脸势,看人家一家的脸势。人家大人娃娃看咱的眼神都像看讨吃,好像我是去要的去偷的。婆娘去了一趟,回来连哭带闹,说你把钱省下垫棺材底,你看儿子活得个啥人嘛。从那以后婆娘死活再不去儿子那里了。可我得去,每次去娃也看出我心里难受,心疼我,说没事你就别来了,跑来做啥,我好着哩。我晓得娃是在宽慰我,可我宁愿给人家辱没,也不能让儿子没势是不?去了总还能给娃长个精神。上回我去,儿子脸黑枯枯的,给我打了一瓶酒,自己把大半瓶喝掉了,我心疼呀,送我上车的时候,我看见娃偷着抹泪,心里凉瓦瓦的,我给儿子擩了两千块钱。

        “我一直忍着,心想那么大的家业,女婿是外人,女儿总是他亲生的吧,我也没想着他能给儿子置个啥家业,给娃一套房子把娃两口子安置就行了。我就老替老东西担心,担心那老东西忽然哪天心不跳了,头一歪走了,那就把我娃闪下了。你没见那老东西,胖得就跟胡汉三(《闪闪红星》里的反面角色)一样,二百多斤重,心脏病、糖尿病、高血压,啥病都有,吃药比吃饭当紧。但从一件事上,我就把老东西看了个穿心透。得了孙子,我去看娃,给了一万,我那亲家你猜给了多少?一千,你说羞先人不?小处不小受穷哩,大处不大丢人哩,你说他那么大的老板,在这等顾脸面的事上都不顾了,我还能指望他啥?人家的斧头,镶不了咱家的把,这么下去非把我儿子谎下不可,就想不如早做打算,把儿子从那个家里拉扯出来。

        “我出门打工,儿子把我从工地上拽了回来,我当是儿子知道心疼我了,眼泪眼眶里乱转,给儿子说我才五十出头,正是下苦的年岁,胳膊腿儿利索,苦能苦到哪达。可儿子说人家说了,人家那么大老板,亲家还在外面打工,传出去丢人家的人。我气得发抖,可咬碎牙往自己肚里咽。儿子说人家说了我想打工,到砖场也行。我火了,说羞你家先人当喝凉水?我给他去打工,他的脸值钱我的脸就不值钱了,你把老子的脸当沟子,你一个给他白干还不够,把老子往里拽。可我只能回来,不能给儿子为难么。回来种地旱得又没收成。现在好了,老东西外面养小老婆,还好几个哩,四个儿子怕老东西把家底折腾光了,把老东西架空了,自己花钱还得找儿子要。你说光阴到了儿子手中,我娃就彻底成亲戚了,亲戚远着香,邻居高打墙,他们能待我娃好到哪达?

        “唉,这事办得窝囊,开始觉得儿子这就在城里把根扎下了扎牢了,咱的愿望不就是让儿子当个城里人嘛,人家又没要彩礼,也就没咋反对。你说现在弄了这么个下场, 鼻子大着压住嘴,说啥都迟了,自己把指头往磨眼里擩嘛,怨得了谁,人家还觉得咱把便宜占大了。唉,门当户对,老人传下话着呢,不听老人言,吃苦受艰难,还是吃了占便宜的亏了,人就是这么个,占小便宜吃大亏。要说儿子结婚那年,娶个媳妇也就十万块,咱娶得起嘛,不瞒你说,我三个女儿是收了点彩礼,虽说那时候彩礼不高,可三个下来也有个十来万,加上我这些年攒下的,也有个二十万。你说对咱这样的人家来说,攀那高枝做啥?”

        他站了起来,在地上走了几圈,说:“儿子是不会回来了,也不能回来,人丢不下啊,我想咋也得把儿子从那个家里拉扯出来。”

        我说:“要在县城买,房子比省城便宜多了。”

        他摇头说:“我不想在县城买,不想让儿子待在县上,反正指望不上,待在县上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看他们的脸势,我娃心里能敞亮?人活的是个心境嘛。”

        我说:“要在省城买房,买小一点,二十万首付是够了,剩下的按揭贷款,让他们月月还,这样他们有压力,挣下的钱也不会顺手就溜掉了。”

        他长长叹息一声,说:“不瞒你说,不要说二十万,我现在连两万都没有,儿子结婚为赌一口气,啥都就高不就低,高标准盖了五间房,那几年啥都还便宜点,也花去了六七万,又置办了些家具,花了几万。虽说没掏彩礼,可给媳妇子见面礼,买金银首饰,置办穿戴用物,怕给儿子把人丢下了,啥都就高不就低,花了七万多,给老东西两口子买东西,就花掉了三万多。在城里办婚宴,等于是给咱待客人家收礼,出了几万,看儿子不易,怕受了委屈,经常给偷偷擩点,攒下点钱基本抖腾光了。儿子结婚这几年,名声好听,大老板的女婿,说不是倒插门,比倒插门还难怅,下苦有他哩,分钱没他么,几年了老东西每月给的就是个零花钱,人家等于招了个只会下苦不要工钱的长工,没攒下一分钱。”

        他又续了一根烟说:“你说,早知道这么个样子,我盖这房子做啥?房子盖起来,小两口一天都没住过,我住有啥意思?住了能进天堂了?卖又卖不掉,钱不白砸了?你看我这家寒碜不,这炕单补了许多块,补得都看不出来原来是啥布料了,人都说我装穷,我羞得给人说不出口啊。”

        我说:“他们可以考虑先租房,然后慢慢发展。”

        老周说:“租房子住我也说过,儿子很积极,可媳妇不行么,那女娃也是从小惯下的,没受过苦,手脚又大,花钱就像花纸片片,儿子一个挣钱能养活住?”

        我实在不知道如何来宽慰开导他,只能说:“如果儿子要从那个家分出来,他们不会不管的。”

        老周摇摇头说:“穷舍命,富抽筋,人啊越有钱心越黑,都只管自己锅满,不管别人屋漏,那看大门的老汉给我说知道你那亲家是咋有钱的么,只一条,就是心黑。现在到了儿子手里,四个儿子把持着,就是给能给几个钱?

        “天上掉下个油圈子,结果是个绳圈子么,给套住了,逼得人上吊呢么。去年,我偷偷出门去打工,过了六十了,人家一看身份证就摇头。我跟人家说别看我年龄大,可有的是力气,你们跟我扳胳膊不定能扳过我,可人家不跟我扳么。不是给这事困在里面,这几年打工也该有个几万块收入。

        “你是干部,认得人多么,给我找个活,你别担心,我就是这么个瘦人,光阴好的时候也没胖过,又没啥病,劲有的是,我啥活都拿得起,工钱让人家根据情况给,再不出去,就把人给困死了。”

        我说:“好,我这就上老疙瘩峰给你联系。”

        老周跟着我上了老疙瘩峰。我想秋凉了,也没有几个月的时间,一到冬天,许多工地就都停了,到城里受罪嘛,看附近有什么活,干到冬天结束了,回来在家里过年,度冬。我给老王打了电话,老王想想说:“黄岗子不是探出煤来,正开煤矿,我有个亲戚在那里是个工头,活应该有。”我忙说:“年龄过六十了,下不了煤窑。”老王说:“不下煤窑,开矿不是要拉电嘛,汽车再牛山梁上不去,雇人赶驴骡往山顶驮东西,驴骡也给钱哩。”过了一会儿,老王打过电话来说:“本来不要人了,我硬给压进去了,情况是这么个,一天人三十,驴骡三十,只管一顿饭。”我跟老周说了,老周说:“好得很,好得很。”我说:“一定注意安全,要干不了咱们再找别的活。”他嘿嘿一笑说:“干得了,干得了,不信你试试。”他伸出胳膊来,我知道他想和我扳胳膊,我拍拍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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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泥地 第十四章

上庄记 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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