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十月长篇小说

上庄记 25

        我正在批阅卷子,盼香来了。我说:“鹏程门门功课分数第一,万里第五。”她脸抽搐了一下,说:“我来开转学证明,明天打算就走。”我说:“这么早就走?假期一个多月哩。”她说:“早早过去寻活。”我给她开了转学证明,又写了家里的地址、我和老婆的手机号码,说:“到了城里有啥难处找我们。”她脸上浮着歉意的笑,说:“可不敢再麻烦你们了,我哥哥和弟弟都在省城里打工,几年了,有落脚的地方。”我说:“等两天走吧,学校要开表彰大会,三年级要举行毕业典礼。”

        学生都拥在我的门前,他们在等着看成绩。我叫进几个学生来,让他们登记成绩。正准备去找老村长,老村长来了。我说:“三年级得举行个毕业典礼。”老村长说:“对,还得表彰一下,鼓鼓劲,再合个影,一起念了一趟嘛,我让李谷进奖品去了。”正说着,马鹏程捏着一把钱进来了,说:“老师,合影钱。”我说:“哪来的?”马鹏程说:“收的,每人三块。”我说:“退了,我来照合影,老师有相机。”马鹏程说:“洗相还要钱哩。”我说:“不要,不要。”马鹏程迟疑了一下,走了,我冲着他背影说:“下午一、二年级也合影,全校合影,明天上午开表彰大会和毕业典礼。”就听马鹏程在院里通知:“下午合影,一、二年级也合影。明天上午开表彰大会和毕业典礼。”校园里就一片欢呼之声。

        下午,学生们就像过节一样,个个穿得新崭崭的,都打着红领巾。毕业典礼和表彰大会开得很隆重。还是那破鼓、破镲和老录音机,照样搞出很隆重的气氛来。奖品很丰富,我多写了几张奖状。

        我教老刘如何拍摄,然后我和老村长、李谷和盼香坐在中间。学生给老村长也戴了个红领巾,老村长高兴地说毛主席那时候跟学生照相,也戴红领巾哩。三个年级合影后,又全校合了影。照相的时候马鹏程对老刘说:“按快门的时候你提醒大家喊茄子!”照相结束,朱小文和马鹏程就争起来,朱小文说:“土老帽,人家城里人现在照相都不喊茄子了,喊抢钱!”

        盼香带着鹏程和万里来辞行,我说:“明天咱们一起走吧。”她说:“不了,我还得去娘家一趟,把万里安顿下,就从娘家直接走了。”我说:“好吧。”我知道她怕再麻烦我。晚上,老村长准备了一桌丰富的饭菜,几个在附近的老汉凑了一桌,个个喝得你说我唱的。

        第二日一大早,李谷套着驴车来了,志远也跟着来了。

        李谷说:“让志远去送你吧。”

        我说:“不用麻烦,我有摩托车。”

        李谷说:“你下半年不来了?”

        我说:“来呀,不来学生谁教。”

        李谷说:“那你去镇上做啥,去省城和去镇上背向哩,你去镇上,再从镇上坐车回省城,一来回多跑百十里,过了驴崾岘就上了公路,班车过来一坐方便着哩。”

        我本来想把摩托车送还给老王,一想也就一个来月,去了老王肯定要准备土特产,又喝个酩酊大醉,就说:“那也不用送,没啥行李,走着过去。”

        李谷说:“让志远送送吧,他该送送你。”

        我说:“也好。”

        李谷握着我手说:“下学期开学, 我接不了你了,老村长说他接你。”

        我知道他把小卖店盘掉了,马上也要进城了。

        沿着蜿蜒小道走出老远了,一回头才发现学校的五星红旗还高高飘扬。放假了,红旗是该降下来的,开学了再升起来。我想想,还是让它高高飘扬吧。

        挡山的坡上爬着许多妇女和孩子,我问李志远:“他们在做啥?”

        李志远说:“拾地软,雨后几天,地软最好拾。”

        地软我知道,又叫地耳、地膜、地衣,颜色和形状都非常像黑木耳,主要生长在阴坡和沟谷,干小的菌团经水一泡,松散胀大,宛如木耳。科学家一研究,含有丰富的蛋白质、钙、磷、铁等多种营养成分,具有降脂明目,清热降火,降脂减肥,补虚益气,滋养肝肾的作用,这就靠到了养生上,立刻受到城里人的热捧,如今“地软包子”“地软混沌”等已经成为城市餐桌的第一道养生保健面点。

        我走过去,孩子跟我打着招呼:“老师回家呀。”

        一位穿着时髦的媳妇儿冲我笑笑,说:“你们城里人嘴叼,吃啥啥就贵,地软以前我们就当菜吃哩,谁稀罕过,这几年你们城里人稀罕得不行了,你们一稀罕地里还就少了,你说日怪不。”我笑笑,说:“地软价钱咋样?”她说:“门上来收的不好好出价,拿到城里能卖个好价钱。”又说:“你看这淋了场雨,灰灰菜长得多茂盛,咱这里就是喂猪喂羊,你们城里人也吃,可惜咱这里离城太远了,灰灰菜太嫩了,铲下来半天就蔫了,拿不到城里,不然也能挣个好钱。”

        这方圆在村上的人我基本都认识了,可这位媳妇面生,我想定是从城里回来的,说:“不逢年过节的,咋从城里回来啦?”“回来养娃(生娃),城里贵得生不起,不像你们城里人国家啥都给报哩。”她嘻嘻一笑站起来,我才看到她肚子老大的。她向着几个孩子那边喊:“毛蛋,把篮子提过来。”梁志民脸红扑扑的提着篮子走过来,看了我一眼低下头去,我说:“是你嫂子还是你姐?”梁志民说:“我妈。”说完扔下篮子走了。我说:“一儿一女多好,咋还生?”她说:“一个男娃太孤单了嘛,长大没个帮手,也不保险。”她把地软扔进篮子里,说:“这就要回了,我还说请你到家吃地软包子。”我说:“谢谢。”她说:“下学期到我家吃。”我说:“你下学期还在村上,不进城了?”她说:“唉,娃生下了,往大长长再说,带到城里把手脚缠了,闲吃定坐养不住。”她把篮子里的地软全装进塑料袋,递给我说:“你带回去吃吧,洗净蒸包子、剁饺了,香着哩。”我说:“那太感谢了。”她说:“你这干部还客气得很。”她的举措让女人孩子们竞相模仿,不一会儿,便给我装了半蛇皮袋子(装尿素的袋子),我说:“这太多了。”喜鹊笑笑说:“给朋友送点,也是咱们这里的特产嘛。”

        我往山上走,走出不远就听梁志民说:“给你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叫人家小名,你就记不住,还当着老师的面叫。”“咋了,小名也是名,我还觉得比你官名顺嘴哩。”“你们给我起的啥小名,毛蛋好听呀,一点意思都没有,还整天挂在嘴边。”“妈叫顺嘴了嘛,多长时间没见妈了,还歪妈?”

        上了挡山顶,我打发李志远回去了。山风劲吹,阳光如炙。我点了根烟坐在山顶,看着匍匐在山坡的女人,我想到了一个词——“体制性寡妇”。媒体这样解释“体制性寡妇”:指由于城乡二元体制分割造成的农村家庭长期分居而形成的留守妇女。是啊,多数小夫妻一结婚就过上了牛郎织女的生活,丈夫出门打工,媳妇留守在家赡养老人,照顾孩子。丈夫出门近点一年还能回来几趟,远的一年回不了一趟,跟“守活寡”没什么差别。问题的严重性在于这样的生活已经常态化,没有止境。“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唐朝诗人的浪漫情怀演绎成了当今残酷现实。2012年三四月,陕西、四川和重庆先后发生三起“留守母亲”投毒、砍杀亲生骨肉并自杀事件,凸显了留守妇女的心理危机。“劳动强度高、精神负担重、生活压力大”成为压在近5000万留守妇女头上的“三座大山”,专家指出与留守儿童和留守老人相比,留守妇女的心理状况与精神负担,更容易被忽视。

        “体制性寡妇”多么准确的一个词,还可以衍生出体制性光棍,体制性孤儿,体制性歧视,体制性失伦,体制性荒芜,体制性临时夫妻,体制性悲悯,体制性萧条,体制性孤独,体制性沦陷……三十多年来,我们在农民工和留守人员的身上几乎用尽了所有形容悲悯、忧戚、苦难、同情的词汇,我想这些词汇都可以加上“体制性”的修饰。2005年,《中国青年报》以《聚焦2005社会怪现象:盛世繁华背后的匪夷所思 》讲述了几位2005年曾震惊了中国社会的小人物,和其他媒体的一些排行一样,尤国英依然排在第一位。在浙江省台州市打工的46岁的尤国英因突发脑出血被送入医院。短短3天的治疗,几乎花尽了全家的积蓄。她的生命是卑微的,在昂贵的医疗费用和不健全的医疗保障体系面前,全家经过商量决定放弃治疗,尤国英被送往火葬场,就在准备进行火葬时,细心的殡葬工人发现她的眼角淌下泪水,手还在微微地动。这是一则让人潸然泪下的新闻,更是一则让人灵魂颤抖的事实,倘若不是这位细心的殡葬工人,“火化”从她的身上演变成了“活化”。有人用了这样的词:体制性活化。

        倘若对“体制性”溯源,可以说新中国一成立,体制性就出现了。金水桥头有一个旧书市场,我经常去那里淘书,淘到过上海书店1963年5月第一次出版的《怀仁集王羲之书圣教序》,定价才1元。随着旧书市场名气日盛,古玩也进入了。淘完书也会去各种古玩摊点看看,也只是看看,我极少买东西,所谓的古玩几乎全是做旧的新物。老猴子的票证摊点是我逗留时间最长的。虽然我知道有一个词——票证时代,但没想到我国竟然曾经发行过那么多的票证,简直五花八门,有些票证甚至不可思议。散发着历史气息的票证引起了我的兴趣,我成了票证迷。票证时代始于1955年国务院发布《市镇粮食定量供应暂行办法》,国家发行了第一套通用粮票,其后相继发行了布票、油票、肉票、盐票、糖票、糕点票、肥皂票、火柴票、麻酱票……至“文革”时期,票证时代达到顶峰,票证种类有数百种,绝大多数票证“非城镇户口”没有资格使用,社会由此划分为吃“商品粮”与吃“农业粮”两大阶层,而且壁垒森严,有严格的“世袭制度”,产生了一种特殊的关系——“粮食关系”,城乡二元体制由此产生。那时候正是我的童年时代,在数百种票证中,我所知道的只有布票和粮票,而父老乡亲知道的也不外乎这两种,因为布票与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而粮票则是城镇户口的身份证。可以说“吃粮票”是我们的终极梦想,对于长期饥一顿饱一顿的我们来说,因为“吃粮票”就等于“月月有个麦子黄”,而谁家要出一个“吃粮票”的人,那无疑鲤鱼跳龙门,而一个吃“农业粮”嫁(娶)吃“商品粮”就是神话了。

        手机“叮咚”一声,我知道是微信。摸鱼儿发来一条:幸福是什么?幸福,是偎依在妈妈温暖怀抱里的温馨;幸福,是依靠在恋人宽阔肩膀上的甜蜜;幸福,是抚摸儿女细嫩皮肤的慈爱;幸福,是注视父母沧桑面庞的敬意……

        望着匍匐在山坡上的女人,如果问她们幸福是什么?她们会如何回答呢?2012年双节前期央视推出了特别调查节目——“幸福是什么?”设计了这样的问题:您幸福吗?幸福是什么呢?采访对象包括城市白领、乡村农民、科研专家、企业工人、农民工等各行各业,看了几期觉得没什么新意,但清徐县北营村一位农民工的回答却有意想不到的效果。面对记者的提问他推托说:“我是外地打工的不要问我。”记者却并未就此罢休,咬住不放:“您幸福吗?”他打量了一番记者,答曰:“我姓曾。”这视频被截下来,刹那间在网络蹿红,被网友们赞为2012年又一“神一样的回复”, 不少人看了视频说“笑尿了”,而这位农民工接受记者采访时的动作、神态也被大捧:“那眼神太带感了!”一度有这样的短信:问:“你幸福吗?”答:“我姓曾。”“我是外地打工的不要问我”的拒绝回答和“我姓曾”的答非所问,包含了太多的无奈、艰辛与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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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泥地 第十四章

上庄记 40

黄泥地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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