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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泥地 第六章

        在房户营村众人的期盼下,房国春终于要回家了。

        房国春的出行一点儿都不隆重,既没人送他,也没人接他,他只身一人走到县城南边的长途汽车站,只身一人坐上车,汽车在坑洼不平的砂石路上颠簸了七十多里,到吕店镇下车时,他仍然是只身一人,连个同行的人都没有。大学毕业后,他被分到县里的高级中学当数学老师,三十多年过去了,他还是一位数学老师。他教过的学生数以千计,数千计,有的当了乡长,有的当了县长,还有的当上了省委副书记。他呢,没当过校长,没当过副校长,连教导处主任和教研组的组长都没当过。从行政级别上说,他连个副科级干部都不是,只是一位普通的人民教师。教师是什么,如顺口溜所说,教师是把盐,人人都知道咸。家家离不开,撒到锅里就算完。对于房国春“这把盐”,他把自己撒在老百姓堆里是正常的。他这天下午三点多到车站登车,到吕店镇已是五点多。从车上下来的人不少,有的扶着脸色蜡黄的病人,有的抱着孩子,还有的用蛇皮塑料袋子提着红薯的秧苗。从穿着上看,有人穿着裤衩,有人穿着拖鞋,有人头上顶着毛巾。头上顶着蓝白条毛巾的那个妇女,大概是第一次坐汽车,下车时差点跌坐在地上。房国春说:慢慢下,不要着急。妇女回头看看房国春,说:我以前没坐过汽车,不知道汽车门口离地这么高。车上的女售票员催促下车的人:快点儿快点儿!房国春说:安全第一,不要催大家嘛!

        稳稳当当下了汽车,房国春看了一眼西边的太阳,并看了一眼腕子上的手表,不慌不忙向房户营村的方向走去。毕竟是拿工资的人,房国春的穿戴与乡下人不同些。他戴的是一顶宽檐的草帽,草帽这会儿并没有戴在头上,掀到了脑后,用针织的白色草帽布带在后背背着。他上身穿一件像是新买的针织圆领汗衫,下身穿的是西裤。到了夏天,乡下人早就不穿袜子了,有的连鞋都不穿,赤着脚走来走去。房国春脚上不但穿着鞋,还穿着袜子。房国春穿的不是皮鞋,是那种黑春风呢的圆口布鞋。房国春穿的薄袜子是白色的,与黑布鞋形成了鲜明对照,一看就是好脚,就是城里人的脚。房国春手里拿的是一把黑色的折扇,折扇的扇面不是纸质,是绢质。绢质的扇面上是用烫金字写的关于“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的诗句。房国春手中的折扇如演员手中的道具,玩得极溜,几乎不见他有什么动作,扇子啪地就展开了,啪地又合上了。折扇展开的时候少,合上的时候多,只要说话,他习惯用折扇指指点点。也许因常年在讲台上手持教鞭持惯了,他的手不能空下来,必须抓一点东西。他手上折起的扇子不知不觉中就成了他在讲台以外使用的教鞭。房国春带的行李是一只米黄色的帆布提包,提包里除了洗漱用品、换洗的衣服,还有一些糖块和两条香烟。房国春自己不吸烟,但他每次从县城回家必须带足够的烟。因为他只要一回家,村里就有不少人去看望他,跟他说话。村里的爷们儿差不多都吸烟,凡去他家的爷们儿,他必须拿香烟招待人家。由于他是长辈,加上身份不同些,他不必把烟卷一一撒给众人,只需把拆封的烟往桌面上一放,谁吸谁自己取就是了。吕店镇是小镇,只有一条街。房国春站在街口一看,就把一条街从东头看到了西头。房国春对吕店镇是熟悉的,原来吕店镇的一条街是南北走向。因人口越来越多,街筒子显得越来越窄,一逢集人就拥挤得走不动。后来县里过来的公路修到吕店镇之后,街道与公路相衔接,集市就转移到了东西走向的公路上。吕店镇历来是这块地方的基层政权组织所在地,它叫过管理区,叫过人民公社,现在又改成了吕店乡。公社办公的场所原来在老街,是被没收的一家地主的院落。公社改乡之后,特别是集市转移之后,乡里盖了新房,乡党委和乡政府办公的地方从地主家的院落里搬了出来。在别的乡镇纷纷盖办公楼之际,吕店乡盖的还是平房。对于这一点,房国春对乡政府是满意的,他的评价是,乡里的领导没有脱离群众,还保持着艰苦奋斗的作风。他把他的评价当面跟现任乡党委书记的杨才俊说过,杨才俊对他表示了感谢。走到乡政府门口。房国春往乡政府的院子里看了一眼,没有进去。他相信,只要他走进乡政府,他的学生杨才俊一定会热情接待他。说不定还会派秘书帮他提上行李,一直把他送到家里。他的学生太忙,他能不耽误学生的时间就尽量不耽误。

        房户营村在吕店镇的南边,从镇里到村里还有三里路。这三里路没有别的任何交通工具可以借用,房国春只能步行。没关系,只要天不下雨,只要路上不起泥巴,走这点路不算什么难事。从镇里往村里走时,房国春看着路两边即将成熟的麦子,他的心情是愉悦的,表情是欣赏的。他甚至想找一些适当的词句,把阳光下金黄的麦田形容一下。他虽然是数学老师,觉得自己的语文水平也不差。他随身带的有笔记本,有了什么想法,都愿意往笔记本上记几笔。可他想来想去,没想出什么新鲜的词句,只想到遍地金黄和丰收在望这两句现成的话。啊,遍地金黄的麦子啊,真乃一派丰收在望的景象啊!房国春不会想到,村里有一帮人热切盼望他的归来,他们准备好了,一起向他发起恭维,把他恭维得发烧,发晕,然后用一种类似绑架的办法推动他,推动他,一直把他推到连自己都不能掌控自己的地步。

        房户营村第一个看见房国春的是一个拉架子车的妇女,妇女看见她前面走着一个像是干部模样的人,定睛一认就认出来了,干部模样的人是房国春。俗话说,空手的赶不上挑担的,提东西的赶不上拉架子车的。挑担的有节奏赶着,走得快。拉架子车的有车轮赶着,也走得快。拉架子车的妇女本想超过前面的人,当她从背影认出走在前面的是有名的房国春时,就有些犹豫,脚下不知不觉慢了下来。拉架子车的妇女是谁呢?是大名叫张春霞的织女。织女到镇上的供销社买化肥去了。收了麦子,马上就要种玉米,种玉米时需要上点儿化肥。织女只买了一袋子化肥,放在架子车上跟没放什么东西差不多,拉起来显得很轻松。她要是想超过房国春,一低头,一塌腰,轻易就能超过去。但是,人走路,不抢先,超过叔辈的房国春合适不合适呢?

        当年一嫁到房户营村,织女就听不少人给她讲到过房国春。那些人都是以骄傲的口吻讲到房国春,意思是说,不要看不起房户营村,房户营村是出过大学生的,是出过人物的,是有人在县里工作的。这个大学生,这个人物,这个在县里工作的人,就是房户营村国字辈的房国春。后来织女又听到和看到房国春做的一些事情,对房国春是尊敬的。以前过春节,村里都不组织群众集体给军属拜年。房国春提议,在大年初一的早上,除了村里人互相拜年,还应该把大家组织起来,集体到军属的家门口拜年。这个提议得到村民的响应,每年春节的大年初一早上,房国春一吹哨子,大家就会集合到房国春身边,排好队伍,到军属家门口拜年。拜年的仪式由房国春亲自主持,他喊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大家就脱下帽子,连着向军属鞠三次躬。村里的军属不止一家,给一家拜完了年,他带领拜年的队伍向下一家走去,一家都不会落下。拜年拜到哪家军属,他们都很高兴,像是得到了极高的荣誉。他们都知道这是房国春的主意,对房国春充满感激。他们说房国春是有学问的人,有学问的人跟普通人办事就是不一样。他们还认为房国春是国家干部,他心里装着整个国家。还说过春节。大长一年,大家都盼着过春节时吃点好的,穿点好的,热闹一下。吃好的和穿好的都做到了,只是想热闹一下不大容易。人们起了五更,拜了年,无事可干,又躺到床上睡觉去了。除了零星的炮声,过年好像比平日还冷清,还寂寞。村里有一个瞎子,会拉弦子。村里还有几个年轻人会唱戏。房国春派人把瞎子请出来,请到村子中央的空地上。把几个年轻人召集起来,由瞎子拉弦子伴奏,他们唱戏。弦子一响,戏一唱,村里人就围过来了,总算有了一个可以热闹一下的去处。房国春自己不唱戏,也不唱歌,但他像一个导演,会一直守在现场。谁如果唱得好,他会让大家鼓掌,鼓励一下。房国春不是组织演一次节目就完了,从那年的春节开始,他把房户营村村民的春节娱乐当成一件必办的事,每年春节都组织人演节目,而且节目越演越丰富。这样一来,不但本村的人可以在过年时欣赏节目,外村的人得到消息,也到房户营村看节目。外村的人有些羡慕房户营村的人,他们知道,都是因为房户营村出了一个高人房国春,房户营村的人才过得比别的村的人快乐。

        房户营村的人只有房国春一个人在县里工作,织女听说,几十年来,村里的男人差不多都去找过房国春。有人去煤矿拉煤路过县城时,会拐到学校里找房国春,到房国春那里吃两个白馍,一碗有肉片的杂烩菜,外带一碗稀饭。拉一架子车煤回来,他们又饥又渴,还会拐到学校里去找房国春。在学校里歇歇脚是一个方面,主要目的还是到房国春那里吃一顿好吃的。有人到县城办事,或是到县医院看病,他们更不会忘记到学校去找房国春。房国春在学校里有一间办公室兼宿舍,那里仿佛成了房户营村安在县城的接待站,接待站的站长就是房国春。不管村里谁去“接待站”找他,“站长”都不会把来者拒之门外,都会亲自热情接待。到了开饭时间,“站长”会去食堂把饭菜打回来,一直端到你面前,让你在“接待站”里吃。吃完了饭,你连碗都不用刷,“站长”把碗拿去刷掉了。受到优待的人,回到村里难免啧啧回味,到处显摆。口口相传带来的直接后果是,到县里找房国春的人更多些。村里人的做法像是过去时代的吃大户,谁让你有钱呢,谁让你是大户呢,谁让你那里有大米白面呢。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谁不想去吃一回呢!去县医院看病的人,到房国春那里吃了喝了不算完,还提出跟房国春借钱。借钱的人把自己说得比谁都可怜,称向房国春借的是救命钱,如果房国春借钱给他,他的命兴许能保住。如果跟房国春借不到钱呢,他的命就没了。人命关天,房国春怎么办?他只好借钱给人家。手里一时没钱,他向同事转借,也要借一些钱给看病的人。人家借不到钱,很可能转过脸骂他,说他见死不救,回到村里说他的坏话。房国春是个很看重自己名誉的人,他不能让自己几十年积累下来的好名誉丢失在个别人手里。

        那时房国春的工资并不高,一个月才五十多块钱。他每月的粮食标准也是固定的,才三十来斤,其中还有一部分是粗粮。村里人到他那里吃了饭,他自己就得少吃。给别人吃了细粮,他自己就得吃粗粮。有一个情况,村里在房国春那里吃过饭的人都注意到了,房国春把饭菜端回来,从不跟来人一块儿吃,自己说是去食堂吃,就转出去了。他到食堂或许吃粗粮去了,或许什么都没吃,到食堂转一圈儿就拉倒了。在钱的问题上也是如此,他把钱借给村里人,自己就得少花,或者不花。有一年夏天,他身上穿的针织圆领汗衫旧得有了窟窿眼,他都舍不得花钱换一件新的。从这些事情上看,房国春是一个舍己为人的人,是一个宁可自己吃亏,也要维护自己在乡亲们的心目形象的人。

        由于房国春在房户营村德高望重,村里出现一些连村干部都处理不了的纠纷,他能妥善处理。村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轮流在三个儿子家吃饭,十天一轮换。三个儿媳对老太太都不待见,视老太太如猪狗,不好好让老太太吃饭不说,还动不动骂老太太老不死,老太太生了病也不给老太太看。房国春回村休假期间,老太太到房国春跟前一哭诉,房国春当时就拍了案,说那不行,这事他要管。他把老太太的三个儿子召集到一起开会,对三个儿子进行了一番严厉的训诫。他说,如果三个儿媳再虐待老太太,他就要替老太太写诉状,把老太太的三个儿子告到法院,让三个儿子和他们的老婆一块儿吃官司。最后,房国春与老太太的三个儿子达成了协议,并立下了字据。每年每个儿子出一百块钱,一百斤小麦,钱和小麦都交给老太太的闺女,由老太太的闺女把老太太接走伺候。得到这样的结果,老太太感激涕零,要跪下给房国春磕头。房国春说:老嫂子,使不得!赶紧把老太太扶住了。

        对面过来一个骑自行车的外村人,外村人也认识房国春,从自行车上下来,叫着房老师,跟房国春打招呼,并站下跟房国春说话。

        见房国春停下来,织女也没有再往前走。织女往西边看了一眼,太阳还高,离天黑还早着呢,她不着急。织女之所以不想赶上房国春,还有一个她自己心里明白的原因。她跟房守现相好,房国春应该是知道的。据说房国春在男女方面自律很严,也反对村里的男女私下里相好。她怕房国春拿她和房守现相好的事敲打她。如果那样的话,她的脸往哪里搁!

        然而,房国春在和外村人说完话时,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看就把织女看到了,织女再站着不走就不合适。织女记起房守现交给她的任务,觉得这会儿倒是完成任务的一个机会,比专门到房国春家找房国春好一些。骑自行车的外村人跨上自行车骑过来了,织女拉起架子车,紧走几步,赶上了房国春。她说:三叔,回来了!我看着背影像你,真是你。

        房国春说:学校放了一个星期麦假,我回来看看。你这是——

        我到镇上买了一袋子化肥。把你的提包放架子车上吧,我帮你拉着。提着怪沉的。

        不沉,提包里没装啥东西。

        架子车上就一袋子化肥,空着也是空着,你还是把提包放上去吧。织女说着,停下架子车,从车辕子里出来,接着房国春手里的提包,放在架子车上。又说:架子车我扫过,不脏。

        房国春问:守景身体怎样,好些吗?

        还那样,死也死不了,活也活不好。

        你要多关心他,爱护他。

        织女把话从丈夫房守景身上岔开,说:三叔,干脆你也坐到架子车上吧,我拉着你。

        房国春摆手说不用,你三叔还能走,还没老到那个程度。我听说城里三年困难时期下放的工人,有一些人在上访,要求恢复工作,你听说了吗?

        没听说。我成天价不出门,啥事都不知道。那次下放的工人很多,恢复工作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二十多年过去了,过去的年轻人也变老了,国家还要你回去干什么!

        房国春说:这就看国家有没有政策,要是有政策的话,肯定也包括你在内。就算不能恢复工作,给大家按退休工人处理,发点退休金也好呀!

        谢谢三叔的关心。三叔在县里熟人多,请三叔帮我打听一下,要是有政策下来,我也去找他们。

        这个没问题。啥事牵涉到的人多,才会有政策。只要政策下来,你不找政策,政策也会找你。

        是的,你看人家高子明,过去灰头土脸的,见人连头都不敢抬。现在人家天天笑着过,笑得脸上的皱纹一抓一大把。织女本想把高子明的小卖店遭飞贼盗抢的事跟三叔说一说,话到嘴边,没有说出来。房户营村说到就到了,她得抓紧时间跟房国春说说关于房守本和房光民的事。

        房国春问:村里最近有什么情况?

        织女正好借坡下驴,说:村里支书换人了,三叔还不知道吧?

        噢,这是房户营村的大事。房国春脸上的表情郑重了一下,几乎站下来。他问:房守本不干了吗?虽说没有站下,他的脚步慢了下来。

        不干了,听说到年龄了。

        新任支书是谁?

        房光民。

        房国春把房光民的名字念了一下,像是想了想,问:房光民不是房守本的儿子吗?

        不是他是谁!他爹不干了,儿子接着干。肉还是在人家锅里,肉还是人家吃,别的人连口汤都喝不上。

        房国春啪地把手里的折扇打开了,只扇了一下,啪地又合上了。他把折扇再次打开,再次合上,问:村里人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织女说:三叔,我不敢说。

        这有什么不敢说的,现在提倡民主选举,谁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说。你难道不相信我不成!

        不是,我知道三叔是房户营村最好最好的人,我不相信三叔,还能相信谁呢!实话跟三叔说了吧,我听说村里十成有九成九的人不赞成房光民当支书。

        有这么大的反对比例吗?

        这个别光听我说,你回来到村里一问就知道了。我还听说,村里好多人都盼你回来,好跟你说说心里话。

        我有那么重要吗?

        重要不重要,大家心里都有一杆秤,一称就能称出来。你在大家心目中的分量一千斤一万斤都不止。有的人轻得连四两都没有。

        大家不赞成房光民当支书,主要意见是什么呢?

        这个我也说不好,反正大家觉得风得换着吹,领导得轮换着当。房户营村的支书干吗一家人当到底呢!

        房国春说:你说这个,只能反映出群众求变求新的心理,还构不成有说服力的理由。国家也没有规定,支书的儿子就不能当支书。支书的儿子当支书,也可能当得很好;不是支书的儿子当支书,也不一定就能当好。关键看当支书的这个人素质如何,本身有没有毛病,能不能服众。

        我看房光民的素质就不行。他就是一个毛孩子,身上的屎皮子还没褪净,对村里什么贡献都没有,他有什么资格当支书。别看那孩子没什么本事,毛病可不少。他鼻孔朝天,谁都看不上眼。你跟他走碰面,他连叫几声婶子都不叫。他能服什么众,我看连他老婆都不服他。

        我对房光民这孩子不是很了解,他上高中不是在县里上的,是在老城的高中上的。

        三叔对房守本应该了解,他当了那么多年支书,整了那么多人,好多人一提起他,不是气得哆嗦,就是吓得哆嗦。听说他要下台,大家都高兴得不得了,说受压制的日子总算熬到头了。谁知道呢,我的老天爷,他爹下台了,他儿子又上台了。大家原以为压在头上的石头搬掉了,头还没抬起来呢,新的石头又压了下来,嗨,房户营村的老百姓算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说话走到了村子北边的一座小桥上,房国春停下脚步,往桥两边看了看,说桥修得还不错。

        见房国春停下来,织女也站下等他。去年秋天,这里发过一场大水,桥冲击得快要塌了,过一辆架子车都难。村里向乡里反映过几次,乡里都把皮球又踢给村里,让村里自己想办法把桥修补一下。村里能有什么办法,让群众集资,一点儿门都没有。分田到各家各户之后,村里人都把钱穿在自己肋巴骨上,别人想取下一分钱都难。房国春春节回家过年时,村里人把修桥的事反映给房国春。房国春到县里不知找了谁,反正修桥的专项资金拨了下来,桥很快就修好了。你看看,你看看,房国春的影响力得了不得了,他就是一棵大树,房户营村的人都在他这棵大树下乘凉。织女说:三叔,我听说你跟县里领导说了话,县里才拨钱给咱村修桥。

        房国春没有否认他在修桥的事情上所起的作用,只是口气有些谦虚,说没什么,他有一个学生,正好在县里交通局当局长,他跟局长说了一声,问题就解决了。反正交通局掌握的有修桥补路的钱,钱花到哪里都是花,你不花他花,都是一样的。

        你不知道外村的人怎么说的。外村的人说,附近哪个村都不能跟房户营比,房户营上边有人,所以才能花到国家的钱。

        话不能这么说,要说感谢,还是应该感谢国家,感谢党。

        感谢国家够不着,要感谢还是感谢你。依我说,村里应该给你在桥头立一块功德碑,让房户营村的人世世代代都记着你给大家带来的好处。

        立碑可不敢当,那叫贪天之功归为己有。好了,不说这个。他们两个接着往前走时,房国春接着刚才的话题对织女说:我刚才听你话里的意思,大家主要还是对房守本有意见。

        也不完全是,大家对房守本的老婆宋建英意见更大。表面上是房守本当支书,实际上印把子是在宋建英手里捏着。人前说话的是房守本的嘴,实际上房守本的嘴里跑的是宋建英的舌头。宋建英把房守本管得服服帖帖,宋建英放个屁,房守本都不敢说臭,只能说香。在生产队那时候,宋建英吃黄瓜要吃最嫩的,坐红薯要坐最大的,连吃一泡屎她都要掐尖儿。你打听打听,村里的男人女人,哪个没挨过她的骂。村里来了一个新媳妇,人家没招她,没惹她,压根儿不认识她。她去看新媳妇时,就因为人家没喊她婶子,没跟她说话,她就把人家骂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人家羞得哭了一大场。人说慈禧太后厉害,我看她比慈禧太后还厉害。人说江青坏,我看她比江青还坏三分。她男人当着支书,她就这么恶道,如今她儿子又当上了支书,她还不是得了上风扬石磙,把房户营搅得天昏地暗。

        房国春说:关于宋建英的表现,我也听说过一些。有你说得这么严重吗,你不会有些夸张吧?

        夸张不夸张,你回家问问你家我三婶子就知道了。像三婶子那么好的人,全世界都少有。就是因为三婶子太好了,宋建英听不得别人说三婶子好,背地里连三婶子都骂。

        骂你三婶子什么?

        这个我就不说了。我说不出口,也怕伤了三叔您的面子。

        不说就不说吧。这次如果有时间,我跟房守本谈谈,让他管好自己的家属。

        房国春走到村口时,西边的天际起了一层红霞。红霞是辐射状的,向上辐射得很高,似乎染红了半边天。织女拉着房国春的提包,要把三叔一直送到家门口。房国春说不用,从架子车上提下自己的提包,向自己家里走去。

        房国春路过高子明的小卖店时,在小卖店里值守的高子明看见了房国春,高子明笑得把眼角的“折扇”收起来,叫房国春三爷,热情跟三爷打招呼,请三爷到店里歇一会儿。

        房国春说不累,不歇了。

        这次回来,准备在家里住几天?

        高考快开始了,我在家住不了几天,也就四五天吧。

        哪天去找您说话。

        去吧,我正想跟你了解一下最近村里的情况。

        高子明在心里喝了一个大彩,似乎看到一台大戏的幕布这才真正拉开,戏中的主要人物终于走上前台,开始亮相。咣哩隆咚嚓,打虎上山冈,房户营村有好戏看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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