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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庄记 30

        李谷的小卖店盘给了李上,名字改为“李上超市”,开在李上的挑担刘河川家。刘河川家就在学校斜对面,有一个四孔大窑的阔气院落,两口子在城里打工,大门一直锁着。李上家在李沟梁,属于瓦棱梁自然村。“超市”是李上的女人改子在开。按说改子也该进城打工,装潢的活有许多女人可以做的。可是李上的娘已经七十多了,患着风湿关节炎,怕冷怕风,总是围着被子坐在炕上,他们有两儿一女,今年两个上一年级,给拖累住了。为了孩子上学,这才把家从李沟梁搬过来,开了超市。她妹的两个女孩都上一年级,也就寄养在她这里。

        叫了“超市”,其实就一大间土坯房。土坯房是在大门左边推倒了两堵墙院新盖的,就像城市面街的门面房。土坯房盖得甚为凑合,除根基用了石头,墙面全是用胡基砌筑,没用一块砖,椽子是家里现有的木头棒子凑合的,七弯八扭,粗细不一,连屋檐都没做檐封,犬牙参互的,看得出是没做长久的打算。超市门前摆了几条板凳,一张桌子,漆都脱光了,桌腿也折了,木板四面夹着用铁丝捆绞,这使得那桌腿极粗。

        不过超市的招牌甚是显赫,四五米长,两米左右高,是在城里喷绘出来的,“李上超市”四个红色大字,鲜艳夺目,还喷有“五金百货”“烟酒糖茶”“平价交易”“诚信为本”“童叟无欺”“假一罚十”之类的广告语。招牌立在房顶上,远远地就能看见。超市的窗框上挂一对音箱,轮流放着“凤凰传奇”的《最炫民族风》、“花儿乐队”的《喜唰唰》之类的流行歌曲,上庄窄短的村巷有了城市气息。

        因为辈分,把改子有叫改婶的,有叫改嫂的,也有叫李上家的,还有叫大板子的。改子是个很开朗的女人,喜欢说笑。我第一次走进超市的时候,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怕没有你能买的。”我说:“咋说没有我能买的?”“你们这号人哪里看得上咱这里的货,”她哈哈一笑说,“人家是店大欺客,我这是店小欺客。”我笑了。

        乡村小卖店是一个村子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平常总会聚着一些人,闲谝、抬杠、下方。方是这一带民间广为流传的与围棋有些相近的一种益智游戏,比围棋简陋多了,没有专门制作的棋盘、棋子,一切就地取材,以石子、树枝、砖头、瓦块、土块为子,地上横七竖八划方格为盘,田间地头、房前屋后,劳动之余、农闲时节,就地随时摆开了战场。在集市上,许多人一边守摊子做买卖,一边跟人下方。下乡时经常能遇到,可我始终看不明白。

        我走进超市要了一条一百块的“白沙”,她说:“少收你一块吧。”我笑笑,把一块钱退还给她。她说:“一块钱你们不看在眼里。”我说:“再大的钱也是一分一块集起来的。”她笑着说:“给你个卤蛋吃。”我说:“不吃。”她说:“你平时吃啥烟,我下次进货的时候给你带着批发一条,不挣你的钱。”我拍拍手里的“白沙”说:“这烟就行。”她说:“你这人没架子,不像个干部,前些天来了两个干部,跟我要中华,要苏烟,啧啧啧,我这店里是卖中华、苏烟的,把我这店好好嘲笑了一顿,说让我不要叫超市,叫没市,你说他们管得宽不。”我问:“咋样?”她说:“混着吃个肚子,还能咋样,”又说,“就卖个娃娃,大人日子都过得细,花个二十块钱,都要跑一趟镇上,其实到镇上跟我这里一个价,现在利薄了,都是按批发价,像烟吧,一盒烟也就挣个一毛两毛的,人家还当我挣了人家多少。”这么说着,目光扫过门口。

        老董、老黄两个在下方,老顾、老许几个围观,争争吵吵的。改子过去拍老顾说:“起来,没长眼睛,把凳子腾出来。”老顾看看我,站了起来,我忙把老顾摁下去说:“不坐,你坐。”改子说:“你坐,坐噻。”老顾说:“方会下不?”我摇摇头说:“不会下。”改子说:“人家下棋哩,下你这?土里吧叽的当啥稀罕。”我说:“这是一种古老的游戏,学问深着哩。”老董说:“就是,耍的东西还分贵贱,得是,贬低自己,抬高别人。”

        我每人发了一根烟,老顾嘿嘿说:“光吃你的烟,自你来村上怕都吃过你几条子了。”改子说:“那你也买上给人家吃呀。”老顾说:“给我拿一包,也是这牌子。”改子说:“钱。”老顾说:“记账上。”改子说:“不记,给现钱,没钱了来赊,有钱了买整条到人家那里消费,啥人嘛,啥时间来赊我没赊给你?上了一个分钱的利还是两分钱的利?”老顾红着脸说:“跟个集嘛,顺便捎着买了,还说这么多话。”改子却不依不饶说:“在我这达买我宰了你十块八块。”老顾脸色难看了,说:“不是干部住在队上嘛,赶集顺手买了条烟,干部来了总不能见个面就把烟袋烟锅擩到人家手里让吃吧,平时我整条子买过烟?还就咬住不放了。”老顾似在给改子解释,其实是在说给我听。改子说:“不说了,你心里的事你心里知道,毬毛鬼胎的。”说着扔了一包白沙给老顾。老董嘿嘿说:“这表兄妹,晚上好得揉面团儿捏娃娃哩,白日里给咱们点眼药,捏人样儿,别装毬样子了。”

        老许说:“大板子,你把喔换成秦腔,老放这哥呀妹呀爱呀恨呀的,猫儿夹到门缝里一样,支支吾吾的,还把你先进得不行了,世风都是这歌儿唱坏了。”我明白这“先进”是时尚、时髦或者文明的意思。改子说:“你想听秦腔我就得给你放秦腔?看把你想得美的,你当你是个啥?”老顾哈哈一笑说:“他就是个货。”

        货是老许的绰号,有囊的意思,大约是老许怕事的缘故。他们都有绰号:老顾叫鱼脸(大约老顾脸上老是掉皮,像鱼鳞),老董叫猴上山(老董是个瘸子,走路就像猴子上山一跳一跳的),老黄叫蔫货(老黄话少,但说出来扎实狠毒,有蔫牛踢死人的意思),老周叫驴脸(老周的下巴长,看上去脸也就长了),老喜胖,叫咆子(公牛叫咆子,都比较壮实),刘天河叫半截子(大约是老刘个头有些矮小),老朱叫白毛(老朱患了白癜风,头发、眉毛、眼睫毛都是的),老村长叫老黄瓜(大约是老村长个高),老曹叫“老火镰”……

        老董说:“你一放秦腔,老汉老婆子就都招揽来了,城里人说啥,对是人气,对你生意有好处,在你门前站得久了,还不消费个啥?瓜不瓜,为你娃哩你当害你哩。”改子说:“放这歌儿娃娃爱听,招揽娃娃哩,把老汉老婆子招揽来做啥?能当饭吃?能当衣穿?一个钢镚儿攥水出来,裆里摸出来个虱子都想炒两个菜,还不及娃娃大方,指望你们,嘴早都挂到墙上了。”老董说:“眼里就剩下钱了,啧啧啧,小心跌到钱眼里卡住了拔不出来。” 改子说:“你不喜欢钱嘛,那把我账清了噻。”老董说:“欠你骡子钱还是马钱了。” 改子说:“你有钱又不是没钱,女儿十几万的彩礼,抠在家里下蛆?能下蛆倒也不说了。”老董的脸子就走了样,说:“手头不便利,便利还受你这话。”老董起身一瘸一拐走了,走到远处说:“把利息算好,等油籽粜了,连本带利还给你。”改子哈哈一笑说:“站下儿马歇蹄,躺着长短不齐,蹲下猴子偷梨,走路日天戮地,还把你脾气大得不行了。”我“噗”地笑喷出来,老董一瘸一拐又回来了,老顾说:“哑巴话多,瘸子路多,晃来晃去的空晃个啥。”老董嘿嘿一笑说:“别看我腿不便当,喔东西不瘸,比李上能耐,不信晚上把门留着,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一比李上就是个李下。”改子说:“留着能咋样,不怕淹死就来,一个时辰就让你成个猴下山。”老董说:“你把李老板放到城里放得了心?别种了别人的坡坡荒了自家的窝窝。”改子说:“喜鹊给老鸹守窝哩,操得头心,把你自己的二亩地种好。”说着扔给老董一包白沙,老董说:“我没要烟。”改子说:“你喔嘴是顺着长的(竖着长的),光吃别人?”老董说:“换包两块的,这烟贵球的,烟就是冒个烟,再贵吃上能长肉还是添膘。”老顾说:“球打喷嚏腥气死了,几十万放在家里等着垫棺材底呀,两块的烟给干部散得出手?”老董看我一眼说:“谁都别拿大屁股捂人,谁家钱也没多余的。”老董拆开烟递给我一根说:“你说这老先人,咱就把钱要叫个钱嘛,钱不就是欠嘛,咋就不叫个广,叫个多呢?叫个钱你说把人惜欠的。”老黄说:“叫个广,你还想娶三婆四娘呢。”老董在老黄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说:“起来,你也是个下方的,回去给你婆娘提裤子去。”老黄说:“输了跑了,又来了,要皮脸不要皮脸?”改子跟我说:“都是解个嘴荒,你别笑话我们这些人。”

        老朱说:“给我也扔包烟,记账上。”老顾说:“白毛,你不是白吃白喝嘛,还记啥账。”改子说:“喝了凉水舔碗哩,学着学着日眼(讨厌)哩。”说着把一包烟扔了过去。老朱说:“真的吧,不是假冒伪劣的吧,我要举报了还能得奖励哩。”改子撇撇嘴说:“照心戳了一扫帚,还心眼眼多得很,眉毛眼帘儿毛都白了,我看你就是个假人。”老顾说:“下面都是白的。”老朱说:“大板子,你想见识不?”改子说:“把喔半截肠子,谁眼里没见过,手里没攥过。”老顾说:“来把狗日的脱了展览一下。”几个男人扑向老朱,老朱已经跑脱了。

        老顾说:“把带子换成了秦腔,听两段子回去干活。”改子说:“不成,马上学生放学了,学生才不爱听秦腔哩,就爱听这。”老周说:“你以为是你的表妹就听你的,晚上听你摆布哩,白天你夹着,别丢人现眼了,你干得过人家,不定说得过人家,你一张口能说过人家两张口?得是。” 改子嘻嘻一笑追打老周,说:“丑死个人了,你真是个老驴呀,嘴还能得很,难怪不知道红,脸比驴脸还长嘛。”说着鼓捣了一下,音箱吼起《喜唰唰》。几个老汉起身了,说:“你还不如不放哩,放样板戏也比这好听,娃娃都让这歌儿教坏了。”

        我说:“这音响挺费电池的。”改子说:“我有两个充电器,进货时在我大妹家里充一回。我大妹在县城做生意。”

        过来一辆蹦蹦车停下,要一件矿泉水,改子说:“没一件了,只剩几瓶了。”小伙子说:“有几瓶拿几瓶吧。”改子搜了半天,搜出来十瓶。小伙子又说:“搬一件糜子酒。”改子说:“没有一件了,只有四瓶。”小伙子嘿嘿一笑说:“你咋弄的嘛,这么穷,还叫个超市?”改子笑笑说:“我这儿啥货没,只不过这几日货走得俏,卖空了没来得及进货,明儿去进货哩。”小伙子开着蹦蹦车走了,改子说:“订婚的。”我说:“你咋知道?”改子说:“不逢事,谁这么买东西,不过日子了?得是。”

        说着话,放学了,村巷里一下吵闹起来了。学生们跟我打招呼,说:“老师好。”我说:“同学们好。”我起身走了,改子笑着说:“坐噻,你走啥,炕上又没吃奶的,地上又没拄拐的。”我说:“我坐这里娃不好意思来买东西,耽搁你生意。”改子说:“难怪你当干部哩,就是懂事嘛。”

        两个孩子在互骂,一个说你比猪屎狗屎还臭,一个说你比中国足球还臭。我笑了,这话他们也知道。

        风刮过来一个纸条儿,我一把抓在了手里,一看把我看笑了,上面写着:翠香我爱你,不许你跟旺旺好,旺旺偷他奶奶的钱。还画了一连串的心,一支箭从心上穿过。没有署名,却写着:此致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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