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这场病,我肯定无法从过去的生活、工作和许多思考模式当中急流勇退,重新思考五十岁以后我的人生应该怎么安排。历数我的过去,我有幸在乔布斯、施密特等引领世界风潮的人身边学习成长,也有幸在PC时代历经苹果、微软等全球首屈一指的大公司淬炼,在网络时代历经谷歌这些科技公司的熏陶,以及在美国硅谷和中国的中关村崛起时,参与过最有创意的工作。这些多数人一生所梦想、追求的职场经历,我都具备了;我也拥有相对丰厚的收入和名望;并且在能力所及之处,尽量帮助年轻人,成为许多青年心目中的“开复老师”,可是,难道这些就是我渴望的“成功”吗?
我在病中经历了前所未有的身心煎熬,除了化疗副作用带来的痛苦,更多的痛苦则来自“看山不是山”,对自己过去的许多信念、价值观,产生了动摇,开始探索思考自己到底为什么而活。
乐做凡人
治疗结束,身体状况慢慢恢复稳定。褪去过去的光环,赤裸裸只剩下一个自己,不必顾及面子、形象问题,反而享受到失去已久的轻松和自由,让我和真实的自己更加靠近。
自1998年夏天回到中国创建微软中国研究院,我便开始频繁地跟国内学生接触,希望尽我所能地帮助年轻人找到正确的方向:接下来,自2009年9月负责谷歌中国的各项业务后,为了招聘到最优秀的人才,我频繁地飞往全国各大城市,跟大学生面对面交流,每一场演讲都让可容纳数千人,甚至上万人的大礼堂或运动场爆满。后来,我开始在微博固定发表文章,我的粉丝数暴增至五千多万……因此,不论是在北京还是在中国的其他城市,我常常被眼尖的人认出来,然后要求合影、签名,偶尔为之尚可接受,太频繁时就觉得别收坤涛。后来家人都不愿意跟我出门,因为走到哪里都不自在。
回到台湾却没有这种困扰。我在台湾很少上媒体,或许是因为台湾人腼腆内向,即使有人认出我,也只是远远看着,不会上前要求什么。刚开始难免有几分落寞,甚至有种繁华落尽的感概,不过,在大病一场,鬼门关走过一遭之后,这样的心情就越来越淡漠了。因此,那天晚上我就穿着休闲运动服,毫无负担地混在一群年轻人当中,在摩肩接踵的夜市小巷里吃路边摊,逛了一家又一家的特色小店。
乐做凡人的领悟当中,最有力量的影响来自两个女儿,还有先铃。她们在我身边,非常了解我过去有多么的“卓尔不群”,可是丝毫不受影响。
回顾自己的人生,我为年轻人稍感担忧的是,因为社会的价值观太单一,这让他们容易徘徊于媒体吹捧的功成名就或是金钱物质的表象。再加上渴望鲜花与掌声的脆弱心理,让自己没有看清楚这一生想走什么路。我想提醒大家的是,人这一生是为自己活的,要去实践自己心中独特的梦想,如果一个人到今天还没意识到那是什么,我觉得他就应该花一生的时间去追寻这件事是什么,然后在找到之后,义无反顾地朝这个方向走去。
创造自己的价值
我在和大学生的对话中曾经提到:“一个辛勤的农民终其一生留下一块良田,他一生过得平谈无奇,却实实在在。一个好老师,爱学生如己出,他不一定出名,却可能成为很好的典范。这个世界的进步,包含了多少默默无闻的升斗小民不问回报的付出?只要一个人的一生对这个世界有所贡献,无论是老师帮助学生。医生、护士帮助病人,还是清洁工维护环境整洁,都是一种贡献:要曾经帮助过别人,无论是拯救一个人的生命,还是为他人带来欢笑,都是一种帮助。”
写下这些文字时,我的心里充满了被想象激荡起来的情感。病过一场,这些文字传递出的信念,就坚决地要求我逐条如实履行。当被推到生命终点的面前时,我一次又一次地质问自己:抛开所有外在名声和世俗成就的光环,我是否成为自己想要做的人,能够得到自己的肯定?
我常提醒自己“用宽容的胸怀接受不能改变的事情,用极大的勇气来改变可以改变的事情”,以渡边的故事为例,死亡给了他勇气,激励他在自己的职位上“改变可以改变的事情”。而官僚体制、社会风气不是他可以改变的,人们的感动像泡沫一样虚幻不真实,但即使大环境如此,我们还是可以在有限的范围里“创造自己的价值”,因为不论多么微小的贡献,都可以慢慢积累成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或者,成为一种无形的价值。
所以,评价一个人是否成功,不是看他的名望、地位,而是看他如何将自己的禀赋发挥得淋漓尽致。有时候我觉得,人生就像一场比赛,在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我们自己挑选筹码,也挑选游戏。人生最后的评价,就取决于你能不能用最少的筹码,玩出最精彩的游戏。
带着这样的信念,我想,不论何时何地,不论处境如何,我都会激励自己不断地“创造自己的价值”。于是,当我一帆风顺时,我会尽力追随我内心的声音,帮助年轻人圆梦;当我因为生病不得不暂停工作时,我也会听从身体的呼唤,放慢脚步、松开双手,悠然见南山,自在且自觉地看生命将会把我带往何处。
乐助有缘人
大病初愈,本以为人生即将走到尽头,没想到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我又多了不少年可以活。从鬼门关绕一圈重新回到人间的心眼已非旧时心眼,我看人、看事物的角度也跟过去不同了。
病后重生,仿佛老天爷真的听到了我的呼喊,赐给了我重新开始的机会。科技的进步、网络的发达,让我与年轻的朋友的沟通变得更加直接、便捷。
有一次我到卡内基·梅隆大学演讲,结束后收到一封大一新生的来信。这个年轻女孩勇往直前的冲劲儿深深地感动了我。她在信中说,十三岁时被我的书激发,决定追随自己内心的渴望到美国读书。跨出父母为她准备好的舒适圈子,拼尽全力考上了美国的高中,提早面对世界的严酷挑战,种族歧视、校园霸凌都没能打退她,一路自我鞭策,跳级拿到了纽约大学和卡内基·梅隆大学的入学许可。
真的很感激选择了这条路,跳出了舒适圈,因为这是一切梦开始的地方,因为它让我看到了更大、更广阔的世界。
后来正巧她暑假想回中国实习,既然如此有缘,就帮她找了个实习机会。
纯粹的付出带来纯粹的快乐
生病之后,我越来越觉得生命之中有很多东西无法全然用科学解释,尤其是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所以,我提醒自己要珍惜跟每个人的每次相遇。因此,对于素不相识,但是有缘相见的陌生人,也越发怀着珍惜、感谢之心。不管是我的微信粉丝团,还是新浪微博粉丝,只要情况允许,我一定是亲自回复,甚至相约见面细谈。如果缘分正好,我们可以探索一下有没有什么可以共同努力的事。
回到台湾这段时间,在健康和时间允许的情况下,我低调地参与了很多主管部门和民间小团体的聚会邀约,算算可能见过一百多个朋友。正好当时台湾在推广创业拔萃计划,希望帮助创新企业走向国际,同时将国际化的观念带到台湾。见到管中闵这么一位认真,一心想要新气象,积极作为的官员,在他的感召之下,我当然是义不容辞地响应。
而李涛和王文华这两个老朋友帮我结了很多善缘,帮我用自己的方式为台湾的创新活动贡献一己之力。李涛原来是台湾最有名的媒体人,这几年我们接触得比较多,通过他的基金会,我结实了许多做公益的年轻朋友。听听他们的点子,给出具体的改善方向,帮他们穿针引线,把他们介绍给相关的朋友。李涛对我不计时间成本的投入感到意外,幽默地提醒我:“约了你就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也不怕掉身价!”然而,我非常享受这种真诚却淡然的关系,在每一个互相交流的时刻,心里干干净净的,没有太多想法,只是直接表达关心;当机缘过去,就互道珍重,相忘于江湖。
最特别的是,有一次我和王文华的团队筹办了一个梦想招募活动,他在网络上公开提供一次商业建议的面谈机会,但没有透露来宾就是我。
这是个很有趣的改变,不再像过去那样,必须是精英团队,或者大公司,或需要经过投资经理重重筛选。我们就从这些完全不认识的新朋友入手——王文华他们不认识,我也不认识——纯粹依据投来的题目和内容来征选,其中还有一个艺术基金会如何永续经营的项目。
有一次李涛跟我说:“有的朋友觉得你好冷哦。”我还愣了一下,“怎么会这样呢?”他帮我分析,“或许是因为你说话带点儿北京腔,加上一路都是人生胜利组,即使再谦卑,可能有的人还是会觉得有点儿距离。不过,现在你是从胜利组的神坛来到了凡间,这么巨大的改变,让你从原先习惯的胜利组,重新思考人生,你将走出新的境界,更成熟、更无碍。”
确实,我敞开了自己,自由接纳来自四面八方的缘分,宁可为了与一群年轻人见面分享经验,而拒绝跟一群话不投机的大老板同桌吃饭。别人想破头也无法理解我怎么会愿意花时间在一件全然看不到利益的事情上,但我心里却很清楚,当我不再斤斤计较付出时,才能获得最真诚的人情互动。
2015年春节前夕,当飞机降落在北京首都机场,我的心突然激动起来。“回来了,我真的回来了!”
整整17个月,我在生死线徘徊,即使后来病情渐趋稳定,但因为还没跟医生谈过,不能确定目前的健康状况能否允许我重拾这份热爱的工作。
排除各种心理设限,我还是决心回到创新工场。只是,一抵达北京的当下,我竟然有点儿近乡情怯,也有种历经生死、人生重新开始的振奋感。
我的人生三平衡
先前有人问我准备什么时候退休?
我不打算退休。我的人生主要分配在三件事情上:一是工作,二是公益,三是家庭+朋友+休闲。随着年纪的变化,这三者的比例也有所调整。下面是我个人的分配比例,每个人的比例不同,但趋势应该类似。
三十多岁:90%给工作,1%做公益,9%给家人、朋友及休闲
四十多岁:85%给工作,5%做公益,10%给家人、朋友及休闲
五十多岁:75%给工作,10%做公益,15%给家人、朋友及休闲
六十多岁:50%给工作,20%做公益,30%给家人、朋友及休闲
七十多岁:25%给工作,30%做公益,45%给家人、朋友及休闲
我认为这三者都不能降为零,因为:
如果工作为零,那么头脑就会退化,在社会上的话语权,甚至公益的影响力都会下降。
如果公益降为零,那么就太功利、太自私了,只为自己,没有社会责任感。
如果家庭+朋友+休闲是零,少了亲情、友情的温暖与爱,生命缺乏滋润与调节,人基本上跟一台机器没什么两样。
说到这儿,也要庆幸,参与创新工场的好处之一,就是三者的比例可以随我调整。
尽管刚从鬼门关前走一遭,但我仍然热爱我的工作,绝不会因病退休。尤其现在的创新工场几位合伙人共同擘画、形成的工作价值,是我工作生涯中最向往的。
做创业者的伯乐
第一天复职进公司,早晨八点钟,我一踏进办公室,发现全公司的人竟然都到齐了,欢迎我回归。真没想到他们会把场面搞得这么温馨、热烈,回来见到这么多同仁,开怀地笑呀、拍手,心里顿时感到一股热热的暖流流过。
离开公司期间,创新工场的业务依旧蒸蒸日上,新聘了好多员工,所以有十几张面孔是我没见过的,他们起哄说要讨拥抱。我开玩笑说:“没有这么便宜的事,你们先要做自我介绍,说得够精彩,才能得到拥抱。”于是他们就卯足劲儿把自己儿时糗事,宅男故事统统都说了出来。
在我离开工作岗位的17个月里,创新工场自然形成了一种没有英雄、人人多出一份力的工作模式。虽然整体环境有了剧烈的变化,创业浪潮汹涌而来,各种创新基金也纷纷成立,跟两年前我暂别时所面临的环境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但他们都很默契地各司其职、自主决定,尽量不来打扰我休息养病;而他们做的决定都很棒,我们的投资回报甚至比以前更好。
真正高效的时间管理
修过死亡学分之后,我的人生走到了另一个阶段。过去的我,工作第一,事业第二;现在,家人第一,健康第一。正如我前面提到的,走到不同的阶段,人生任务的轻重比例自然需要有所改变。
或许也应该感谢老天,在人生中场以后让我得了癌症,提醒我该调整生活重心,每周只工作一半的时间(这比我预期的规划早了几年)。我觉得人生的选择,其实就是时间的安排管理。我常说,人生有两个主要的财富:才华和时间。我们的一生可以说是时间来换取才华;才华越来越多,但时间越来越少。如果一天天过去,时间少了,才华却没有增加,那就是虚度了光阴。所以,必须节省时间、高效地运用时间。
我特别想提醒大家,不要成为“紧急”的奴隶。事情分轻重缓急,“重要”和“紧急”是不一样的。比如,“准备明天的考试”是急事,而“培养自己的积极性”则是重要的事。人的惯性是先做最紧急的事,但往往因为这么做,而致使重要的事被荒废。大部分紧急的事情其实是不重要的,而许多重要的事情并不紧急。因此,不要把全部的时间都去做那些真正“重要”的事情。比如,打好知识基础,学会做人等等。每天管理时间的一种方法是:早上安排今天要做的紧急事和重要事,睡前回顾这一天有没有做到两者的平衡。
对于还需要为事业冲刺打拼的年轻朋友来说,我的经验是,成功和兴趣有着直接的关系,面对没有兴趣的事情,也许只能产生20%的效果;如果遇到感兴趣的事情,也许能产生200%的效果。若要最大化你的生产力和影响力,首先要找出你真正热爱的事情。由兴趣驱动的工作会带给你工作的渴望、意志、专注、自信,以及正面态度,这时成功就离你不远了。
人生走到现在,我最想给出的忠告是,再怎么追求事业成就,都不能赔掉健康,这是至关重要的。真正投入你的工作中,为你的生命创造价值,你需要的是一种态度、一种渴望、一种意志,但不是所有的时间。我听到有些朋友被我的经验所感动,追随自己内心的热情,积极地去圆自己的梦,创造属于自己的成功。
找回初心,真正实现自我价值
现在的我仍和过去一样热爱工作,但我现在学会了放下偏执,更平衡地满足每个方面:每周一定要和家人固定聚餐、陪母亲打牌,并且继续保持运动,注意饮食、睡眠、压力的均衡;保证每天睡足七个半小时,每周有四个小时的运动时间。有人需要我帮忙,我不会再计较是否最大化地利用了时间、最有效地发挥了影响力,只要我感觉自己帮得上忙的,就会很乐意跟他们见面,在微信和微博上跟关心我的朋友保持交流互动。
这次生病并不是我第一次体会到这些道理,但是我第一次发现,其实我们非常脆弱,只要悄悄把追求世俗价值里的名利当做自己的人生目标,你真正想做的事往往就被蒙蔽了。我们应该花更多的精力,挖掘自己内心真正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然后守住初心,不受诱惑地尽力去实践。我想这样的人生才会圆满,没有遗憾。
(文章摘自《向死而生》 李开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