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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史怀古与送别抒情的浑然一体

作者:周欣展

撰文/周欣展

初唐四杰之一骆宾王的《为徐敬业讨武曌檄》是传诵千古的骈文名篇,他的五言绝句《于易水送人》也是脍炙人口。诗曰:

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

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

易水发源于太行山东麓,顺势而东,流经易县、涞水县等地,汇入南拒马河。而易水岸边正是当年荆轲告别燕国群英,赴秦国刺杀秦王嬴政的地方。所以,当骆宾王也在这里送别友人时联想起荆轲刺秦的故事原是很自然的事情。不过,为何写送别却不提及所送之人、所去地方以及分别之情,而只简述此地昔日的史实和今日的现象,似乎把送别写成咏史怀古了呢?于是有人将之归结为别具一格,这也是当下普遍的理解。但如果结合当时的境况对这首诗进行细读,就会发现,它恰恰是一首地地道道的送别诗,一点儿也未跑题。

诗中的前两句构成第一个层次,简述了当年荆轲告别燕太子丹的情景,主角是荆轲,并聚焦于其怒发冲冠的壮烈形象。后两句构成第二层次,却没有接着讲述荆轲别燕后发生的更为重要的情节,而突然转向诗人所处的当世:先讲过去的人事早已消逝,这本是不言自明的结果;后讲今天的易水还是依旧寒冷,更像是无关紧要的废话。在表现方法上这两句的平实叙述与前面一句的夸张描写,以及在语言形式上这两句的对仗与前两句的非对仗也都形成明显的反差。而由四个句子构成的绝句,其章法一般是起承转合的结构,意义的重心放在第三句的转与第四句的合上,这首诗即是典型的例证。并且,其转合之间还构成了今昔之间的对比和转折:虽然昔日的人事已经消逝,但是今天的易水仍然一样寒冷。这样,就不仅强调了当世,还把结句中的今日之水特别地凸显出来。

由此,也就不难意识到,这些突转、反差和强调已使得诗中的易水变得不同寻常起来,成为蕴含主观情意的审美意象。那么,它究竟蕴含着什么样的思想感情呢?考察历代解说,可概括为两种观点。

第一种观点以清代学者吴修坞为代表。对于这首诗,他的评点是:“因临易水而想古人,其水犹寒,侠气凛然。”(参朱之荆《增订唐诗摘钞》)已敏锐地感受到了易水意象的特殊性而把易水之寒与荆轲的侠气凛然联系在一起,这意味着易水之水比喻着荆轲的精神。第二种观点以另一位清代学者宋宗元为代表,他认为“末句黯然”(参《网师园唐诗笺》),这意味着易水之寒比喻着诗人的消极心态。此外,当代学者赵其钧也指出最后一句是全诗的中心所在,并认为它寓情于景,景中带比,意味着荆轲那种不畏强暴的高风亮节千载犹存。但同时他又认为其中还隐含了诗人对现实环境的深切感受,抒发了抑郁难申的悲痛,曲折表达了彷徨祈求的苦闷心境(参《唐诗鉴赏辞典》)。这似乎是同时肯定了前两说,在逻辑上似有自相矛盾之嫌。

笔者基本同意吴修坞的观点,惜乎其语焉不详,现予补充证明如下:

第一,根据象征手法的特性,并鉴于易水与荆轲刺秦的壮举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荆轲在易水边与众人告别,还曾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可知诗中不同寻常的易水已具有强烈的象征性,能够象征荆轲除暴安良的侠义精神和一往无前的英雄气概。而“今日水犹寒”的言外之意自然也就比喻荆轲的精神万古长存。这样,诗中易水的寒冷也就不是比喻诗人黯然的心态而是比喻荆轲精神能够穿越古今的强大力量。宋宗元虽然也感受到了易水意象的感情投射,但拘泥于寒冷的表象,忽略了诗人对古今一致性的强调,以至于对诗意的理解产生了毫厘之差。当代学者认同宋宗元的观点,也同样是拘泥于寒冷的表象,故而也没有感受到诗中隐含的积极的感情主调。

第二,“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这两句诗脱胎于陶渊明《咏荆轲》诗中的“其人虽已殁,千载有馀情”。两者不仅位置一样(都是结句),句型也是相同的,即都是转折复句。而骆诗结句的内在意义也正好符合这种转折的关系:虽然过去的人事已经消逝,但是荆轲的精神就像依旧寒冷的易水那样万古长存。这种内在的意义也是与陶诗和骆诗都侧重于荆轲刺秦的正义与勇气相一致的。前人认为骆诗的最后一句表达了诗人的黯然心态,实际上是把这一复句的内在意义理解为因果关系了:因为过去的人事已经消逝,所以后人(诗人)的心态就像易水的寒冷那样黯然。这首先在逻辑上是难以成立的:如果说最后一句表达了诗人的黯然心态的话,那么,最能构成这种结果之因的应是陶诗中所言的奇功未成。而骆诗却恰恰回避了这一点,只是泛言过去人事的消逝,这并不足以产生让人心情黯然的结果。其次,把转折关系的复句理解为因果关系的意义,这在语言形式和思想意义之间也造成了难以统一的矛盾。

应作说明的是,骆宾王这两句诗虽然源于陶诗,但它运用象征和比喻的手法,寓情于物,更为形象、更为含蓄地表达了独创的命意(详见后述);同时在语言形式上构成了紧密的对偶句,其表述也更为凝练,更为有力了。

第三,骆宾王的相关诗文也可旁证《于易水送人》所隐含的积极心态。我们看到,骆宾王以前的一首送别诗《送郑少府入辽共赋侠客远从戎》视所送友人为侠客,其结句曰:“不学燕丹客,空歌易水寒。”也是借用易水送别之事以表达心意。诗人在这里对典故反其意而用之,但表达的不是对刺秦计划的否定,而恰恰是要求付诸行动的更为积极的态度。后来骆宾王被诬下狱时所作《在狱咏蝉》,其中难免有悲秋思乡之情,但结句“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及其诗序都表达了为自己平反昭雪的期望。同时所作《萤火赋》之结句“傥馀光之可照,庶寒灰之重燃”,以历史为据也表达了对可能发生转机的信心和希望。而在《为徐敬业讨武曌檄》中以“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作结,更是义正辞严,气势夺人。另外,骆宾王在起兵勤王期间所作《在军登城楼》曰:“城上风威冷,江中水气寒。戎衣何日定,歌舞入长安。”这里的风冷水寒也是象征着义军同仇敌忾之激愤豪情的正面意象(已有学者指出骆诗前两句出自《梁书·元帝纪》:“信与江水同流,气与寒风共愤。”),所以诗人对胜利充满信心。即使其勤王失败后所作《咏怀》仍曰:“宝剑思存楚,金椎许报韩。”匡复唐室的志向仍然坚定不移。从这些诗文中皆可见积极有为、百折不挠的个性特征。所以,骆宾王其人确如陈熙晋、闻一多所言是志士而非文士,是侠士而非隐士。因此,《于易水送人》结句所蕴含的积极意义原是诗人个性的自然流露。

如果上述证明成立的话,那么,由此也就可以切入本文的主题:即在《于易水送人》中骆宾王对当下场景的强调以及赋予易水的象征和比喻意义与送别友人的诗歌主题也正好能够切合起来。其主要理由如下:

第一,既然“今日水犹寒”所强调的古今一致意味着荆轲的高风亮节千载犹存,那么,这种千载犹存既可视为对荆轲的崇敬也可视为骆宾王对友人的赞美:即在他们身上依然保持着荆轲的精神;或者,也可视为对友人的勉励:即希望他们把荆轲的精神继续传承下去。显然,这两者都是非常切合送别语境的赠言。

第二,骆宾王的友人恰恰能够担当得起如此的赞美或勉励。根据相关文史文献可知,唐代任侠之风盛行,而骆宾王少好读书,善属文,又好与博徒游,可见其自身即有侠气,其友人中也应有不少荆轲、高渐离之类的侠士。后来骆宾王仕途失志弃官而去,但并没有退隐山林田园,而是继续游历于通衢都邑。而当武则天废黜中宗另立睿宗,所谓“窥窃神器”之心愈发显露之时,徐敬业聚十万之众起兵勤王,骆宾王也投身其中,为之掌管文书机要。想必义军之中也多有其昔日友人。所以,在这首作于起兵之前大约四五年的诗中骆宾王所送别的友人很可能就是一起反对武则天专权的同志,此时此刻,或许正在酝酿、准备着匡复唐室的大业。因此,在骆宾王心中,他们自然就是荆轲那样的侠义之士。这样,骆宾王才会触景生情,根据与友人的特殊关系,适时适地而得体地以荆轲的事迹寄托他的深情厚意。同理,至于送别的友人是谁,要去哪里原都可能是重要的机密,也就不能在诗中透露出来。

第三,由于骆宾王的这种深情厚意原是积极的赞美或勉励,所以他在诗中的叙事只是限于易水送别的那一幕,而故意略去了以后刺秦失败的悲剧结局,这样也就不必像陶渊明那样在《咏荆轲》中为其奇功未成的结果而深深惋惜了。后人对《于易水送人》的诗意之所以有所误读,其主要原因在于无意之间以自己所了解的历史代替了诗人已转换的叙事,而这两者之间的差别恰恰是解诗的一个关键线索。

因此,骆宾王的《于易水送人》虽然表面上只是咏史怀古,脱离了送别的主题,但实际上已将咏史怀古与送别抒情巧妙地统一起来,成为一首具有创造性的佳作。

唐宋以来专咏荆轲刺秦的诗歌很多,其中一首是善作咏史七言绝句的晚唐诗人胡曾的《易水》,其诗曰:“一旦秦皇马角生,燕丹归北送荆卿。行人欲识无穷恨,听取东流易水声。”这首诗在构思、章法上明显学习了骆宾王的《于易水送人》,前两句也是简叙往事,只写到送别为止,省略了以后的失败结局;后两句也是转写今日,也在最后一句中将易水之水突显出来,并在其中也运用了象征手法:以似乎呜咽的易水之声象征刺秦未成而给后人留下的永久悲伤和遗憾。全诗从燕太子丹获得了难得的刺秦机会而终未成功的角度着眼,叙事简明,主题突出,构思上也有新变,但由于模仿明显而命意不新,特别是缺乏骆宾王诗中的那种丰富的意蕴,以及变消极为积极的蓬勃之气,故与骆诗相比可谓稍逊一筹。其他相同题材的诗歌,其中不乏李白、王昌龄、柳宗元、苏轼、陆游等大家之作,也各具特色,但都不足以掩蔽骆宾王的《于易水送人》,由此也可见这首诗真不愧为千古绝唱。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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