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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具神生话鸱尾

作者:于志飞 王紫微

撰文/于志飞 王紫微

仰望中国古典建筑,巨大的屋面向天空舒展延伸,屋面交会形成优美的曲线屋脊,屋脊尽端陡峻相交之处,坐落着一对反卷跃起的厚重“装饰”,这就是东方传统建筑体系中至为夺目的瓦件类型——鸱尾。

鸱尾的体量往往巨大惊人,这既是形制尺度与设计比例使然,但更隐藏着非凡的结构意义。盖因屋脊交会之下的木构节点是屋顶结构中最易崩散之处,厚重的瓦件方可压住而使其稳固。早期木构建筑的屋脊就已有层层相叠的板瓦压盖,正脊两端上翘加厚,这在中国一些木构建筑中沿用至今。而从翘脊发展到鸱尾、螭吻,则经过了漫长的历史演进。

一 两汉萌芽,缘脊以生

鸱尾造型的产生似与汉武帝的一次宫殿营造活动有关,清人吴玉搢《别雅》卷一云:

蚩尾、祠尾、鸱吻,鸱尾也。苏鹗曰:蚩,海兽也。汉武作柏梁,有上疏曰,蚩尾水精,能辟火灾。……黄朝英按《倦游杂录》言,汉以宫殿多灾,术者言天上有鱼尾星,宜为象,冠屋以禳之。

遗憾的是,今天人们在西汉长安一带的宫室废墟中尚未发现鸱尾实物。广州南越国宫署遗址曾发现颇似鸱尾鳍纹的残陶,有可能是这一构件的雏形,但因损坏过甚而终究难以断定。因此,汉武帝时代于柏梁台建筑上创制鸱尾的传说仍有待证实。然而这段文字却揭示了古人对鸱尾寓意的一种认知:它象征海兽,能够“避火”,具有厌胜意义。

东汉后期,具有官方营造背景、屋盖较为接近当时木构建筑实物的嵩山太室阙(图1),屋面微凹而成“反宇”,屋脊也从两端生起,正脊呈现舒缓的弧形。脊面覆盖筒瓦,两端设瓦当各五,使得脊端颇为华丽,但并无鸱尾。此阙建于安帝元初五年(118)。而《水经注》则记载郦道元所见东汉熹平年间(172-178)荆州刺史李刚墓前的石室上出现了名为“鸱尾”的构件:


图1 河南嵩山东汉太室阙(Edouard Chavannes摄于1907年)


图2 四川雅安东汉高颐阙上部(Segalen摄于20世纪早期)

(李刚墓)有石阙祠堂,石室三间,椽架高丈馀,镂石作椽,瓦屋施鸱尾。

仅仅过了五十馀年,在中岳嵩山庙前神道石阙上尚不曾使用的鸱尾,就骤然出现在人臣墓前“椽架高丈馀”的石室上,颇为奇异。一些东汉陶楼上也出现了高翘的脊端,有些极为接近鸱尾。在存留至今的汉献帝建安十四年(209)高颐阙上,可见主阙短脊两端高高翘起,也大有后世鸱尾的形貌(图2)。可见这一时期的中国南方与北方,都开始将脊端着意高耸,或已出现了独立的脊端瓦件。这种形式既应用于墓阙,说明其在东汉后期已相当流行。然而迄今发现的汉代有关建筑的图像、明器模型以至石构屋宇几乎均为东汉时期,或从侧面证明了东汉时代木构的建筑技术与艺术较西汉大为发展而普及,鸱尾的祖型似乎产生于这一时期。而两汉的文献中,并未出现“鸱尾”一词,可知这一构件尚在萌芽阶段。郦道元所见的鸱尾,应当是萌发时期的形态。


图3 日本法隆寺玉虫厨子局部(秋山光和、辻本米三郎《玉虫厨子と橘夫人厨子》,岩波书店,1975)

二 六朝定型,如翚斯飞

周隋时代通识古今的建筑师宇文恺认为“自晋已前,未有鸱尾”(《北史》卷六十)。宇文恺的时代与汉晋时期相去四百年许,如同我们今日能够看到数量众多的明清建筑一样。其时尚有相当数量的汉晋建筑存世,方使宇文恺产生这一论断。而据《宋书》记载,西晋皇宫的太极殿上,已明确存在着鸱尾构件:

晋孝武帝太元十六年正月,鹊巢太极东头鸱尾,又巢国子学堂西头。(《宋书》卷三十二)

晋武帝作为西晋第一位皇帝,直接沿用了曹魏洛阳宫室,因此笔者认为真正意义上独立的鸱尾构件,很可能出现于较西晋时代稍早的曹魏时期。魏晋洛阳宫中的这座太极殿新近进行了考古发掘,台基东西面阔百米许,规模巨大。它是魏晋北朝时代的宫中正殿,乃大朝所在,创建于曹魏时期。代汉而立的曹丕及其子魏明帝曹叡曾在洛阳宫中建造太极殿等诸多宫室,并屡有创新。《世说新语·巧艺》中便描述了魏文帝黄初二年在洛阳宫中建造陵云台的匠心巧思:

陵云台楼观精巧,先称平众木轻重,然后造构,乃无锱铢相负揭。台虽高峻,常随风摇动,而终无倾倒之理。魏明帝登台,惧其势危,别以大材扶持之,楼即颓坏。论者谓轻重力偏故也。

魏明帝是历史上有名的奢侈皇帝,营造宫室苑囿颇多,而新王朝的建立也使得宫室规制与形式创新有了深厚的政治基础。当时魏明帝身边,聚集了一批能工巧匠,如马钧曾以流水为动力,设计木偶伎乐人物,奏乐舞蹈不歇。在魏明帝好营宫室、崇尚奢丽的审美风尚下,大型建筑的屋脊端头也同样追求高耸峭立,而传统的叠瓦脊端显然并不稳固,一种与正脊结合、整体性更好的专用瓦件成为结构与形式的需要。于是,鸱尾作为独立的建筑构件应时而生,既实现了脊端造型的张力与稳定,又使屋脊曲线更加优美自然,以适应皇家的审美需求。

经过了魏晋二百年间的发展完善,至南北朝时期,鸱尾造型趋向稳定,且广泛应用于当时的宫室建筑中。敦煌、麦积山、龙门石窟中的北朝石刻、壁画中都大量出现了鸱尾的形象。尤其是山西忻州九原岗北朝壁画墓墓门上方所绘四阿建筑的鸱尾,舒展如巨大的羽翼,还有日本法隆寺藏飞鸟时代玉虫厨子屋顶的鸱尾纹饰呈现层叠的鸟羽形(图3),皆展现了鸱尾盛期造型的勃勃生机。有关鸱尾的记载也在这一时期的文献中不断涌现,并且多与预示灾异、祥瑞相关,昭示了它在人们心目中的特殊地位:

宋文帝元嘉十七年,刘斌为吴郡,郡堂屋西头鸱尾无故落地,治之未毕,东头鸱尾复落,顷之斌诛。(《宋书》卷四十三)

守关将入彗星,晨见危南,又当拜,时双鹳集太极东鸱尾鸣唤,兄子佩之,轻薄好利,高祖以其姻戚累加宠任。(《宋书》卷三十)

绥拜司徒日,雷电晦冥,震其黄合柱,鸱尾堕地,又有鸱栖其帐上。(《宋书》卷八十四)

景阳楼上层西南梁栱间有紫气,清暑殿西甍鸱尾中央生嘉禾,一株五茎。(《南史》卷二)

后省门鸱尾被震,溉左迁光禄大夫。(《南史》卷二十五)

陶制鸱尾结构中空,故而鸱尾内的空间也往往成为放置建筑“镇物”之所在。《刘宾客嘉话录》中便记载了一则鸱尾内暗藏王羲之书法真迹的趣事,颇具神秘色彩:

王右军告誓文,今之所即其藁,本不具年月日朔,其真本云,维永和十年三月癸卯朔九日辛亥而书,亦是真小文。开元初年闰月,江宁县瓦官寺修讲堂,匠人于鸱尾内竹筒中得之。

以告誓文置于鸱尾,显然再次说明鸱尾乃是建筑中具有“神性”的构件。今人在维修北京紫禁城等明清古建筑时,也往往在屋脊正中脊筒瓦下发现“宝匣”,与之异曲同工。

北朝时期的鸱尾实物也有所发现,成为中国最早的一批鸱尾遗存。在临漳邺城遗址,今人至少发现了两枚鸱尾,一件已经残破,出土于漳河河道中;另一件颇为完整,出土于何庄村北,现藏邺城博物馆,当为东魏北齐宫室或佛寺所用(图4)。这些鸱尾实物造型的共同特点是:表面设计为弧形弯曲的重重鳍纹,鳍纹末端轮廓呈现齿状,恰如鱼尾或鸟羽。重重鳍纹显然是为与正脊重重板瓦相叠的造型结合而作,使两部分构件纹饰连为一体,形成正脊完整的造型。这在麦积山石窟中有着生动体现,西魏第43窟的窟檐雕凿为殿宇立面之形,其正脊两端起翘为鸱尾,与屋脊浑然一体,曲线极其有力,似将振翅飞去,鸱尾的造型精义通过石刻艺术被匠人们透彻阐释(图5)。而这种行云流水般的曲线,或许也受到来自西域佛教灵动圆润的绘画美学的深刻影响,一改汉代建筑苍古羁直的风貌,实在是《诗·小雅》“如翚斯飞”的具象再现。


图4 临漳何庄村北出土东魏-北齐鸱尾(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河北省文物研究所、河北省临漳县文物旅游局《邺城文物菁华》,文物出版社,2014)


图5 麦积山43窟西魏窟檐(麦积山石窟艺术研究所《中国石窟·天水麦积山》,文物出版社,1998)

三 隋唐新变,中平端正

北朝鸱尾满布鳍纹,与之相连的屋脊主体仍是板瓦相叠,如汉代一般。但隋唐时期长安、洛阳出土鸱尾的鳍纹已仅限末端边缘,与正脊相接部位皆是素面,在鳍纹与素面之间以纵向凸线相隔(图6)。由北朝满布的鳍纹到隋唐只在边缘出现的鳍纹,鸱尾的形式在这两个时代间似乎是忽然发生了显著的变化。



图6 唐昭陵献殿遗址出土鸱尾(王世昌《陕西古代砖瓦图典》三秦出版社,2004)

与整体性脊瓦相接的鸱尾最早可能产生于南朝。东晋南迁以后立都建康,经过东晋、宋、齐、梁、陈二百馀年的经营,南朝建康的建筑艺术与技术明显领先于战乱频仍、屡遭西北游牧民族毁灭性劫掠的中原。甚至北魏孝文帝在汉晋洛阳的废墟上重建都城时,竟以蒋少游借出使南朝的机会暗中摹写的南朝宫室制度作为参照:

九年,遣使李道固、蒋少游报使。少游有机巧,密令观京师宫殿楷式。清河崔元祖启世祖曰:“少游,臣之外甥,特有公输之思。宋世陷虏,处以大匠之官。今为副使,必欲模范宫阙。岂可令毡乡之鄙,取象天宫?臣谓且留少游,令使主反命。”世祖以非和通意,不许。(《南齐书》卷五十七)

与整体性脊瓦相接的鸱尾起源于南朝的原因,一方面是多雨的南方气候促使南朝建筑正脊开始使用特制的、防水效果更好的整体性脊件以代替缝隙密布、容易漏雨的叠瓦式屋脊,整体性强的正脊更加稳固而不易损坏坍塌,与素面正脊相连的鸱尾,形式也就随之发生了变化。另一方面,虽然建康的建筑面貌由于覆压在南京城之下而导致今日已难知其详,但南朝遗存至今的雄健昂扬的陵寝石兽、灵动飘逸的线刻砖画、典雅多样的莲花瓦当,无不昭示着那个时代建筑与雕塑的艺术风貌,由此可以想见南朝人的建筑瓦件也应较两汉魏晋又大为发展,屋脊的艺术造型也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南朝鸱尾上,或还塑有精致的装饰。

在韩国国立扶馀博物馆藏扶馀郡扶馀邑扶苏山出土的鸱尾上,可以见到早期特征的整体性鳍纹与隋唐特征的凸线并存的面貌,恰好是这种形制在发展迁播过程中出现的特殊实例(图7)。百济与南朝交往密切,曾多次派使臣出使南梁,其旧地已发现的武宁王陵呈现出浓厚的南朝文化特征,包括墓砖的叠砌方式都与南朝陵墓如出一辙,甚至有学者认为其陵乃南朝匠人所建。因此其古寺鸱尾的形式,应说明其正脊仍使用古老的叠瓦形式,而鸱尾又对中土新出现的造型有所模仿。

隋朝统一全国,国家的政治中心重归北方,南朝建康被隋文帝摧毁,然而建康的建筑文化却流传于北方。隋唐两京宏丽的宫室融合了南北方建筑艺术与技术之大成。长安、洛阳的隋唐宫室遗址如隋仁寿宫—唐九成宫、唐大明宫、唐昭陵,还有隋唐洛阳宫中,陆续出土了多件鸱尾实物,体量各异。在唐昭陵献殿遗址,出土了迄今所见体量最大的唐代鸱尾,总高一米五,约合唐五尺,然而以隋唐建筑的规模比例推断,这件鸱尾恐怕远非体量的极致。笔者踏访唐武宗端陵时,也曾在蔓草中偶见推测完整高度不过尺馀的鸱尾残片,可见唐代已将鸱尾普遍施用于规模不等的屋宇上。但唐代的鸱尾整体造型渐趋稳重庄严,有失北朝的豪劲气势。

6至7世纪,鸱尾的形式不但流播于朝鲜半岛,也远渡东海而传至日本列岛,飞鸟、藤原、平城古京一带的寺院遗址中就发现有鸱尾残片。鸱尾在日本天平时代的高等级宫殿、寺院建筑上是以金铜制成,耀眼夺目。而存留至今的唐招提寺金堂鸱尾,更因井上靖历史小说《天平之甍》的面世而具有了别样的象征意义。金堂西侧的鸱尾是天平时代原物,而东侧者则是镰仓时代修理时所更换。在近年对金堂的解体式“平成大修理”中,这对古代鸱尾被妥善保存,新制的鸱尾在修理落成仪式时则被系上五色布幔,成为庆贺古殿新生时众人瞩目的焦点。唐招提寺这对金堂的鸱尾虽然造型与线条颇具日本特色而有异于唐,但却是现存屹立于东亚汉式古典木构建筑屋脊上最早的鸱尾(图8)。


图7 韩国扶馀郡扶馀邑扶苏山出土鸱尾(国立扶馀博物馆《국립부여박물관 소도록》,2011)


图8 日本奈良唐招提寺金堂鸱尾(奈良县立橿原考古学研究所附属博物館《奈良時代の匠たち-大寺建立の考古学》,2010)

四 龙首鱼身,尾而生吻

盛唐以后,鸱尾逐渐演变为以龙首张口衔住正脊、后尾回旋跃起的“螭吻”。唐玄宗泰陵东南角阙2009年发现的陶制鸱尾,为已见这种形式的最早实例(图9)。这件鸱尾中已出现衔脊的龙首,但尾部仍是鳍纹样式。不过同时这件鸱尾的尽端两翼之间却又兀然探出张目的鸱首,使得其两翼果真如鸱鸟之“两翼”,这件鸱尾的形式为迄今所仅见,兼其出土于盛唐帝陵,创制背景值得思考。

有研究者认为鸱尾的龙首鱼身源于印度佛教里的水兽“摩羯”形象(参臧丽娜《鸱尾考略》,《东南大学学报》1999年第11期),颇有道理。佛教自约公元1世纪传入中土,南北朝时已盛行于各地,唐代时上至帝王、下至庶民尽皆崇奉,深刻地影响了中国的造型艺术。佛教中的哲学思想、历史典故、人神形象,更是充斥着唐代社会的视觉世界。长安、洛阳的寺塔鳞次栉比,因此本就有避火意义的鸱尾与佛教里的水精——摩羯形象当极契合,盛唐以后逐渐定型为鸱尾的新形象。在印度约公元前1世纪前后所建的Bharhut佛塔前石枋三重横楣端头,镌刻着可能为摩羯原型之一的水兽——鳄鱼形象(图10),张口曲尾的形式与中国晚期的螭吻形象颇为相近,可见这类形象作为建筑装饰在印度早期佛教建筑中早已出现。然而摩羯最终演化为中土的鸱尾应当经历了比较复杂的历程。唐昭陵长乐公主墓墓道壁画上也绘有龙首鱼身的中土化摩羯形象,说明这种神兽形象在初唐时已传入中国并形成成熟的中土化面貌,应用于风格发展较绘画、器物略为迟缓的建筑上,可能在盛唐时期。

唐代的造型艺术在7世纪前期还有些许北朝以至隋代的清简风骨,但高宗以后逐渐转向饱满华丽,这种风格在7世纪末的武周时期达到鼎盛,8世纪初的中宗、睿宗时期基本延续了这种风格。玄宗即位以后,由于海内承平日久,开元、天宝成为唐代奢靡极盛的年代,比之前朝有过之而无不及,遂使包括建筑艺术在内的各类艺术更趋繁缛精美,臻于华丽的极致。从天宝年间御史大夫王 太平坊宅的“自雨亭”之例来看,盛唐是继曹魏、南朝之后的又一次建筑创新高峰,甚至最为隆重的宫殿空间制度也以不可思议的形式出现:兴庆宫中具有外朝意义,地位与大明宫含元殿、太极宫承天门相当的勤政务本楼,竟置于宫墙转角、面对通衢之处。这一时期,作为帝王陵寝建筑的玄宗泰陵角阙,应用佛教中摩羯形象踵事增华而成的鸱尾造型,显然是当时建筑设计创新的一个微观实例。这类鸱尾,很可能已出现在开元、天宝时期所建的各大寺院甚至兴庆宫中。

早期鸱尾顶部原有针状铁件排列,似与宋《营造法式》言“抢铁”“五叉拒鹊子”有关。大明宫出土的鸱尾上就有插放此类构件的孔穴,敦煌莫高窟第445窟所绘殿堂鸱尾也有所表现(图11)。大概古人不愿具有隆重意义的鸱尾上有鸟类停留、筑巢。然而宋徽宗《瑞鹤图》上,却又刻意画上了两只停留在鸱尾上的仙鹤,可见又不排斥有祥瑞象征的鸟类落脚于鸱尾上。后世螭吻上的“剑把”或为这类构件的晚期形制。

宋辽以后,鸱尾-螭吻龙首鱼身、张口衔脊的造型成为形式相对固定的正脊角部构件。身上又生出“仔龙”“背兽”等装饰。而随着琉璃的应用,螭吻也首当其冲地成为最华丽精致的琉璃瓦件,如已被拆毁的天津宝坻辽代三大士殿鸱尾(图12),兼备晚期鸱尾的主要结构元素。



图9 唐泰陵东南角阙遗址出土鸱尾立面图(陕西省考古研究院、蒲城县文物局《唐玄宗泰陵陵园遗址考古勘探、发掘简报》,《考古与文物》2011年第3期)


图10 印度Bharhut佛塔前石枋横楣端头(Maria Antonella Pelizzari Traces of India,YC British Art, 2003)



图11 敦煌莫高窟445窟南壁盛唐壁画殿堂图(敦煌研究院《敦煌石窟全集·建筑画卷》,商务印书馆香港有限公司,2005)

五 等级象征,尺矩有度

鸱尾自从开始出现,就被赋予了等级象征意义。《石林燕语》云:“以设吻者为殿。”又如《魏书》卷七七载北魏官僚李世哲在自家屋宇中私设鸱尾,被认为是僭越的典型表现:

李世哲,即尚书令崇之子,贵盛一时,多有非法。逼买民宅,广兴屋宇,皆置鸱尾。又于马埓堠上为木人执节,道穆绳纠,悉毁去之。

隋唐五代以后,鸱尾的等级寓意更见浓重。《旧五代史》卷四十载其后唐明宗将原为宫殿建筑的鸱尾去掉,方将其赐给节度使作为衙署,可见鸱尾几乎成为宫殿建筑的符号象征:

(后唐明宗)诏邺都仍旧为魏府,应魏府、汴州、益州,宫殿悉去鸱尾,赐节度使为衙署。

而臣属邦国使用鸱尾更是被严禁,《辽史拾遗》卷二十二载受制于契丹的高丽只能偷偷地使用这一象征高贵地位的建筑构件,甚至为了应付契丹使者,不厌其烦地拆而又装:

盖高丽制于契丹,每遇契丹使至其国,所居殿上鸱尾皆暂撤去。喜好“祥瑞”的宋真宗,往往自导自演“天书”降临事件,“天书”也是“被”刻意降临于鸱尾之上:

自十二月朔即斋戒,于朝元殿建道场以伫神贶。适皇城司奏,左承天门屋南角有黄帛曳鸱尾上,帛长二丈许,缄物如书卷,缠以青缕三道,封处有字隐隐,盖神人所谓天降之书也。(《宋史》卷一〇四)

大型的鸱尾需要数块分别烧制,拼合组装。甚至到了清代,螭吻的烧制完成都要举行隆重的仪式,名曰“迎吻”: 

若大工迎吻,祭琉璃窑神暨各门神,如祭司工礼。(《清史稿》)凡三大节进表及进实录、圣训、玉牒,又亲耕、亲蚕、授时、颁诏、殿试、送榜、迎吻,凡前导以御仗出入者,皆奏导迎乐。(《清史稿》)

鸱尾的尺度也不是随意设置,而与屋宇的规模等级密切相关。这种尺度规制应在其早期定型之时就已存在,但难知其详。现存年代最早的相关记录见于北宋官方编修《营造法式》中:

用鸱尾之制:殿屋八椽九间以上,其下有副阶者,鸱尾高九尺至一丈;五间至七间,高七尺至七尺五寸;三间,高五尺至五尺五寸。楼阁三层檐者,与殿五间同;两层檐者,与殿三间同。殿挟屋,高四尺至四尺五寸;廊屋之类,并高三尺至三尺五寸;小亭殿等,高二尺、五尺至三尺。凡用鸱尾,若高三尺以上者,于鸱尾上用铁脚子及铁束子安抢铁,其抢铁之上施五叉拒鹊子,身两面用铁鞠,身内用柏木桩或龙尾,唯不用抢铁,拒鹊加襻脊铁索。

分析实例,更可见大型建筑的鸱尾尺度往往与整个屋宇存在着一定的比例关系,以有着长安皇室背景的山西五台山佛光寺东大殿为例,其鸱尾高度的五倍为自柱脚至鸱尾顶部之高,鸱尾宽度的九倍则为两鸱尾外缘间之广,而鸱尾本身的高宽比也近于5:4,可知其比例尺度有意附会古人所重视的“九五”之数。东大殿这对鸱尾虽非初建时的原物,但其中的尺度寓意却令人相信它们应当符合初建时的设计。

鸱尾这一隆重而兼具神秘色彩的构件至今已经存在了千馀年。回望麦积山西魏石刻窟檐鸱尾与正脊浑然一体、振翅欲飞的昂扬气势,历数宋辽金元明清建筑上螭吻张口瞋目、熠熠生辉的厚重造型,这个稳坐于巨大屋盖绝顶的华丽构件,无疑是东方古典建筑天际线上的点睛之笔。它代表着中国古代美学观念与政治文化的融合,也寄托着人们祈求屋宇存世长久、免遭祝融的绵绵夙愿。



图12 天津宝坻辽三大士殿鸱尾-螭吻(Langdon Warner摄于192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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