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诗人的佛禅修为角度解读此句,历来是解读此诗的重点。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十五认为此句“与造物相表里”,谓:“此诗造意之妙,至与造物相表里,岂直诗中有画哉!观其诗,知其蝉蜕尘埃之中,浮游万物之表者也。”这种评价是极高的,认为其不仅仅是一句简单的诗句,王士禛《唐贤三昧集》径以“不可言说,已造深微”评之,虽模糊影响,但在王氏的诗学理论中确是“最高境界”。徐增《唐诗解读》卷五以其符合佛法“无我”之境解读,说得较为具体:“行到水穷处,去不得处,我亦便止;倘有云起,我便坐而看云起。坐久当还,偶值林叟,便与谈论山间水边之事。相与留连,则不能以定还期矣。于佛法看来,总是个无我,行无所事。‘行到’是大死,‘坐起’是得活,‘偶然’是任运,此真好道人行履,谓之‘好道’不虚也。”俞陛云《诗境浅说》以为此境界可以“无穷”“化机”四字概括:“行至水穷,若已到尽头,而又看云起,见妙境之无穷。可悟处世事变之无穷,求学之义也无穷。此二句有一片化机之妙。”即谓此句体现“造化之无穷”。宗白华在《美学散步》一书中指出:“中国人于有限中见到无限,又于无限中回归有限。他的意趣不是一往不返,而是回旋往复的。唐代诗人王维的名句云:‘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韦庄诗云:‘去雁数行天际没,孤云一点净中生。’储光羲的诗句云:‘落日登高屿,悠然望远山。溪流碧水去,云带清阴还。’以及杜甫的诗句:‘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都是写出这‘目既往还,心亦吐纳,情往似赠,兴来如答’的精神意趣。”所举例证虽不限王维此句,但以王维诗打头,亦见推崇之意。孙昌武《禅思与诗情》第三章第四节则将其概括为“物我一如”:“这里的白云、流水已不仅仅是客观的景物,更是诗人主观心境的象征。它们生动地衬托出诗人那种物我一如、自由自在的乐道心怀。这正如皎然诗所说:‘逸民对云效高致,禅子逢云增道意。白云遇物无偏颇,自是人心见同异。’王维笔下的白云、流水是他心中所映现的景物,其自由舒卷的形态也暗示着诗人的心态。”
钱锺书《谈艺录》第六九则谓:“道无在而无不在,王维则曰:‘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以见随遇皆道,触处可悟。道无在者,‘莫向虚空里钉橛’是也,见《传灯录》卷十。道无不在者,‘将无佛处来与某甲唾’是也,见《传灯录》卷二十七。道非云水,而云水可以见道,《中庸》不云乎:‘诗曰: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道之上下察也’;《传灯录》卷十四载李翱偈亦曰:‘我来问道无馀说,云在青天水在瓶。’此理固儒释之所同窥也。”周裕锴《禅宗语言》第六章亦指出此句暗寓着随遇皆道、触处可悟的参禅方式和心行路绝的悟道过程,谓:“这一联名句不仅表现出禅宗式的任运随缘的无心行为,而且暗寓着随遇皆道、触处可悟的参禅方式,暗寓着始于追根穷源的寻思、终于心行路绝的默照的悟道过程。由于意味深长的禅趣是通过形象表现出来的,不离感性又超越感性,因而格外空灵蕴藉,令人涵泳不尽。可以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之中就有‘禅髓’,所以在禅门中一再被人引用。”张晶的论文《禅与唐代山水诗派》则以为诗句体现出禅宗的“不住心”境界:“‘平淡’或‘冲淡’的风格,来源于一切不系于心的主体心态,任运自在,不执着,不刻挚,如天空中的游云一般。摩诘所谓‘万事不关心’是正面的表白,‘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正是禅家‘不住心’‘无常心’的象征。”李豫川的论文《王维及其禅意诗》则认为“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一联最得理趣之妙:“佛教认为,世间一切法皆有生、住、异、灭之迁流变化。此联正是在观赏行云流水之际,透出世界上一切事物都在生生灭灭、穷尽复通的禅理。”
周裕锴所谓“在禅门中一再被人引用”,可以举出很多例子。检索一下著名的 CBETA电子佛典检索系统,可知在古代佛门典籍中,这一句被引用过九十八次之多,其中当然有重复的,但仍可见禅门语录对这句诗的偏好,这里仅举两例以概其馀吧。《联灯会要》卷二十八传宗禅师:“问:‘如何是道?’师云:‘蛇无头不行。’云:‘如何是道中人?’师云:‘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禅宗学人对于“如何是道”“如何是道中人”这类提问,往往以诗句作答,根本原因也在于“诗非道也,而可见道”。《五灯会元》卷十五灵源惟清禅师更活用了这两句诗:“上堂:‘至道无难,唯嫌拣择。但莫憎爱,洞然明白。祖师恁么说话,瞎却天下人眼。识是非、别缁素底衲僧,到这里如何辨明?未能行到水穷处,难解坐看云起时。’”此即所谓参活句,不参死句。叶嘉莹在《禅机禅趣入诗来 》一文中说:“诗中‘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是著名的一联,被誉为‘无言之境,不可说之味’,‘与造化相表里’。‘行到水穷处’,游兴正浓可知;水穷则无景可观,游兴当阑,却不妨移目观云。而水穷也罢,云起也罢,我心只是一派宁静祥和,静观默照,从中感受那无所不在的真如,欣赏生机不息的自然。王维在《荐福寺光师房花药诗序》中讲:‘道无不在,物何足忘,故歌之咏之者,吾愈见其默也。’这首诗之‘水穷’‘云起’,都有无所不见的‘道’融于其中,虽‘默’而可察。故诗人‘行到’‘坐看’,津津有味。但是,这种与‘道’——真如——融合的体验也是须无心而得,可意会不可言传,故而诗中又云:‘偶然值林叟’‘胜事空自知’。结句‘谈笑无还期’,乃是禅宗‘自然合道’主张的形象化表现,正是彻悟后心无挂碍的人生态度。”王树海的论文《东土佛教与王维诗风 》则认为王维晚期诗风更为纯熟,既无教义、宗旨的说教,连佛禅的术语也不再出现,意境、风格蕴佛门妙道,“近而不浮,远而不尽”,在艺术表现上左右逢源,触处成春,艺进于化境,已达“从心所欲不逾矩”的状态,“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一联正体现出这一点。
(二)
心境也好,禅意也罢,都必须通过诗的语言和具体的修辞手法来体现。相对来说,现代学者更侧重从这一角度来解读此句。美籍学者刘若愚在其名文《中国诗歌中的时间、空间和自我》中分析此句谓:“在第一句中,行到水源的时间过程通过‘处’字而空间化了;在第二句中,诗人和云之间的空间关系通过‘时’字而时间化了。有人会争论说第一句中仍然存在着时间的因素,第二句中也仍然存在着空间的因素。但是不可否认,第一句中的着重点是在于诗人和水源之间的空间关系;第二句中的着重点是在于坐看云起所经历的时间,而不是在于诗人和云之间的空间关系。此外,我们会注意到静态的形象和动态的形象之间的对比。第一句中动态的形象‘行’和第二句中居于相应位置的静态的‘坐’相对比,而静态的‘穷’则和动态的‘起’相对比。同时,在每一句诗中还有内部的对比:第一句中是‘行’和‘穷’,第二句中是‘坐’和‘起’。这些微妙的复合意象的对比,与这一联表面上的简单正好相反,它们揭示了诗人关于时空关系的基本概念。”这种精致的分析,正显示着西方学者的长处,与中国古人所谓“不可言说,已造深微”的评论恰可互补。王志清在其著作《纵横论王维》“时间恐惧的诗意消解”一节中发挥此意,亦作出新的阐发:“王维的诗歌名句云:‘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人行的时间被所到之‘处’的空间而空间化;而云起的空间则被坐观之‘时’的时间而时间化了。空间由时间生成,空间又落实在时间之上而再生出时间来,时空互转而生发。其‘处’和‘时’都是一种瞬间时态,是诗人瞬间感悟的精彩一刹那,是永恒性的诗意凝定。王维所以乐而不疲地捕捉和表现瞬息光影,这与他的瞬间永恒的时间意识密切相关。”
这联诗的妙处不仅仅在于时空关系的转换,看似平淡无奇的语言其实也大有可玩味之处。施蛰存早在其《唐诗百话》中即指出:“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一联“对偶工稳,两句一贯而下,是高超的流水对”。所谓“流水对”,是指上下两句意思相贯串的一种对偶句。严羽在《沧浪诗话·诗体》中以刘眘虚“沧浪千万里,日夜一孤舟”为“十字格”,对这种对偶形式倍加推崇,我以为《沧浪诗话》之“沧浪”亦与此诗有关。比较一下,“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一联其实更为典型。推究其意,在于这种对句体现出一种时空流动的“行”的感觉,较之一般的对偶句,避免了呆板,显得更为灵动。由此可见刘若愚所谓的时空转换,正是依靠着这种古老的对偶形式来传达和完成的。此外,张世英在《语言的诗性与诗的语言》一文中以王维此句为例,指出“全诗写的是实情实景,非常形象,然而这些富有象征性和暗喻性的语言却指向一个没有说出的物我两忘的境界,让读者能心领神会,恍若身历其境”。张智华《从<唐三体诗法>看周弼的诗学观》一文则指出诗句的独特构思方式,使其“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令人完全感觉不到它是格律森严的律诗,可谓由格律而复归自然”。
以上所引诸家分析,亦可谓妙义迭出,美不胜收。最后让我们再看一段有趣的公案。王谠《唐语林》卷二、阮阅《诗话总龟》卷六等皆谓:“王右丞好取人诗,如‘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此《英华集》中句也。……大都诵古人诗多,积久或不记,则往往用为己有。”据释神情《北山录》卷九载:“慧净撰《英华集》,丽藻之士美其鉴也。”释慧净为隋代和唐初僧人,学者定其生年为578 年,其年代远早于王维(701-761)。《英华集》全名为《续古今诗苑英华集》,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卷二十谓:“《续古今诗苑英华集》十卷,唐僧惠(慧)净撰。辑梁武帝大同年中《会三教编》至唐刘孝孙《成皋望河》之作,凡一百五十四人,歌诗五百四十八篇。孝孙为之序。”此书今佚,我们无从验证王维此句是否真的出自《英华集》,但由《郡斋读书志》的记载可知南宋时此书仍传世,故前人谓王维此句出自《英华集》,必是有根据、可信从的。
这个结论可能会让人大跌眼镜:我们分析了半天,如此妙趣无穷的一句诗,原来并非王维原创,竟是从别人那里“借来”——且不说是“偷来”的!其实,文学史上这类例子很不少,典型的如唐人翁宏《春残》诗的句子“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一向默默无闻,直到宋代,被晏几道“借用”入其《临江仙》词,顿成“千古名句”,也无人认为晏几道是在“抄袭”“剽窃”。究其根源在于:翁宏《春残》全诗并不佳,所以这样精美的句子被埋没了,仿佛明珠投暗或生不逢时,晏几道的“借用”则使它焕发了生机。所谓“夺胎换骨”诗法,我以为这是最好的例子。王维借用《英华集》中的成句写入自己的诗中,除了上述类似的理由外,我忽然悟到,其实这不也正恰恰体现着禅宗主张的“本来现成”“俯拾即是”“随缘任运”的道理吗?若有人问:为什么王维不在此诗中“原创”一个句子,非要借用前人已有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不可呢?面对这不可究诘、无从分析的提问,我们也不妨学着禅僧的口吻,喝一喝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