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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影窟与《佛影铭》:从“佛影”引出的故事

作者:撰文/王邦维

撰文/王邦维

《大唐西域记》卷二,讲到“那揭罗曷国”。“那揭罗曷”是梵文Nagarahāra的音译。那揭罗曷国的旧地,在今阿富汗南部的贾拉拉巴德(Jelālābād)地区。都城的旧址,就在今天的贾拉拉巴德城附近。

玄奘讲,离那揭罗曷国的都城西南二十多里,有一处山岭,称作“小石岭”。那里有一处寺庙,“高堂重阁,积石所成”,寺庙的西南,则有一处巨大的山洞:

伽蓝西南,深涧陗绝,瀑布飞流,悬崖壁立。东崖石壁有大洞穴,瞿波罗龙之所居也。门径狭小,窟穴冥暗。崖石津滴,磎径馀流。昔有佛影,焕若真容。相好具足,俨然如在。近代已来,人不遍暗。纵有所见,仿佛而已。至诚祈请,有冥感者,乃暂明视,尚不能久。

“瞿波罗”是梵文Gopala的音译,意思是“牛的保护者”或者“牧牛人”。这个名字,在印度很常见,这里是龙王的名字。玄奘讲,这处山洞,曾经是瞿波罗龙的住处。洞中冥暗,石壁滴水,一直流到下面的小径上。石壁上往往会映现出佛的影像,光彩焕然,如同佛的真容。但到了近代,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看到佛影,即便是看到,也只是影影绰绰而已。只有至诚祈请,有感应的人,才能看到清楚的佛的影像,而且看到的时间也不长。

这个山洞,就是佛教传说中有名的“佛影窟”。玄奘之前,东晋时代的法显,到印度求法时,也到过这里。法显把那揭罗曷国称做“那竭城”。《法显传》讲:

那竭城南半由延,有石室,博山西南向,佛留影此中。去十馀步观之,如佛真形。金色相好,光明炳著。转近转微,仿佛如有。诸方国王遣工画师摹写,莫能及。彼国人传云,千佛尽,当于此留影。

北魏时代的敦煌人宋云和僧人惠生,奉胡太后之命,在神龟元年(518)到印度访求佛经,也到过这个地方。《洛阳伽蓝记》卷五因此也提到这处佛影窟:

那竭城中有佛牙佛发,并作宝函盛之,朝夕供养。至瞿波罗窟,见佛影。

那揭罗曷国的佛影窟如此有名,是一处重要的佛教圣迹,玄奘当然一定要去礼拜。《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二中,很详细地讲述了玄奘礼拜佛影窟的经过:

又闻灯光城西南二十馀里,有瞿波罗龙王所住之窟,如来昔日降伏此龙,因留影在中。法师欲往礼拜,承其道路荒阻,又多盗贼,二三年已来人往多不得见,以故去者稀疏。法师欲往礼拜,时迦毕试国所送使人贪其速还,不愿淹留,劝不令去。法师报曰:“如来真身之影,亿劫难逢,宁有至此不往礼拜?汝等且渐进,奘暂到即来。”

“灯光城”是那揭罗曷国都城的另一个名字。从那揭罗曷国都城到佛影窟,道路并不通顺,少有人去。玄奘从迦毕试国过来,迦毕试国国王派了人护送玄奘,护送的人也不愿意去佛影窟。但玄奘的决心没有动摇,决定独自前往:

于是独去。至灯光城,入一伽蓝,问访途路,觅人相引,无一肯者。后见一小儿,云:“寺庄近彼,今送师到庄。”即与同去,到庄宿。得一老人,知其处所,相引而发。行数里,有五贼人拔刃而至,法师即去帽,现其法服。贼云:“师欲何去?”答:“欲礼拜佛影。”贼云:“师不闻此有贼耶?”答云:“贼者,人也,今为礼佛,虽猛兽盈衢,奘犹不惧,况檀越之辈是人乎!”贼遂发心,随往礼拜。

玄奘先到达一处村庄,住了一宿,在村里找到一位老人做向导。第二天,两人前行,不意遇到贼人。不过,贼人受到玄奘的感化,不仅没有伤害玄奘,还随玄奘一同前往佛影窟。然而,当他们到了佛影窟后,却并没有见到佛影:

既至窟所,窟在石涧东壁,门向西开,窥之窈冥,一无所睹。老人云:“师直入,触东壁讫,却行五十步许,正东而观,影在其处。”法师入,信足而前,可五十步,果触东壁讫,却立,至诚而礼百馀拜,一无所见。

这时的玄奘,十分伤心,他觉得他只能自责。玄奘一边诵念佛经,一边不停地礼拜,发誓不见到佛影,就不离开:

自责障累,悲号懊惚,更至心礼诵《胜鬘》等诸经,赞佛偈颂,随赞随礼,复百馀拜,见东壁现如钵许大光,倏而还灭。悲喜更礼,复有槃许大光现,现已还灭。益增感慕,自誓若不见世尊影,终不移此地。

于是洞窟里的景象渐渐有了变化。玄奘礼拜了二百多次后,“佛影”终于出现:

如是更二百馀拜,遂一窟大明,见如来影皎然在壁,如开云雾,忽睹金山,妙相熙融,神姿晃昱,瞻仰庆跃,不知所譬。佛身及袈裟并赤黄色,自膝已上相好极明,华座已下,稍似微昧,膝左右及背后菩萨、圣僧等影亦皆具有。

或许是这时光线照进洞窟,窟中有了光亮,石壁上映射出了佛的影像。不管怎样说,到了这个时候,玄奘终于见到了佛影,而且佛影很清楚。玄奘激动不已:

见已,遥命门外六人将火入烧香。比火至,歘然佛影还隐。急令绝火,更请方乃重现。六人中五人得见,一人竟无所睹。如是可半食顷,了了明见,得申礼赞。供散华香讫,光灭尔,乃辞出。所送婆罗门欢喜,叹未曾有,云:“非师至诚、愿力之厚,无致此也。”窟门外更有众多圣迹。说如别传。相与归还,彼五贼皆毁刀杖,受戒而别。

跟随玄奘一起前往佛影窟的六个人——一位是为玄奘带路的老人,还有五个路上所遇的贼人——也并不都见到了佛影,贼人中有一人,终究还是没见到。佛影出现,前后不过只有半顿饭的工夫,大家赶紧香花供养。供养完毕,光线渐渐消失,所有人退出洞窟。那位老人是一位婆罗门,见到了从来没见到的佛影,尤其欢喜。五个贼人也因此受到感动,放弃了刀杖。

整个故事显得有点神奇,但与宗教相关的故事,大致都是这样。《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的讲述,在一些细节方面或许有所增饰,但很难说就完全是编造。对于故事的基本情节,我们可以相信。

玄奘的《大唐西域记》,把“那揭罗曷国”划属于北印度。在玄奘到来之前,佛影窟和“佛影”的传说已经在中国流传了很久。不仅早期的求法僧,例如法显,把佛影窟的消息带回到中国,汉地流传的一些佛经,例如《观佛三昧海经》,经文中也提到了“佛影”的故事。

东晋时代,佛教在中国获得了突破性的发展。对于这个时期佛教的发展,历史上做出最大贡献的有两位僧人,一位是北方的道安,一位是南方的慧远。慧远隐居庐山,在庐山建立东林寺,东林寺因此成为南方佛教的中心之一。慧远把佛陀跋陀罗迎请到庐山,讲学并译经。佛陀跋陀罗来自北印度,提到佛影和佛影窟的《观佛三昧海经》,就是由他所翻译出来的。

慧远真正了解“佛影窟”,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义熙八年(412)五月一日,慧远让人在庐山筑起一座石台,台上镌刻“佛影”。九月三日,他将他撰写的《佛影铭》,一并也镌刻在石台之上。

慧远留下的著作不少,《佛影铭》是其中的一篇。在《佛影铭》里,慧远先讲“佛影今在西那伽诃罗国南山古仙石室中。度流沙,从径道,去此一万五千八百五十里”,然后从佛影讲起:

如来或晦先迹以崇基,或显生涂而定体,或独发于莫寻之境,或相待于既有之场。独发类乎形,相待类乎影。推夫冥寄,为有待耶?为无待耶?自我而观,则有间于无间矣。求之法身,原无二统。形影之分,孰际之哉。而今之闻道者,咸摹圣体于旷代之外,不悟灵应之在兹。徒知圆化之非形,而动止方其迹。岂不诬哉!

慧远通过“佛影”这个话题,表达了他对佛教,对人生,对道与物、形与影、形与神的理解和看法,最后发出一番感叹:

廓矣大象,理玄无名。体神入化,落影离形。回晖层岩,凝映虚亭。在阴不昧,处暗逾明。婉步蝉蜕,朝宗百灵。应不同方,迹绝而冥。(其一)

铭之图之,曷营曷求。神之听之,鉴尔所修。庶兹尘轨,映彼玄流。漱情灵沼,饮和至柔。照虚应简,智落乃周。深怀冥托,宵想神游。毕命一对,长谢百忧。(其五)

“体神入化,落影离形”,“神之听之,鉴尔所修”几句话,更是突出了慧远对“形”“影”“神”问题的思考。

在写作《佛影铭》之前,东晋元兴三年(404),慧远还写过一篇很有名的文章,题目是《形尽神不灭论》。两篇文章主题都涉及到形与神、形与影等问题,在东晋时代的文化和宗教氛围下,有很大的影响。当时追随慧远的,有许多文人学士,其中包括有名的谢灵运。慧远让弟子道秉到建康,让谢灵运也写了一篇《佛影铭》,后来大概也刻于庐山的佛影石上。谢灵运的《佛影铭》,除了“具说佛影,偏为灵奇。幽岩嵁壁,若有存形。容仪端庄,相好具足。莫知始终,常自湛然”这些词句外,也说到“因声成韵,即色开颜。望影知易,寻响非难。形声之外,复有可观”这一类的话。

不过,对于这个一时讨论十分热烈的形而上的问题,却有人有迥然不同的看法,并且发出了不同的声音。这个人就是陶渊明。陶渊明是诗人,他用诗歌表达了他的思想,那就是他著名的《形影神》诗。陶渊明的诗前,也有一段短序:

贵贱贤愚,莫不营营以惜生,斯甚惑焉;故极陈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释之。好事君子,共取其心焉。

这段短序,说明诗的主题。陶渊明说的“斯甚惑焉”,所谓“贵贱贤愚”,不完全指的是,但一定包括当时希望通过学佛,去除烦恼和疑惑,获得觉悟的佛教徒,也就是慧远以及慧远的追随者。

陶渊明的诗有三首。第一首是《形赠影》,意思是“形”对“影”的赠言。陶渊明借“形”之口,说明人的生死是天地的规律,不可避免: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草木得常理,霜露荣悴之。谓人最灵智,独复不如兹。适见在世中,奄去靡归期。奚觉无一人,亲识岂相思!但馀平生物,举目情凄洏。我无腾化术,必尔不复疑。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辞。

第二首是《影答形》,“影”回答“形”,即使讲求神仙之道,也没有作用:

存生不可言,卫生每苦拙。

诚愿游昆华,邈然兹道绝。

与子相遇来,未尝异悲悦。

憩荫若暂乖,止日终不别。

此同既难常,黯尔俱时灭。

身没名亦尽,念之五情热。

立善有遗爱,胡为不自竭?

酒云能消忧,方此讵不劣!

最后是《神释》,由“神”来做总结,集中地表达了陶渊明对生命和人生的态度:

大钧无私力,万理自森著。

人为三才中,岂不以我故!

与君虽异物,生而相依附。

结托既喜同,安得不相语。

三皇大圣人,今复在何处?

彭祖爱永年,欲留不得住。

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

日醉或能忘,将非促龄具。

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

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大钧”指宇宙。天、地、人合称“三才”。“神”自称“我”,人与天地并列,就是因为有“神”。“神”与“形”“影”虽然不同,但互相依附。三皇圣人不说了,长寿即使如同彭祖,生命最后也不免会结束。饮酒行乐也好,立善求名也好,都不如随顺自然,逍遥于大化之中。

陶渊明真不愧是一位大诗人,他把原本属于抽象思维的形、影、神三个概念,比拟为人,三人互相对话。这样的寓言式的写法,在中国的古诗中很少见。陶诗的语言,明白晓畅,中间虽然有少量的典故,但即使不做多的解释,也很容易理解。这在那个时代的古诗中,也很难得。

当年的陶渊明,与慧远有没有过直接的交往,研究者之间有不同的意见。不过,考虑到陶渊明与慧远,生活在同一时代,年岁相近,一位居于庐山,一位居于庐山脚下的浔阳,两地相距不远,二人之间,还有一些共同的朋友,二人之间有一定往来,是极有可能的事。退一步说,即使二人没有直接的交往,慧远撰写的《形尽神不灭论》和《佛影铭》,以慧远当时在南方中国的影响而言,陶渊明一定会知道,也一定读过。慧远在庐山修筑佛影台,是当时一件有很大影响的事。陶渊明的这三首诗,与慧远的《形尽神不灭论》和《佛影铭》,以及谢灵运的《佛影铭》,在同一个时段,讨论的是完全一样的题目。如果说,陶渊明是由此而有了撰写《形影神》三首诗的动机和灵感,这样的推断,应该说有根据。

总结起来讲,东晋南北朝时代,佛教徒、士大夫、文人学士之间关于形、影、神的讨论,显然都是在一种大的文化背景下的行为。佛教传入中国,佛教的信仰和思想,为中国思想加入了新的元素和新的话题。佛影不过只是其中的事例之一。

从万里之外的佛影窟,到庐山慧远以及谢灵运撰写的《佛影铭》,还有慧远在庐山修筑的佛影台,再到浔阳陶渊明,以及陶渊明的《形影神》诗,这中间的故事,是不是让我们对古代中印之间思想文化的交流有了更多的理解呢?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东方文学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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