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严羽在《沧浪诗话·诗体》中说:“又有所谓选体、柏梁体、玉台体、西昆体、香奁体、宫体。”他解释“香奁体”说:“韩偓之诗,皆裾裙脂粉之语,有《香奁集》。”可见,“香奁体”是一种在内容上专写女性生活与情感的诗体。香奁,是指古代妇女盛放脂粉、镜子、梳篦、簪钗等的妆具。南朝陈代徐陵《玉台新咏序》云:“猗欤彤管,丽矣香奁。”而韩偓《香奁集》的诗内容多涉及男女艳情,又多描绘女性体态、服饰等,加上风格绮丽纤巧,笔墨轻艳浓香,所以严羽评为“皆裾裙脂粉之语”,诗集也名之为“香奁集”,于是就把类似韩偓这种诗风的艳体诗,统称为“香奁体”。
韩偓(约842-约923),年少有才,十岁曾即席赋诗,李商隐写诗赞他“十岁裁诗走马成,冷灰残烛动离情”。年长登进士第,历任翰林学士、兵部侍郎等,由于受朱温排挤而贬官外地,后朝廷诏复原官,不赴,南依王审知而卒。韩氏有《翰林集》一卷、《香奁集》三卷传世。史载其为唐王朝的忠臣,为人刚直不阿。韩氏《翰林集》,诗风清丽,但《香奁集》却显得轻倩艳丽,如《五更》: 往年曾约郁金床,半夜潜身入洞房。怀里不知金钿落,暗中惟觉绣鞋香。此时欲别魂俱断,自后相逢眼更狂。光景旋消惆怅在,一生赢得是凄凉。再如《懒卸头》:
侍女动妆奁,故故惊人睡。
那知本未眠,背面偷垂泪。
懒卸凤皇钗,羞入鸳鸯被。
时复见残灯,合烟坠金穗。
有的也确实轻艳,像《咏浴》:
再整鱼犀拢翠簪,解衣先觉冷森森。
教移兰烛频羞影,自试香汤更怕深。
初似洗花难抑按,终忧沃雪不胜任。
岂知侍女帘帷外,剩取君王几饼金。
这类侧艳纤巧的艳诗,与《翰林集》的诗风迥然不同,更与他在朝廷的立身行事不相类,所以自宋以来,颇有人怀疑《香奁集》是否为韩偓的作品。沈括在《梦溪笔谈》卷十六“艺文三”中即提出《香奁集》为和凝的作品:“凝后贵,乃嫁其名为韩偓。”而宋葛立方《韵语阳秋》、范正敏《遁斋闲览》又辨明《香奁集》确为韩偓之作,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十三引《遁斋闲览》亦云:“《笔谈》谓《香奁集》乃和凝所为,后人嫁其名于韩偓,误矣。唐吴融诗集中有《和韩致尧侍郎无题二首》,与《香奁集》中《无题》韵正同。偓叙中亦载其事。又尝见偓亲书诗一卷,其《袅娜》《多情》、《春尽》等诗,多在卷中。偓词致婉丽,非凝言:‘余有《香奁集》,不行于世。’”韩偓《香奁集自序》也说:
余溺章句,信有年矣。诚知非丈夫所为,不能忘情,天所赋也。自庚辰、辛巳之际,迄辛丑、庚子之间,所著歌诗,不啻千首。其间以绮丽得意者,亦数百篇。往往在士大夫之口,或乐工配入声律,粉墙椒壁,斜行小字,窃咏者不可胜计。大盗入关,缃帙都坠,迁徙不常厥居,求生草莽之中,岂复以吟讽为意?或天涯逢旧识,或避地遇故人,醉咏之暇,时及拙唱。自尔鸠辑,复得百篇;不忍弃捐,随时编录。柳巷青楼,未尝糠粃;金闺绣户,始预风流。咀五色之灵芝,香生九窍;咽三危之瑞露,春动七情。如有责其不经,亦望以功掩过。
或云《香奁集》为韩偓早年时所作。但以诗中所署甲子观之,虽时显混乱,但也不乏晚期作品。清震钧在《香奁集发微》中则力辩《香奁集》采用了比兴手法,以男女闺情暗喻韩偓同唐昭宗之君臣遇合,从而抒发忠愤之情。如前面所举《懒卸头》一诗,震钧即笺释为:“一腔热血,寂寞无聊,惟以眼泪洗面而已。”笔者认为,韩偓《香奁集》的侧艳纤巧,充满脂粉气的诗风,实与晚唐的社会风气有关。中晚唐以来,社会动乱,士大夫回避矛盾,往往沉湎于轻歌曼舞、男女恋情,影响所及,在诗风上即显示为艳丽的色彩,像朱庆馀的《闺意献张水部》:“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明明是探听考官对自己文章的看法,却用“闺意”把本意掩饰起来,以夫妻关系或男女爱情来比拟君臣以及朋友之情。后来张籍在答诗《酬朱庆馀》中也采用同样的手法。这种诗风与手法到晚唐尤甚,所以今读《香奁集》,仿佛置身于《花间集》所描绘的艳情语境之中。《香奁集》以香奁诗曲折地抒发了唐末政治现实,诗人为了避免迫害,表面不涉政治,只谈风月,用香草美人之法来抒不得志与受压抑的忧愤。清人丁绍仪在《听秋声馆词话》卷一中说:“韩致尧(偓)遭唐末造,力不能挥戈挽日,一腔忠愤,无所于泄,不得已托之闺房儿女,世徒以香奁目之,盖未深究厥旨矣。”另一方面,古代文人,少年时多喜艳诗,熏染日久,也喜写艳情诗,这也是事实。韩偓说他的香奁诗作于早年,部分符合实际,但也有一部分作于晚年,两者相混,也不乏掩人耳目的作用。如果每首诗都去比附政治现实,也就不免上当。
“香奁体”虽创自韩偓,但其渊源实来自六朝的宫体诗。韩偓在《香奁集序》中说编辑此种诗集的心境:“遐思宫体,未敢称庾信攻文;却诮《玉台》,何必倩徐陵作叙。粗得捧心之态,幸无折齿之惭。”同时,它又与晚唐诗风有关。唐朝后期,出现了一批专写男女恋情、闺情甚至床笫之情的艳情诗,它发端于温庭筠、李商隐、韦庄的爱情诗,而以韩偓的《香奁集》为代表,所以此类诗名曰“香奁体”。不同于六朝宫体的,是韩偓将以往皇宫贵族的闺情艳诗,扩大到一般的士大夫的生活范围。清翁方纲在其《石洲诗话》卷二中说:“韩致尧《香奁》之体,溯自《玉台》。虽风骨不及玉谿生,然致尧笔力清澈,过于皮、陆远矣。何逊联句,瘦尽东阳,固不应尽以脂粉语擅场也。”韩偓的香奁诗,自唐以后,褒贬不一,或讥其为尽为脂粉语而无风骨,或如方回在《瀛奎律髓》卷七中斥为“诲淫之言,不以为耻”。而胡震亨在《唐音癸签》卷八中则断曰:“韩致尧冶游情篇,艳夺温、李,自是少年时笔。”也有称赞其文笔者,如清人《四库全书总目》中说:“其诗虽局于风气,浑厚不及前人,而忠愤之气时时溢于语外,性情既挚,风骨自遒,慷慨激昂,迥异当时靡靡之响,其在晚唐,亦可谓文笔之鸣凤矣。”
自唐以后,历代文人对这种“香奁体”的写作,如草蛇灰线,不绝如缕,观宋到清以及民国时期的创作,即可了解全貌。称韩偓香奁诗为“香奁体”的是宋人,如前所举之严羽《沧浪诗话·诗体》,此外还有宋叶茵在《顺适堂吟稿》中,将写闺情的诗题为“香奁体”,陈允平也有“香奁体”诗。其他像何应龙、谢无竞的此类诗即以“效香奁体”命名。宋元之际的诗人黄庚也有《闺情效香奁体三首》。只是像叶茵的“香奁体”,与一般闺情诗相类,已不如韩偓艳情动人,如:“倚楼目断暮江边,约定归期夜不眠。香篆有烟灯有晕,笑移针线向床前。”元代“香奁体”诗则以杨维桢的创作最著名,他有《香奁八咏》以及《续香奁》四卷等。胡应麟《诗薮》外编卷六即评价说,廉夫《香奁八咏》“皆精工刻骨,古今绮辞之极。然是曲子语约束入诗耳。句稍参差,便落王实甫、关汉卿”。明清以降,诗人沿袭宋元以来的文人传统,也多有“香奁体”创作,如高启《效香奁体二首》《和逊庵效香奁体》。明末王次回作《疑雨集》四卷,是继承韩偓“香奁体”最为出色的作品。袁枚在《随园诗话》卷一中说:“本朝(误,王次回死于明亡之前)王次回《疑雨集》,香奁绝调,惜其只成此一家数耳。”只是道学家们对王氏作品多加诋毁。到清代,也有一些诗人喜作“香奁体”,特别是在他们的青年时期,像吴梅村,赵翼在《瓯北诗话》中即指出:“梅村本从《香奁》入手。”吴氏《西江月·春思》《醉春风》已入“艳品”。王士祯早年诗集《落笺堂集》卷三有《香奁体》二十五首,彭孙遹的《松桂堂全集》卷三十七的《香奁唱和集》就有他们相互唱和之作。只是王士祯之作不如彭孙遹,袁枚在《随园诗话》卷三中即认为王作“恶俗语几不类渔洋口吻”。钱锺书在《谈艺录》中也说:“《松桂堂集》中艳体七律,绮合葩流,秀整可喜,异于渔洋粗俗贫薄。”(中华书局,1984,97-98页)。除上述作家之外,袁树的《红豆村人诗稿》,也多载“香奁体”诗。晚清至民国时期,樊增祥、易顺鼎等号称“晚唐诗派”,他们也创作了不少“香奁体”作品。
自晚唐以来,“香奁体”的诗与词从一开始就互相影响,韩偓的香奁诗即有几首就被后人列入香奁词。关于《花间词》中写男欢女爱的作品,宋人林景熙《胡汲古乐府序》说:“唐人《花间集》,不过香奁组织之辞,词家争慕效之,粉泽相高,不知其靡,谓乐府体固然也。”元人词中,像王国器《踏莎行》一组词,词题依次为:金盆沐发、月奁匀面、玉颊啼痕、黛眉颦色、芳尘春迹、云窗秋梦、绣床凝思、金钱卜欢等,而沈禧《踏莎行》则明确标示为“香奁八咏”,内容与王国器所咏八题完全相同。除诗与词外,元明散曲中也多见艳体曲作,如吴西逸【双调·寿阳曲】(效香奁体):
惚蝉鬓,怯镜鸾。雁声寒不禁肠断。碧纱窗夜长鸳梦短,怕黄昏一灯相伴。
还有不标明“香奁体”而实为“香奁体”的,如查德卿【仙吕·一半儿】(拟美人八咏)以及类似的“闺中八咏”等,加上像【小桃红】之“西厢百咏”,都成为元代文人喜咏的艳曲,而且渐渐的“艳曲”还成了曲中之一体,这类艳体有的就直接标为“香奁体”。元明散曲中写妓女、写男女幽欢的甚多,明代的沈青门有《唾窗绒》,全集专写艳曲,成为曲中的“香奁一派”,对后世影响很大。其他的散曲中,往往以组曲出现,像“美人八咏”或“青楼十咏”的也不少,其副标题常常是:初见、小酌、沐浴、纳凉、临床、交欢、言盟、晓起、叙别。
明清时期才子佳人小说流行,与此同时也出现了大众性爱小说以及鲁迅所说的“狭邪小说”,内容有专写妓女的,其中往往穿插着艳情诗词曲,更有甚者还以诗词曲来描绘性爱场景,粗俗不堪,成为“香奁体”的下品,只有少数的小说像魏秀仁的《花月痕》,其中的诗词还为人所称道,但已是凤毛麟角了。
(作者单位:内蒙古民族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