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刊记者 卢楚函 王晶晶
王富海,1963年生于天津。1985年毕业于同济大学城市规划专业,同年就职中国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后任深圳市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院长,兼任建设部城乡规划专家委员会委员。
8月17日,《环球人物》记者采访城市规划专家王富海时,距离天津港特大爆炸事故已经过去了5天。这5天中,王富海过得并不平静,痛心、愤慨、忧虑。首先,爆炸发生地天津塘沽是他的老家;其次,干了30年城市规划,这样的事故每发生一次他就痛心一次,1993年发生在深圳清水河那场导致800多人伤亡的化工大爆炸他是亲历者。“之前屡次发生的安全事故,从未引起真正的重视,人们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这次天津爆炸事故暴露出的诸多城市规划违规行为问题让人愤慨,“化工围城”下的安全隐患以及规划被条条分割、块块肢解的弱势窘境,更是让人担忧。”
突破了安全警戒红线
2015年8月12日23时30分,炎炎夏日的深夜,天津滨海新区像往常一样结束了白天的喧嚣,渐入宁静。突然,一声惊人的爆炸声响起,惶恐的人们看到,位于港区内的瑞海国际物流公司仓库燃起熊熊火光,直冲天际。片刻后,传来更剧烈的炸裂声,空中腾起巨大的蘑菇云,火焰和冲击波肆意地向四面八方奔袭,仿佛末日来临。
爆炸地点旁停放的数千辆轿车只剩下焦黑的框架,附近众多居民楼和办公楼的门窗玻璃被震碎,甚至连距离爆炸点大约1.1公里处的天津滨海东方直升机场都破坏严重,4架飞机受损。
最为让人痛心的,是生命的消亡。在爆炸之初的短短几个小时里,就有数百名群众受伤涌入医院。随后曝出消防员失联及伤亡的消息,他们是在爆炸前1小时接到火灾报警,以及爆炸发生后赶去救援的。8月13日上午,在一家医院急诊部门口,一名已经逝去的消防战士,仍穿着厚厚的消防服,躺在医用推车上,站在一旁的医护人员和市民,全都肃立,然后一边抹泪,一边将战士遗体送上车。第一批消防员之所以出现重大牺牲,是因为不知道现场有不能沾水的危险化学品,最初是按普通方法用水来灭火。截至8月20日,遇难114人,失联69人,住院治疗648人。
国家地震台网在事故发生时,清晰记录到了这两次爆炸。从记录结果看,第一次爆炸近震震级ML约2.3级,相当于3吨TNT;第二次爆炸在30秒后,近震震级ML约2.9级,相当于21吨TNT。有媒体做了等值换算,即第一次爆炸相当于近7个战斧式巡航导弹的能量,第二次爆炸则接近于46个战斧式巡航导弹落地爆炸。
让人震惊的是,仓库附近的居民就是这样每天抱着“炸弹”睡觉。
2001年实施的《危险化学品经营企业开业条件和技术要求》规定:大中型危险化学品仓库应与周围公共建筑物、交通干线、工矿企业等距离至少保持1公里。一般来讲,城市的生产区与居民区最好保持2公里以上间距,但在爆炸仓库2公里以内涉及的住宅项目有6个,1公里以内就有3个,其中万科海港城距离爆炸点不到600米。
追求经济与发展的时代节奏下,“化工围城”早已突破了安全警戒红线。而这种情况,天津并非个例。早在1993年,深圳清水河发生特大危险化学品爆炸事故,起火仓库距离居民区很近,距当地的东角头油气库更是仅百余米,造成巨大伤亡和经济损失。近年来,在河北沧州、山东青岛、江苏南京等地,化工事故波及周围居民的事故屡屡发生。
这暴露出的,正是城市在高速发展过程中安全规划的漏洞。
王富海和《环球人物》记者的对话也是围绕这些漏洞展开的。
《环球人物》:天津爆炸事故,在您看来暴露了城市规划布局中的哪些问题?
王富海:首先是滨海新区规划混乱,生产区和居民区界限不清晰,写字楼挨着仓储,仓储又挨着住宅。一般来讲,城市的生产区与居民区之间除了要有2公里的距离,还要设置农田或绿化带作为间隔。新加坡就将工厂安排到离岛上。
这次事故显而易见的是危险品仓库与周边民用设施的安全距离不够,究其原因是规划中的普通仓库局部变更为危险品仓库。这个变更违反了相关规范,以致对先行批准建设的住宅区造成了危害。到现在为止,我们看到瑞海项目通过了环评,听说也通过了安评,但一直没看到任何相关规划许可。如果没有,是企业违法,如果有规划许可,则是发证部门违规。
《环球人物》:什么原因会造成这种违法或违规现象发生?
王富海:这既有规划不当的问题,也有规划制度本身的问题。比如把普通仓库变成危险品仓库,规划部门对此没有监管权,这就是一个漏洞。其实完全可以赋予规划部门这种职责,并让安监部门去监控是否存在超标储存危险品等情况。
规划的另一问题,就是地域管辖造成的规划权力分散。此次出事地点的管辖权在天津港务局,自身拥有规划管理权。国家法律以及国务院曾一再强调城市规划权力要统一不得分散,但在具体执行中经常有“城市规划不要影响经济发展”的声音,所以当下的情况就是,城市规划被条条分割,块块肢解。
另外,所有对安全有威胁的设施,都需要防护距离。但随着经济发展、人口增长,城市及周边土地越来越稀缺,地价越来越昂贵,设置防护距离占用的土地就是很大一笔钱。这钱谁来出,企业还是政府,是个问题。
再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政府对城市安全问题重视度不够,常常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其实天津爆炸和20多年前的深圳清水河爆炸有很多相似之处。
《环球人物》:有哪些相似之处?
王富海:首先都是普通仓库违规变更为危险品仓库,而且超标储存。瑞海爆炸现场共存放危险化学品3000吨左右,其中硝酸铵800吨、氰化钠700吨;而环评报告则称氰化钠的最大暂存量只有10吨。作为监管部门,是明显失察的。其次是生活区距离危险品仓储区都比较近,因此事故都波及到周围民众,造成了严重的人员伤亡。
《环球人物》:天津爆炸事故凸现了“化工围城”的风险,就全国而言这个问题有多严重?
王富海:“化工围城”已不是个别现象,近年来发生过严重爆炸事故的城市也不是一座,大连、南京等均受其害。2014年6月,南京六合区的化工厂爆炸,为这座重化工城市的环境安全隐患敲响了警钟。大连更是“化工围城”的典型,布局不仅散乱而且安全隐患相当高。
另一方面,化工类企业集中成产业集群,效率最高、产出最大,政府实在不忍放手,导致全国沿海城市竞相开发化工园区的竞争格局。如今,这种竞争越来越激烈,越来越无序化,每个地方都是铆足了劲想办法做到最大。数据显示,全国7000多化工石化建设项目中,81%布局在江河水域、人口密集区等环境敏感区域,45%为重大风险源。
《环球人物》:为何在各地会大量出现“化工围城”?
王富海:首先是过去30年城市化的快速进程,使城市及周边土地越来越稀缺,地价越来越昂贵,让那些曾经与城市保留一定距离的化工项目逐渐和城市融合。
其次则是规划的“短视效应”。规划赶不上城市化,总是落后于城市化的发展进程,政府对于社会发展的趋势把握不清。
再次,“化工围城”现象的背后,是地方政府以GDP为纲,将经济发展放在高于民生、高于社会安全的地位。特别是2009年以后,随着《石油石化行业振兴规划》出台,一些地方政府在考核政绩推动下,更是大干快上,巨大的化工项目被不断引进和投资。可以推测,“化工围城”在一些地方会长期存在。
《环球人物》:这次天津特大爆炸事故发生后,很多人第一次了解“硝酸铵”“氰化钠”这些名词。长期以来,人们以为这些东西离公众生活很远,是这样吗?
王富海:我从小生活在化工厂旁边,所以很早就接触这些词,后来中学学化学又深入地了解。其实我们的生活中是离不开这些化学品的。而政府也应该从国民安全教育的角度,把这些化学品以一个公益宣传的方式让更多的老百姓能够了解。有了足够的认识,才能知道如何科学防护。
政府要有安全重于利益的意识
《环球人物》:在您参与的城市规划项目中,有哪些比较成功的范例?
王富海:一个是深圳华侨城规划,从1986年至今,每10年一轮,现在是第四轮。在我看来华侨城是改革开放后规划建设得最好的城区,真正做到了依托自然、以人为本。
还有浙江安吉的城市规划,他们是唯一一个“联合国人居奖”的中国县城。这里原来是工业城市,后来转型打造生态城。
《环球人物》:对危险品的生产和仓储,发达国家有没有好的做法可以借鉴?
王富海:在发达国家,针对这类企业和设施,首先会进行系统的分类,比如会对环境造成影响的,对安全造成影响的,或者是公众比较厌恶的,并根据影响程度制定细致的规范要求。然后在规划中严格执行,在空间布局上进行协调安排,确保底线。再有就是公众的实质性参与,面对两难取舍,建立利益各方共同商议的机制。
另外,发达国家城市发展相对比较稳,对危险设施的选址,有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所以一般来讲,较少涉及安全距离问题。
我们国家由于发展太快,往往出现另外一个问题:有危险的设施已经建好了,民用设施后建,慢慢地把危险设施围起来,形成安全上的巨大隐患。
深圳的东角头油库区的发展就是这种情况,1993年深圳清水河爆炸后,我们就做了油气危险品专项规划,要将油库区搬迁,但一直没有实施,这次天津事故后,深圳政府才下决心着手对油库进行搬迁。
《环球人物》:目前我们国家已经形成城市大发展的格局,并正在打造很多新的开发区或者新区,为避免再次出现滨海新区这样的重大安全事故,您的建议是什么?
王富海:一是要把安全底线提到比生态底线更加优先的级别,集中政力、财力、人力、物力,再加上问责制度,把过去的隐患尽快消除。
第二,要建立起预防机制,已经规划还没有实施的危险项目,要按照新的标准进行专项清理,发现问题尽早调整。
第三,在技术上要尽快补上安全距离规范缺失的漏洞,建立起在城市空间布局上明确并易于执行的规范体系。
第四,既要完善公众参与城市规划决策的机制,又要建立城市安全补偿制度,使为保障城市安全而实施的危险设施搬迁与新建,以及涉及到的民用设施搬迁与补偿等行为,得到强有力的经济支持。
更重要的是,政府的意识要转变,面对安全和利益该秉持怎样的态度?正确的态度是,从需求和环境特别是安全角度考虑,节制GDP冲动,减少恶性竞争,尤其要防止为了追求土地效益而罔顾安全距离。一旦出现连锁事故,结果往往是无法控制的。所以,政府要把对安全的重视放在对经济利益的追求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