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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 春


□文/鲍尔吉·原野


鲍尔吉·原野,蒙古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露水旅行》,散文集《原野文库》等著作43部,作品收入沪教版、蒙教版、人教版等大、中、小学课本,读者遍及海内外。

在内蒙古的赤峰,看不出立春是怎么立的,物候还在冬天的范畴里。登南山却不同,杨树的枝条透出玉石般的青白,枝条仿佛直了。

枝条怎么能直了呢?是不是枝条水份多了?地还没化,水份何来?枝条里钻进了一种神秘的东西,人称它为春。树管它叫什么呢?这是一种动的、可以叫作阳气的、膨胀的气氛吗?枝条里进驻气氛了,好像连语法都说不通,姑且这么说吧。杨树的枝条根根拔向天空,委实与冬日不一样。像一个没糊红纸的巨大的灯笼的竹骨。风如老鼠一般从地皮划过草丛倒伏于地,沟里的草还保留着去年秋天被雨冲刷过的纹理。枯草在立春之日看上去接近时尚的色调,如同小米一样温和的黄,这是高级衣装的色调。松树阴蔽下面的枯草里藏着雪。没化干净的雪有鸡蛋大,它的白与草的黄构成另一种时尚的格调,如同女士风衣与手袋的搭配。

风吹过松树,松针把风分成万缕。风被松针梳过后变成了粉丝,发出低沉的“呜”。冬天听不到这样和畅的风声。风在冬天尖利,吹在高天。立春这一天,风贴着地皮缓吹,吹一吹小丘陵和小鱼鳞坑。一只野雉从灌木里飞起,头和长尾呈一条直线。野雉似乎不需要这么长的尾巴,是它身体的一倍多,飞起来身上如同别着一根箭。风如果把南山吹一遍约要一天时间。它的沟壑如城墙壁立,布满裂缝。风吹进去再钻出来,是个慢活儿。南山栽着挺多老树,20多年树龄,树干只有拇指粗。树的枝干虬结,如老梅。它们若是梅树多好。我想起台静农画的梅花,一朵一朵,都是圆圈画上去的。虽雷同,却不呆板。中国字画可看出心上的慢。好的书法,既使如草书,也是慢慢写出来的。怎样的慢法,各自有各自的功夫。

站南山看赤峰,原来的城市像一个簸箕泻出的米,从南山泻到英金河就到头了。现在,城市变成了一趟川,东西望不到边了。南山好像矮了。“好像”的原因是在山顶盖了一座塔。是谁这么手欠,非要在山顶盖一个不伦不类的塔呢?山头即山首,亦为山的咽喉,盖上个塔会怎么样,会预防地震吗?怎么看都不好看,不是地里长出来的东西怎么会好看呢?

赤峰的小城位于南山北麓,英金河南岸。小时候,虽未听过陶渊明与陶潜之名,但常常体察悠然见南山的意境。赤峰人从未产生过愚公的想法,欲挖掉南山以期发展。我们知道,谁也挖不掉南山。此山的土堆起来还是一座山。挖山只不过给山松松土。儿时,我们登山,只为俯瞰一下赤峰城,看街道变细,楼房缩成高粱米粒大小。成排的平房如同木梳齿,这比什么都好看,我们常常看得发呆,并为下山钻进木梳齿般的房子里睡觉而感惊呆。南山没有树,一年四季都是黄山,下完雨是深黄山,冬天黄得发白。干部和学生会在春天里的某一天扛着铁锹上山栽树。上午上山,下午下山,下山回望小树苗。因为这些树苗不久便会旱死了,看一眼,少一眼。第二年这帮人继续上山栽树,在哪块坡栽树都可以,哪块地都没树,空场有的是。但我不明白头一年栽的死树咋看不着了,谁拔走了吗?没人回答这么无趣的问题,大家只管栽树,栽完树发汽水,一人一瓶。

现在南山有树了。立春这一天探查,碗口粗的松树长了好几坡,冬天的黄土坡被墨玉般的松针盖在脚下。树根拉住了流失的土,沟壑停止了裂纹,沟下长着金黄的草,如同一条牛毛色的小路通进山里。立春的天空蔚蓝明净,云彩只像信手刷上去的白涂料,有扫痕。云层如果再厚一些,我猜想云的后面躲着鸟群的阵营。立春了,接着是雨水,小鸟该回咱们北方了。回来的候鸟先在云彩里面歇几天,适应一下环境,然后俯冲下来,带来花朵和青草。

说立春这一天,人体的阳气萌动。我下山,在路上见到三位红脸人士,他们的阳气堆在两颊。我见到一人倒着走,阳气多到用不了,正着走路已经使不上劲了。喜鹊抽动好像沾了白漆的翅尖,树上树下忙,像一位搞卫生的人。大路宽广,行人不再戴冬日的帽子,有人开始敞开羽绒服的衣怀,阳气从肚子里往外冒。电线还没有返青,但水泥电线杆子已经像杨树那么白,仿佛吸足了水份。我没看到河水的情形。赤峰的北河套光有套,没河了。以后看河要上电视上看,自然离人类渐远。我们要做的事是借着一个古代留下的节气的名字幻想自然,比如立春。

 (责编 晓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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