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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雨》诞生记


口田本相

曹禺说:“我写了不少的人物传记,不知道废了多少稿子,都塞在床铺下边。写累了,我就跑到图书馆外边:躺在草地上,仰望着湛蓝的天空,看着悠悠的白云。”他一边说着就坐下来,找来一张纸,对大家模仿着当年写作《雷雨》的情景。

曹禺,还有他的亲朋,都曾对我讲过有关《雷雨》的一些故实。曹禺是怎样在这些故实中升腾起他的想象,构建起《雷雨》的场景、人物、戏剧冲突的?把这些摆出来,也许可以引领我们去探索他创作《雷雨》的秘密。

《雷雨》的人物原型

最早我听说,《雷雨》写的是天津的周家。我曾问过曹禺,他说:“写《雷雨》和周家没有太大的关系。周家我去过,有些印象。小时候是不是听大人说事,也不经意地听了一些,所以写到剧本中去?这也很难说。因为我家毕竟同周家来往较多。”

周家是天津的名门望族,其中地位最显赫的是周学熙。周曾任民国初期的财政总长,并在河北省和天津形成了以他为首的工业财团,如开滦煤矿、启新水泥厂、耀华玻璃厂,以及华新、中天等。曹禺对我说:“周叔弢(周学熙的侄子)的父亲大概叫周博,他就是周七爷,又称周七猴,常和我父亲诗文唱和、喝酒。这个人非常之可爱,他一边骑着驴一边做诗,还骑到北京去看枫叶,也是一个闲人。我现在还能把他的音容笑貌写出来。周九爷,他对我们家是有功劳的。我父亲死后,是他帮助我们家过下去的,这个人的心地挺好的。他们是个大家庭,但不是周朴园家,因为周朴园家才四口人。他们家(天津周家)的房子很有味道,矮房子,不是很高。像洋房,但又不全是洋的,半洋半中,或者说是半洋半老吧。在天津住这么好房子的人家,也不是很多,我进去过,像个小公园似的。《雷雨》的布景是照着他家的房子写的。我是用了周家这个姓,但我写的并非就是周家的事。”

这里说到的周七爷叫周学渊,周九爷叫周学辉。曹禺的父亲不但与他们有诗文往还,并且还将钱款存到周家的银行。看来,《雷雨》中的周公馆,同这个周家是有关系的。

再有,就是曹禺自己的家了。无论是《雷雨》的布景、陈设,还是气氛以及人物,都与曹禺家关联更多。尤其是《雷雨》中的人物关系同他家的神似之处,还给研究者们带来某些揣测。曹禺的家庭成员,除他自己(本名万家宝)之外,还有父亲、继母,以及一个同父异母的大哥万家修。而《雷雨》中周家的成员构成,有父亲周朴园及其后续的妻子蘩漪、长子周萍(侍萍所生)和次子周冲(蘩漪所生)。看起来的确十分相似。只不过曹禺自己的家里,并没有继母同继子的乱伦故事。

《雷雨》中几位人物的性格也与曹禺家人有相似的地方。曹禺曾说:“我父亲和《雷雨》中周朴园有些相似,色厉内荏。”还说:“在蘩漪身上也可找到我继母的东西,主要是那股脾气。”

曹禺的父亲万德尊,在家中也像周朴园,是个专制的人物。他做过宣化镇守使,做过黎元洪的秘书,是民国的将军。后来赋闲在家,抽鸦片,还动不动就发脾气、打骂仆人。

鲁贵的原型,就是他家一位类似管家的人物,曹禺说这个人还常常躲在一间收藏室里画神像。

在《雷雨》中,蘩漪这个人物是最有分量的。曹禺说,《雷雨》中的八个人物,“最早想出的,并且也较觉真切的是周蘩漪”。蘩漪的原型,是曹禺一位同学的嫂子。曹禺在南开中学读书时,有两兄弟陆以洪、陆以循,同他很要好。曹禺说:“陆以洪和他的嫂子有爱情关系。我是从陆以洪那里受到影响,才写了蘩漪这个人物。他这位嫂子不像蘩漪,最初的印象是陆以洪给我的,她长得文静、漂亮,并不厉害,但是,却一肚子苦闷。陆家的事和《雷雨》有些关系,她不喜欢她的丈夫。”“写蘩漪这个人物,就是他(陆以洪)把一个类似蘩漪的女人的故事告诉了我,在我的心中放了一把火。”

我曾访问陆以循先生,他说:“谈起我的嫂子,他是我的堂哥的爱人。堂哥在黄河水利委员会工作过,比我那位嫂子大十几岁。堂哥这个人不开朗,很老实,长相也很死板。我这个嫂子25岁还没有结婚(那时20岁就该结婚了),总是找不上合适的,因为年岁太大了,就找了我这位堂哥,很是委屈。我这位嫂子会唱昆曲,她家是世代的业余昆曲爱好者。人长得漂亮,又比较聪明,丈夫那么呆板,不顺心。那时,我们家是个大家庭,都住在一起。在老式家庭中,我这位嫂子是比较活泼的,她不算是新式妇女,但也不是那么稳重的。”

让我感受最深的是,曹禺家的氛围同《雷雨》的那种压抑、沉闷的空气太相似了。我在《曹禺传》中这样写道:“一进楼门,里边黑漆漆,阴沉沉的。我似乎感到这里的压抑和郁闷。”曹禺说,他放学回家,家就像坟墓一样,死气沉沉。《雷雨》布景的某些格局,也有与他家一楼客厅相似的地方。

《雷雨》中的教堂氛围和宗教音乐

我在写作《曹禺剧作论》时,就注意到曹禺剧作中的《圣经》文学印记和教堂氛围。在写《曹禺传》时,就向曹禺先生讨教,我是这样提问的:

笔者:是什么原因使您对《圣经》发生兴趣?据我读到的资料,您并不信奉基督教和天主教。

曹禺:有过这么一段时间,我教过《圣经》文学,那是在天津河北女子师范学院。《圣经》文学我懂得太少,它的确写得好,有些非常漂亮的文章和故事,我很喜欢。

笔者:《雷雨》里似乎有一种教堂的氛围,还用了巴赫的教堂音乐。

曹禺:在序幕和尾声中,不但引进了教堂的环境氛围,而且也用了宗教音乐,其中就有巴赫的《b小调弥撒曲》。人物也有着某种宗教的因素,周朴园悔悟了,有的傻了,有的疯了。对于这样的安排,我当年给在日本演出《雷雨》的杜宣、吴天等人的信中,曾作过解释。我当时就是那么想的,似乎我觉得那么写,就有一种诗意的回味,就有一种诗的意境。我确实是把《雷雨》作为一首诗来写的。

至于,我是不是受到基督教、天主教的影响,我也提供一些我的经历。记得小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接触过教堂。我家住在河东,就是现在的天津东站附近。而在海河的对岸,绿牌电车道的尽头,那个地方可能是老西开吧,有一座法国天主教堂。这座教堂不仅在天津,即使在北京和上海,也是颇有特色的一座教堂。有时站在我家的凉台上,就可以听到从这座教堂传来的钟声。那时,教堂就对我有一种神秘的诱惑。少年时期,对生活有一种胡思乱想、东撞西撞的味道。接触一下教堂,到里边去看看,似乎是想解决一个人生问题,究竟人到底应该走什么道路,人应该怎么活着,人为什么活着,活着又为什么?总之,是莫名其妙,觉得宗教很有意思。

在清华大学时,有音乐唱片的欣赏,对巴赫的音乐有过接触。我对佛教不感兴趣,太讲出世了,跟父亲念了一段佛经,念不下去。读《圣经》觉得文章漂亮。新教,就是基督教。至于宗教本身,我就是好奇的啊!无论哪个教堂我都想进去看看。俄罗斯的托尔斯泰的《复活》,我读过,我非常想看看复活节是怎么搞的,也想看看大弥撒,参加参加。它为什么叫人入迷?一进教堂,就觉得它里面很高很高,在幽暗中所展示的是一个无边的苍穹,是异常宁静肃穆,圣母像美丽得不得了。人一进入教堂就安静下来了,真好像使人的灵魂得到休息。我是个共产党员,我不相信上帝,但是我很喜欢教堂中那种宁静肃穆的氛围。

酝酿五年的《雷雨》

看来,似乎生活中一个细节,一些背景,也融入了剧情的血肉里。创作实在是太奇妙了,作家所经历的人生种种,都可以在激扬的想象中,编织出美丽的画面,谱成美妙的乐曲。但是,这种升腾的创造力,又是来自何方?

曹禺在南开大学读书时,就开始酝酿《雷雨》了。他曾对我说:“《雷雨》是我碰上的。十八九岁时,就开始酝酿《雷雨》,历时五年,费了好大的劲。”1965年夏天,我陪曹禺重访母校清华,在图书馆负责人的陪同下,他径直走到楼上那间他写作《雷雨》的阅览室去,不要别人引路,他熟悉得很。一进大厅,他就高兴地说:“就是这里,还是当年那个老样子。”他指着一个阅览的长桌说:“对,我就坐在这个地方,那时不是这样的桌子。我一来这里,就坐到这个位子上。”他还说:“我写了不少的人物传记,不知道废了多少稿子,都塞在床铺下边。写累了,我就跑到图书馆外边:躺在草地上,仰望着湛蓝的天空,看着悠悠的白云。”他一边说着就坐下来,找来一张纸,对大家模仿着当年写作《雷雨》的情景。他对一位图书馆负责人说:“当年图书馆的一个工作人员,原谅我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待我太好了。他提供给我各种书籍资料,还允许我闭馆之后在这里写作。那些日子,真叫人难忘啊! 当时,我就是想写出来,我从未想到要发表,也没有想到过演出。”

在这里我要提起的是,写作《雷雨》时,曹禺正在同郑秀(曹禺第一任妻子)热恋。1933年的暑假,她陪着他写完了《雷雨》。曹禺那种浪漫的个性,那种“热来时热得蒸笼坐”的激情,显然成为《雷雨》的催生素。甚至《雷雨》中周冲以及周冲对四凤的爱的追求和幻想,都熔铸着他们热恋的情愫。


曹禺扮演的周朴园(阿鹰供图)

巴金成为《雷雨》发表的伯乐

这些年,关于《雷雨》的发表产生了各种不同的说法,但不可否认的是,巴金对《雷雨》的发表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他和曹禺也因此结成了终生的友谊。

我同曹禺提起过《雷雨》的发表,他讲道:“《雷雨》写出来给了靳以,他当时在编《文学季刊》。”靳以与曹禺是南开中学的老同学,靳以写《将军》时就住在曹禺清华的宿舍里,曹禺写的《日出》中的方达生也有靳以的影子,他们太熟了,不分彼此。曹禺说:“靳以是支持《雷雨》发表的,但为了避嫌,所以将《雷雨》暂时放在了抽屉里。巴金是《文学季刊》的编委,他从上海过来,在与靳以的谈话中知道了这个剧本,看过之后大力推荐,这才发表了。后来我就同巴金熟了,我们三个人经常到广和楼去听戏,从清华出来骑驴或者坐车,从下午l点一直听到下午6点。广和楼前边都是摆摊的,卖羊杂碎、烧饼,看完戏,就一人买一碗羊杂碎,用羊肉汤泡烧饼,那真好吃啊!……如果《雷雨》一直躺在抽屉里,我将是怎样一个发展,那就很难说了。人的命运,往往就决定在这样的偶然的事物、偶然的人物之中。那时,我和巴金还没有认识,完全凭着他无私的识见,把《雷雨》从被遗忘的角落里发现出来。由于巴金,我第一次感到了自身的价值,才下定决心去搞剧本创作。我很感谢巴金,也感谢一切曾经帮助过我的朋友。”

我曾问曹禺先生,《雷雨》的手稿是否还在,他只说:“《雷雨·序》手稿,巴金把它交给北京图书馆了。将来此事可找丁志刚,这是50年前唯一保存下来的一份手稿了。丁志刚是北京图书馆馆长。”

当年海上惊《雷雨》

《雷雨》发表后,在国内最早有演出记录的是天津的孤松剧团。著名演员石羽回忆说:“1935年,我们看了《雷雨》的剧本,剧团就准备组织演出这部戏,这可能是国内最早的《雷雨》演出了。万先生(曹禺)来看过,并且作了指导。”

另外,中国留日学生在东京演出的《雷雨》,曹禺并不满意,尤其是对他们删去序幕和尾声的行为尤为不满。他认为掐头去尾的《雷雨》不过是一出社会问题剧,但全本《雷雨》“是一首诗”。

曹禺最满意的是中国旅行剧团演出的《雷雨》。他说:“1935年,中国旅行剧团,也是中国第一个职业剧团,在天津演出《雷雨》。唐槐秋演周朴园,戴涯演周萍(或者戴涯演周朴园,陶金演周萍),章曼萍演四凤,赵慧深演蘩漪。赵慧深很会演戏,诗写得好,词填得也好。她在中旅演戏的时候给她哥哥赵景深写的信在一个杂志上发表了,写得有气派,不像个女孩子。唐若青演侍萍,她演陈白露演得不错,但是演侍萍就不行了。演鲁贵的现在在香港,写了《演鲁贵几十年》。”他还说:“小市民、老爷太太们都喜欢看这个戏。我不大相信这戏有什么教育作用,但剧场演出非常之安静,有的看几遍还看。我去剧院看过,中旅在天津演的《雷雨》可以说把观众征服了。”

同年,《雷雨》在上海的演出也轰动了,茅盾先生有“当年海上惊《雷雨》”之赞。中旅在上海凡尔登大剧院演出《雷雨》,最初的协议是“三七分成”,剧院七,剧团三,而续订协议时,则是倒三七了,并且续演达三个月之久,场场爆满。因此,曹聚仁先生说1935年是“《雷雨》年”。

天才演员成就的天才剧作

曹禺在南开新剧团就展现了他的表演天才,并得到他的老师张彭春的赏识。他是从一个演员成就为一个伟大的剧作家的,凡是看过他的演出的人,无不交口称赞。

著名表演艺术家石羽回忆说,他虽然不是南开中学的学生,但是一听说有曹禺的演出,就想尽办法去看:“我到南开中学看过《新村正》《财狂》,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万先生演的村长,穿着长袍马褂,戴着头套。《财狂》我是在楼上看的,那时我就想看看,万先生是怎样抓住观众、怎样表演的。看过之后,给我们很大的鼓舞,使我下决心当一个演员。也可以说是万先生把我引向戏剧之路的。”

曹禺自己也演过《雷雨》,那是在南京国立剧专任教的时候。他的同事马彦祥回忆:“戴涯先组织了第一个演出,就是演《雷雨》,曹禺扮演周朴园。我看过不下十几个周朴园,但曹禺演得最好,这可能因为他懂得自己的人物的缘故。他是个好演员,他懂得生活,不是那种空中楼阁,我觉得演周朴园,没有能比过他的。这出戏一演就打响了,很上座,经济收入可观。第二个戏就排《日出》。”

我曾经拜访过《李双双小传》的导演鲁韧,他也是南开新剧团的团员,当时叫吴博。他对我说:“我是上初中时看到曹禺演《压迫》的,演得不错,但多少还有些业余的味道。后来看到曹禺演的《娜拉》,男人演女角,演得那么好,确实让我惊呆了。我对戏剧也很喜欢,哪有戏,我都去看,但没有像曹禺的演出这样给我以震撼的。张平群演海拉茂,他演娜拉,在我脑子里是不可磨灭的,这个戏对我影响很大。那时,我在新剧团跑龙套,从旁边看得更清楚。我敢这样说,现在也演不出他们那么高的水平。”我问:“您看过他的表演,对他当时的表演究竟应该怎样评价?都说他演得好,这只是一种描述,但还不是准确的评价。”鲁韧回答说:“我总觉得曹禺的天才在于是个演员,其次才是剧作家。我这个结论,你们是下不出来的,别人没看过他演戏,也下不出来,只有像我这样看过的,才能得出这种毫不夸张的结论。到现在,这样好的艺术效果,这样的艺术境界是很难找到的。曹禺把夫妻间的感情,甚至那种微妙的感情的分寸,都很细腻地、精湛地表演出来,就不能不令人倾倒。像伉乃如、张平群都是大学教授,那么高文化修养的演员,现在哪里去找。曹禺也是有着很好的文化修养的。”还说:“曹禺表演实在是好,他演韩伯康真好。他做导演不行,缺乏总体设计,但对角色却分析体验得细致入微。曹禺不是职业演员,不会那套形式,但凭全身心来演。现在,也很难找到这样一种全身心投入的表演了。”

以上,是我将曹禺有关《雷雨》的回忆,以及亲朋的回忆集合起来。这些“现象”的东西,也许可以诱发我们对于《雷雨》创作的想象和思考。曹禺曾说,现实主义是现实的,但不完全是现实的。这说明,仅仅是现实,是不足以构成戏剧大厦的;但是,离开现实进行真正的创造也是不可能的。是不是这些“现象”,也能给人一点启发呢?但愿是这样的。■

作者系中国话剧历史与理论研究会会长,原中国艺术研究院话剧所所长、研究员、博士生导师,著有《曹禺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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