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叶美兰是我来上海找工作时，遇到的第一个女上司。
去公司面试那天，大boss临时有事，坐在我对面的只有叶美兰一个人。她画着淡妆，烫着小卷发，一颦一笑都流露出上海女人的精明与雅致。第一眼看上去顶多也就四十岁，可后来我才知道，叶美兰的实际年龄是五十六。退休后，她被返聘到这家小公司任财务总监。
说是财务总监，其实她除了管账，还管人事。
那天，她问我的第一个问题是：“为什么要选择我们这里？其实你那张重点大学的文凭，可以帮你找到更好的工作。”
我笑着回她：“对我来说，这里就是最好的选择。”
她淡然一笑，不再追问，而是简单地跟我聊了一些专业知识。最后我离开时，她说：“还是那句话，你的人生舞台不应该局限在这里。这样吧，三天后，如果你还是坚持现在的想法，就过来报到。”
“不用再考虑了，我明天就可以来报到。”我非常肯定地回她。
叶美兰有些无奈地摇摇头：“那行吧，欢迎你。”
我当然知道，就事业而言，这家小公司不是最好的选择。但我的男友陈远早就说了，赚钱买房是他的事，我最主要的任务是要在后方支持他。这家公司离我们住的地方近，我每天只需要走十分钟就能到家，也就有充足的时间打理陈远的生活。
在见叶美兰之前，我有过几次面试经验。像她这种劝应聘者可以有更好选择的，我还真是第一次遇上。有那么一点，反常。都说社会上人心复杂，我不免就对叶美兰多留了个心眼。
真正上班后，我发现叶美兰果真有点刻意为难我。
这份工作，远没有想象中轻松。我应聘的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出纳，但叶美兰恨不得将我当成全能型人才来使用。从跑银行到修电脑，从做账到报表，有些工作完全超出一个出纳的职能范围。我忙得团团转，哪还有时间洗手作羹汤？
当然，我静下心来认真想过，叶美兰故意针对我的原因。难道是怕我抢了她的饭碗，想给我一个下马威，好让我主动离开？但我这刚出社会，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哪能对她形成威胁？
我猜不透叶美兰的心思，也不怎么喜欢她。
二
但我没想到，不足三个月，我和叶美兰就闹了个不欢而散。
事情的起因是，那段时间，政府有个扶持中小企业发展的奖励项目。我们这样的小公司，要想申请到奖励，可能性几乎为零。就连大boss都觉得，这个项目顶多也就走走过场，找找存在感。所以叶美兰交给我负责的申请材料，我并没有放在心上。走过场嘛，何必浪费人力物力，简单应付下就是。
可那天，叶美兰看完我交上去的材料，当场就发了飙：“这就是你的工作态度？”
“boss不都说了嘛，这项目重在参与。我们完全没必要浪费时间去做无用功啊。”我小声嘀咕。
叶美兰听我这么一说，火气有点大：“你说无用功？周雯，我告诉你。别这么好高骛远，以为自己有多大能耐。大学生怎么啦？重点大学算什么？想凭这个就混日子，那五年后你都不如一个中专生！”
我哪受过这样的委屈？但也只能强压住心里的不满，听叶美兰给我上政治课。
我还没从她之前的那番话里缓过神，又听到她说：“你这完全就是态度问题。我们做任何一件事，不管结果怎样，至少要先做好自己的那一部分，剩下的50%再交给运气和机遇。如果你连自己的50%都没做好，就算天上掉馅饼，你能接得住吗？”
在叶美兰质问的语气里，我忍无可忍地爆发出来：“叶老师，谢谢您的教育课。不过抱歉，我决定辞职。”
对，就是这么任性。反正就算辞了职，陈远也会养我。什么50%的理论，都见鬼去吧。
叶美兰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轻易地就辞职，她的表情有些愕然，却也只是轻轻地说了句，算了，你还年轻，吃点亏才能长记性。
我回到座位上，打好辞职报告，一脸不屑地离开。
原本以为，从我离开办公室的那一刻开始，我和叶美兰此生就再也不会有任何的瓜葛。但后来，故事还是有了续集。
三
辞职后不久，我就找好了第二份工作。工资不高，也没多大升职空间。但我看重它朝九晚四，没有加班。这样每天下班后，我就有了充足的时间去菜市场，买菜做饭，耐心地等陈远回家。
都说拴住男人的胃，才能拴住男人的心。每次看着陈远将桌上的饭菜吃得精光，我就觉得非常满足。那时的我，一心只想做个乖顺的小媳妇，等陈远前程似锦后，将我娶回家。这是陈远对我的承诺，我从未有过任何的怀疑。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陈远回来吃饭的次数越来越少，晚归的频率也越来越高。精心准备的美食，却等不回那个和我共进晚餐的男人。我心里的不安一点点被放大，明明有种感觉在悄然流逝，我却没有勇气去面对，而是诚惶诚恐，委曲求全地想要一个结果。
自欺欺人而已。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影，有些意外地接到叶美兰打来的电话。她公事公办地问我之前经手的一个材料有没有电子版，我一开口，就被她听出了语气里的异样。
电话那头的她，声音柔和下来，轻声问我：“周雯，你怎么啦？”
说不清为什么，听到这句话时，我的眼泪完全不听使唤地掉了下来，声音变得哽咽。她不再追问，而是说，明天下了班，来门口那家餐厅，我们聊聊吧。
我去赴了约。工作之外的叶美兰，亲切了不少。但看到我郁郁寡欢的表情，她又非常不给情面地说：“感情上栽跟头啦？现在知道什么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了吧？”
我被她的犀利，呛得说不出话来，暗自后悔不该出来被她当成笑柄。
叶美兰点了几个菜后，就开始给我上政治课：“我早就说过，你应该站在更大的舞台上发展自己，而不是将人生局限在伺候男人这件事情上。你以为自己很伟大，其实在他眼里，你不知不觉已经变成了负担。爱情一旦有了负担，就别指望能长久……”
那顿饭，叶美兰说了很多的大道理。我对她的那点抵触心理，也在这个过程中一点点缓和。末了，我忍不住问她：“为什么愿意花时间来跟我讲这些？”
叶美兰没想到我会问这个问题，她愣了半秒后，说：“因为我是个热心肠的人啊，看不得小女生自甘堕落。”
好吧，其实这个社会上还是好人多，也许我之前真的误会了她。她从一开始就觉得我不该只是满足于做一个小出纳，所以才将额外的工作都交给我。当时觉得满肚子委屈，现在不得不承认，那些都是财富。
那天晚上回去时，陈远还没到家，而我开始收拾东西，联系中介找房子。因为叶美兰，我终于下定决心，在这段爱情还不是太难看的情况下，选择主动离开。
叶美兰说得对。爱情一旦变成了依附关系，结束是迟早的事。所以女孩子应该有一份拿得出手的工作，这样才会有足够的底气去爱一个人。这是叶美兰继那个50%的理论后，给我在爱情里上的一堂课。
四
离开陈远后，我开始认真地投简历，认真地对待起找工作这件事。
收到那家五百强外企的面试通知时，我有些发蒙。搁以前，大概我不是直接放弃，就是抱着试试的心态去走走过场。可认识叶美兰之后，我不敢有任何的怠慢。我想起她曾经瞪起眼睛训我：“如果你连自己的50%都没做好，天上掉馅饼时，你接得住吗？”
事实证明，机会确实是留给有准备的人，我拿到了这家公司的offer。而我也彻底认同了叶美兰的观点：任何一件事，其实都值得我们全力以赴。先将自己的50%做好了，才有赢取另一个50%的机会。
后来的这些年，我一直用这条理论在职场上鞭策自己。它让我在事业上的每一步，都走得更稳妥。而且，当我在事业上春风得意的时候，爱情也正如叶美兰说的那样，悄然而至。
现在，我和叶美兰是“闺蜜”。尽管我们之间有三十年的时间差，可叶美兰实在是个时尚的老太太。她刷朋友圈，刷微博，教我搭配出来的衣裳时常让公司里的姑娘们艳羡不已。
可我还是很好奇，叶美兰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对我好？有一天，当我陪她逛街买衣裳时，她终于说漏了嘴：“要是我女儿也在身边，该多好。”
所以事实的真相是，叶美兰看到我一个外地女孩来上海打拼，很自然地想到自己在国外的女儿。爱屋及乌，就忍不住想要提醒我少走一些弯路。
感恩节那天，我忍不住给叶美兰发微信：大美女，谢谢你的那些政治课，我很受用。在你女儿回来之前，就让我来替她陪着你。其实有时候看着你，我也会想到我妈。
叶美兰的回复很快过来：成交。这个时髦的老太太，有点唠叨，也有点犀利，常常不留情面地批评我。但回过头来看，她是我漫长人生里，捡到的一块珍贵的瑰宝。
幸好那段时光里遇到了她，才让现在的我，有了更稳妥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