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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理种地的日本人

作者:● 见习记者 杨建伟 / 文 沈佳音 / 编辑
他选择留在了大理——有了孩子就应该更快乐地生活。“如果为了孩子改变人生的方向,不能继续过喜欢的生活,等他们长大了,虽然会感谢爸爸,但也会为爸爸感到遗憾。只有自己活好了,才对得起孩子们。”

阿雅从田里收回紫苏,做紫苏鱼和饭团,还用紫苏染布9月15日,日本人六带着妻儿,离开大理的村居和农田,来到北京的书店参加自己的新书发布会。31岁的六面容清瘦,长发微卷,穿着朋友做的棉麻衣服,与读者分享他在大理7年的耕种生活:“我是一个农民,在日本,农民的意思是老百姓,可以做到一百件事情。”他形容自己的生活就是“玩”,种田、酿酒、做音乐。“玩的意思不是乱七八糟地玩,玩的意思是开心。做音乐也是,做农业也是,都是玩。”

六来自日本千叶县,本名上条辽太郎。因日语中“辽”的发音像是中文的“六”,他便有了“六”这个称呼。他曾像个嬉皮士一样地在世界各地流浪,七年前开始暂居大理,并在那里与妻子阿雅开始男耕女织的生活。分享的时候,他的三个儿子在一旁玩耍,不时地跑到六的腿上坐一会儿。

活动结束前,六开始演奏迪吉里杜管,一种澳洲传统的吹奏乐器。声音从空心的核桃木长管中发出,洪亮浑厚。7天后,他又去到北京顺义的中粮祥云小镇参加户外艺术季,在街头即兴演奏。手上的迪吉里杜管是他自己花了30个小时慢慢做好的。六用“老农民”来形容自己,抱着传统的态度过生活,自给自足,或者与他人以物换物。

自由撰稿人苏娅则说六是个“前现代”的农民,是一个没有卷入消费浪潮的人。五年前,她在大理跟着六一起耕种,在体力劳动中体会脚踏实地的生活。“比如我种稻谷,我会列出具体的五种名字:糯米、紫米、白米……我就觉得这些物质的名词,本身排列在一起就很美。”慢慢地,她想与人分享六的故事,因为在社会的大洪流面前,大家隐隐约约都想寻找一种更真实的个性生活。

于是,她与六合作了这一本书《六》。写作的过程很快,四十天,每天早上起来写,写十个小时,但苏娅一点都不觉得累,就像六终日在田地里劳作,却自得其乐。“我肯定不会去写一个特苦的人,因为你选择了这种生活,一定要自我满足,如果你连这都做不到,那你就该修正自己的选择。”

自然生长

种稻的时候,六用不怎么讲究的音箱在田边放电子乐和民谣,干活于是没那么累了。休息时,他捧着一缸热茶,草丛里放着一首冲绳民谣。有时候,路过的老人背着背篓穿过一丛丛灌木,背篓里传出一曲白族的三弦。鹞鹰在天上飞了几圈,叫声时而清越时而悲凉。

六钟爱自己的田地。苏娅第一次去他家找他时,六在电话里指路,特意说:“经过我的稻田,别忘了看看我的田,稻子长得很大很好看。

22岁时,六从日本来到了大理,在泰国认识的日本女孩阿雅也追随他来到这里,两人在此结婚生子。2011年,六在石门村租了一个房子,在院子里种地。在他看来,大理的气候很好,“好像什么都可以种”。

种地是六长久以来特别喜欢的事。在石门村住了一年后,六的房子周围纷纷盖起了房子,有些都盖了三层楼,再住下去就不舒服了。再加上他和阿雅的第一个孩子,上条和空快要出生了,两人就搬到了葱园村。六想种水稻,但葱园村没有水田,他就在洱海边的生九村租了一块田,每天骑摩托去海边种水稻,盘田、引水、薅草。“虽然家和田离得很远,来回很不方便,但我太想种田了,所以干劲特别大,感觉一切困难都无所谓。”

那年,六种了一亩多水稻。每天六点半,六起床,给孩子做早餐,接着便劳作,或者是做乐器,直到晚上九点左右才睡去。有时,他也会晚睡,玩音乐到十二点,弹琴、写歌。“当时,大理没什么人对种菜,粮食感兴趣,我只能自己玩。”六说。收割的时候,六邀请了很多朋友来一起玩。很多人带着过节的心情去收稻,孩子们在田地里嬉戏玩耍,大家第一次这么亲近土地,场面温馨得像一个大派对。

他种了番茄、土豆、茄子等自家吃的蔬菜。“不撒肥料,看看哪个品种最适合我的地,种地需要试试才知道。”比如,种红薯,地越瘦越好,而六的地太肥,不太适合种红薯。

六用的是自然农法,喜欢作物在“自然”里长大。他不会拔去地里的杂草,而是让蔬菜在杂草里长大,也不去除虫,因为“自然农法里面没有说好的虫子,不好的虫子”。

他一般也不施肥,种子如果在这片土地长得好,他就继续种,如果长得不好,那就说明这个种子不适合这里。他还会挑长得最好的那几株,留下它们的种子,生命就这么自然地延续和循环下去。

他留下种子还有一个原因是想看到它们开花,因为在普通农场里,蔬菜往往等不及开花就被收割了。“我见到了很多蔬菜的花,好看得很。留种子就是留住蔬菜和花朵的生命。男人和女人为什么要生孩子?道理是一样的。”

六对自己孩子也是如此,任其自然生长。他的第一个孩子名为和空,在日语里,“和”是联结,“空”是天空,在中文里,“空”又是一个佛教词语,代表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和空”,联结天空,联结有无。六的朋友老孙看见和空小时候站在一个桌子角上,很危险,六也不管,他说,小孩摔一次就记住了。和空刚学会上楼梯就是自己上。

自然农法培育出来的作物,产量不高,但六不介意,因为他并不需要很多。苏娅还记得第一次遇见六时的情形。那是2011年春天,苏娅从北京去大理度假,走在古城的博爱路上,被六的歌声吸引住了。六在榕树下弹着琴,唱着日本的民谣。“挺淡的,但让你印象很深。”当时在街上卖艺的人很多,安静的六显得有些羞涩。苏娅在他面前放了点钱。第二天经过那里,六还在树下弹琴,苏娅又放了一点钱。第三天依然,但在苏娅放钱时,六拒绝了。“这个人所希求的事物那么有限度?我对他好奇起来。在他看来,连续三次接受同一个人的钱属于乞讨而非工作的回报。”

与世界对话

六现在的生活是与父辈背道而驰的。六的老家在日本千叶县,他是在城市里长大的,和六在一起成长的朋友大都也是家境富裕。住在那里的大部分成年人每天清晨从千叶出发,乘坐三十多分钟JR列车去东京上班,朝夕往返。六的爸爸是其中一员,他在一家有名的内衣制造公司工作,朝九晚五,下班后总要去居酒屋喝一杯,消磨到很晚才回家,老是很疲惫的样子,对家里的事显得漫不经心。

原本六也该沿着这条路继续下去,但18岁那年的远行让他发现生活的道路并非如此单一。在路上,他看见了自己从未经历过的贫穷,体会到了财富的重要性,也看到很多贫困的人依然过得很幸福,甚至比自己那些父辈更从容友善。这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冲击:“经济的富足与精神的富足难道不是成正比的吗?”

他休学旅行,四处行走。那时,他想当个DJ,带着乐器上路,遇到同样做音乐的人,就即兴地玩一段。“我想要自由就去了澳大利亚,看见很多自由的人,但是越来越困惑自由到底是什么呢?太自由也会导致有太多选择。”

于是,他又去了印度,寻找答案。在那里的5个月,他了解到自然农法,发现了对食物不一样的感知。在学习打坐时,他发现大家吃的食物都很干净,是自己种植并手工制作的,而食物是与心连接在一起的。“如果我们吃的东西很干净,我们的心也会干净,心和身体是会连接的。抱着这样的想法,我开始对农业感兴趣。我可以自己种好多东西,分享给更多的人。”

22岁时,六去日本的一个南方小岛上爬山看日全食,鞋子的绳子松了,向上爬的时候使不上劲,结果一不小心从山顶上摔了下去。那晚,六就躺在地上,朋友陪在身边,直到第二天直升机才过来救援,把他送往医院进行手术。躺在病床上,六开始想:“我有太多选择了,我应该自己决定真的想做什么事。”像他这样的人,日本有种说法,叫“脚不沾地,有点飞”。这次从高处摔下来像是一个启示。

此前一年,他有一个四国岛的朋友自杀了,他的父母联系到了六,希望他能帮那位朋友完成未了的心愿——走完四国岛88个寺庙,疗愈自己的精神疾病。

六答应了,腿里的钢板取掉后,他重新上路,从第88座寺庙走到第1座寺庙。在日本,把一些朝圣的徒步路线称之为遍路。他没带多少钱,想试试不花钱、不喝酒、不抽烟、不用手机……除了走路,其他事情都不做。六每天大概走35公里,有时是45公里,如果腿脚很痛,他便走得少一些。他有时住在野外,吃着别人给的饭菜,经历着风吹日晒,但内心却变得越来越轻盈。

有一天,他太累太渴,就买了一瓶饮料,喝完却没什么感觉。而如果是别人怀着一份心意送他喝的,就能体会到给予的力量。从此,六觉得人和他人、人和世界的“对话”变得微妙而重要。他后来热爱手工劳动、喜欢亲自动手完成一件事,就是相信制作者的心念能灌注其中。每当风味特别的米酒酿成,六便会邀请朋友:来喝我酿的酒,很特别的菌群,这是钱也买不到的味道。朋友间互相赠予的生活让他感到富足,这是他想要的对话。

40天后,六到达了目的地,远远望见友人居住的小城,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他一般不太流泪,但当时觉得有种看不见的东西在心中生长。他后来觉得应该就是信念吧,相信人应该被信念带领着去和世界对话,“人生如遍路,有时困难,有时轻松”。

和空出生后,六也想过要不要为了孩子而回到日本,给他更好的生活环境。但如果回到日本,按惯例他只能去一个公司上班,朝九晚五地度过下半辈子,就像他的父亲一样。“爸爸的一生很寂寞,在一家公司里做着重复的工作。”六用新学的中文词语“凄凉”来形容父亲的生活,“那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过一种很美的生活,有很美的稻子、很美的菜。”

六和阿雅在大理的家

六和苏娅在聊天

六和朋友们在聚会他选择留在了大理——有了孩子就应该更快乐地生活。“如果为了孩子改变人生的方向,不能继续过喜欢的生活,等他们长大了,虽然会感谢爸爸,但也会为爸爸感到遗憾。只有自己活好了,才对得起孩子们。”

与世界格格不入,又充满热情

“你有三个孩子,不害怕没钱吗?”六常常会被人这样问。他坦言:“其实没有钱的时候我是害怕的。”不过,六觉得只要他认真地生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钱自然会来的。如果哪天害怕了,就说明自己的生活能力不行了,需要改变。

孩子们的教育问题偶尔也让六发愁,大理私立幼儿园的收费让他们无法承受。他们让孩子去上镇上的公立幼儿园,一学期的收费不到四千元。“孩子们长大后是和普通人相处,上个普通学校就好。”阿雅说。

对于六来说,种地、做食物、做音乐、按摩、养鸡、打扫、养孩子,甚至睡觉都是工作。他很早就知道自己不喜欢为了赚钱而工作。他觉得自己很幸运,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而不像很多人那样毕业后进入公司成为一枚可有可无的螺丝钉。

六用老家千叶的方法晒稻:用木槌把几根木桩朝土里砸深,支起晒稻的架子,把稻束倒挂在上面晾晒。样子非常好看,常有人特意找来在这里拍婚纱照。六非常开心,他非常喜欢人们以任何方式接触土地、农业,哪怕他们仅仅是被好看的景象所吸引过来。他自己选择种稻的理由之一就是“稻田太好看”。

“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农人,会为他自己的作物的形状具备美感而那么高兴。”苏娅印象中农民比较在意的是收成,“他不光只是完成普通的劳动,把自己家的生计支撑起来,他是在这个上面还稍微地往前走一点,他是要审美的,但又不是诗和远方那种概念性的东西。”

耕种也不是一帆风顺。2014年,六播种晚了,再加上用的种子不是自己留的稻种,而是从网上买的种子,收成本就不是太好,而当地的农业公司又没等稻穗熟透就催着收割,更是让六的心情变得低落。“那是六最沮丧的一次。”苏娅回忆。不过,六觉得失败本来也是自然的一部分,需要坦然接受。

六和阿雅在大理的家特别简单。苏娅第一眼的印象是荒芜,没有任何的装饰,有一面墙已经垮掉了。“如果是我们的话,一定要先出钱把那个墙砌起来,但我觉得他们是非常接受事物本来的样子。看久了,那个垮塌的东西,好像是有一种力量。他们活得太俭朴了,比我们对生活的要求低。我们很多人去了大理,就要装修得很有调调,好像这才值得我去过田园生活。”

苏娅原本在北京一家媒体工作,辞职去大理的第一年并不适应。“原先的生活一下子消失了,有些人喝喝啤酒,拍拍云,拍拍天,发发朋友圈就过得特别美,我不行。看上去这样生活特别有吸引力,好像可以一次性做一个决定,就可以解决你很多很多的问题,其实你心里空落落的,很快就被消耗掉,除非你自己是一个本身特别丰富的人,你能够从那种简单的生活里面拥有很多非常多的乐趣。”

在大理,苏娅看到很多人来了,很快又回去了。“抱着逃离的心态是不可能找到自我,你必须真正找到那个支撑你走下去的事情。”所以,苏娅跟着六一起种地,“做实际的事情,每天有进步,才能心安”。

六爱与人分享,出版人涂涂说他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又充满热情。“我有一种很简单的生活方式,能影响到别人也很开心,我不是要让别人跟我一样地生活,而是想让大家看到更多选择”。比如,六和阿雅的三个孩子都是在家自己接生的,但对于前来咨询的人,他们都是很郑重地请对方谨慎思考,到底哪里是最适合自己的情况的,哪里是让自己觉得最安心的。

在新书发布会上,六给北京的读者每个人送了一包自己从大理带过来的种子。这是六去年留下来播种的种子。“这些种子在大理长得很好,在北京可能不一定适应,需要你们付出很大的努力。要给它们时间,让它们适应这片土壤。”

“你想要给别人幸福吗?”六经常问自己。他的回答是肯定的,他想试着给别人幸福,大的小的都无所谓。而只有自己活得开心,才能有机会给予别人幸福,所以他不会放弃自己的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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